《普罗小镇的热烈夏天》京久

2、Chapter 2

　　七月五号，傍晚。

　　在周寻来到的第五天，莱恩坐在院子里的摇椅上，在落霞的余晖中睡着了。手里的书掉在草坪上，露水洇湿了书页。

　　“戴维斯先生，”隔壁邻居在叫他，“需要水果吗？”

　　莱恩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被漫天的红刺了眼睛。他擦着眼角渗出的泪，起身去到玫瑰园边缘，隔着扎人的枝条接过邻居送来的黑加仑。

　　——

　　“宵明是谁？”艾德坐在周寻床上，晃着小脚丫，腿上放着本《山海经》，空白处贴心地做了英文翻译。

　　色彩浓郁的插画勾起了艾德的好奇心，他小指指着英文，一排排读过去。

　　“宵明是……”周寻窝在藤椅里，手里的书久久不曾翻动，目光落在窗外的人影上，“宵明是‘舜’的女儿，传说她的神光能照亮方圆百里。”

　　艾德点点头，懂了:“她会发光，是这样吗？”

　　夕阳斜穿过玻璃，窗纱染上了绯色，窗框与玫瑰的投影在地板上被拉长，周寻躲在莱恩的影子里，摩.挲着下巴。

　　“嗯……不一定，宵明只活在书里，没人见过她，神光也不一定就是光，也可能是一种……品质。”

　　“啊～”艾德听不懂，失望地倒在柔软的大床上，“她不会发光。”

　　小孩的世界里只有“有”和“没有”两个选项，周寻不想去破坏小孩纯粹的想法，于是没有做解释。

　　莱恩跟邻居寒暄了几句，端着一篮子的黑加仑进了屋，有点多，他打算做成沙拉。

　　“下课了，”周寻合上没有看的书，把艾德从床上拉起来，“现在是自由活动时间。”

　　艾德不认为刚刚他们是在上课，老师只是给他讲了个故事而已，他的思绪还沉浸在书里。在周寻的半拖半拽下，抱着《山海经》窝在了客厅沙发里。

　　“他今天有听话吗？”莱恩将一部分洗好的黑加仑放在小茶几上，叉着腰看了儿子一眼，随后进到了厨房。

　　他想艾德是听话的，至少今天没有跑去海边，至于周寻怎么想，他并没有多在意。或许是因为周寻的到来本就在他意料之外，惊喜之余，也做好了他随时会走的准备。

　　周寻在“自由活动”，对莱恩的话压根没听见。他听着厨房里传出的锅碗瓢盆声，手里还捣弄着一台老式收音机。

　　这玩意儿放在角落里积了灰，它已经失去主人的宠爱了，也看得出来主人在打扫卫生时，完完全全把它遗忘了。

　　主人做清洁只是在做一项面子工程，周寻能想象出，再过一个月，房子里可能会到处掉满艾德吃的面包渣，地板上也会有杂乱的脚印。

　　他在预测的同时，也修好了那台收音机，在玻璃柜里随便拿了盘磁带，放进磁盘里。

　　音质不好，声音像是从一个老翁喉咙里发出来似的，但却与这栋旧扑扑的房子意外相配，小提琴与竖笛的声音能渗透到每一块皲裂的木缝里。

　　“嘿！”艾德倏地坐起，“这是‘Lee dance’！”

　　他兴奋地跑到收音机前，拨开周寻结实的手臂，把音量调到最大。

　　整个屋子都回荡着悠扬又空灵的乐声。

　　“你喜欢听？”周寻盘腿坐在地板上，看着艾德在乐声中起舞，小孩短手短脚，动作笨拙，却格外认真。

　　夕阳的余晖洒进屋子，在一片光影朦胧中，艾德奋力表演。

　　周寻想，他应该是跟爸爸学得跳舞，因为他的舞姿看起来跟莱恩一样古板。

　　他说:“你跳错了，不要同手同脚。”

　　艾德咯咯一笑:“我不会，老师可以教我吗？”

　　“其实我也不会。”

　　最后一个字刚落地，艾德就已经把周寻从地上拉了起来，小脚丫踩在他脚背上，让周寻带着他。

　　两个同手同脚的人折腾了一会儿，险些摔倒。艾德对周寻的表现很失望，他的老师只会讲故事。

　　他从周寻脚背上下来，踩着乐点跑到厨房，拉出他的另一位老师……兼保姆。

　　莱恩腰间系着棉布围裙，手上沾着面粉，双手抬高着对艾德说话:“你该消停会儿，不然我们今晚就没晚饭吃了。”

　　小孩兴趣来时对晚饭并不在意。艾德拉着爸爸去到客厅中央，两人的脚步声打乱了音乐节奏。

　　艾德正色道:“教会老师跳舞，这样爸爸就能去做晚饭了。”

　　周寻捏着眉心:“你是在为难我。”

　　他已经意识到了，莱恩找他来，可能只是想让他帮忙带这个淘气包。但他不在乎，毕竟他是有酬劳的。

　　“我也不会跳舞，”莱恩以极快的速度扫了周寻一眼，旋即目光又落回艾德头顶，“或许你该继续读故事，跳舞这种事不适合你，这首纯音乐也不适合你。”

　　四岁的小朋友不适合做太多事，但好像又什么都可以做，因为年纪小，可以抱着热忱肆无忌惮地去探索这个世界。

　　他可以拉着周寻一起跳舞，但莱恩不行，他的年纪告诉他应该稳重一点，他才是那个不适合跳舞的人。

　　厨房里热着艾德要喝的牛奶，这会儿正咕噜冒着奶泡，火有些大，飘出糊味。

　　莱恩挣开艾德的手，说:“现在我得去做饭，你也要去洗手准备吃饭了。”

　　看吧，他不适合跳舞，他只适合稳重地滚到厨房里做饭。

　　在夕阳彻底沉没在海平面的那一刻，周寻关掉了收音机，遗憾地对艾德说:“现在你要去洗手准备吃饭。”

　　他把莱恩的语气学得有五分像，随即又自言自语道:“我也要洗手吃饭。”

　　屋子里很闷热，屋顶上吱嘎吱嘎转动的老风扇驱除不了阳光留下的余热，热气裹着厨房里飘出来的奶香味，杂糅成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

　　湿热的环境中好像随时都能发酵点什么东西出来。

　　晚餐是在院子里用的，莱恩小院里的路灯早坏了，只能借着隔壁的光。

　　周寻半张脸没在阴影里，正对着大海的方向，喝了口莱恩亲自酿的冰啤酒。

　　啤酒花在舌尖爆裂，略微酸涩的液体滑进喉道，驱散了整一天的燥热。

　　“怎么样？”莱恩守着艾德吃完了饭，才对周寻说，“酒好喝吗？我总觉得酿得还不到时候。”

　　“嗯……”周寻端起玻璃杯一饮而尽，皱起眉，“不知道，我很少喝酒。”

　　我是因为看在你的面子上才喝的。

　　周寻把这句话混着啤酒吞进了肚子里。

　　“这样啊。”莱恩以一种极度悠闲的姿势坐在椅子上，他经常这么坐，叉开腿，光脚踩在草坪上，沾着夕露的草能使他感觉凉快，海风也能钻进裤腿，把热汗带走。

　　他有时觉得自己像隔壁的老爷爷，但他也的确离老爷爷不远了不是吗？不上不下的年纪让他想找回年轻的感觉，但身体又不想动。

　　算了，提前进入老年生活吧。

　　周寻放下杯子，不经常喝酒的他脸上浮起了红晕。他抬抬下巴，示意莱恩看左边。

　　艾德在趴在玫瑰丛旁边，拨开带刺的枝条找蜗牛。

　　“艾德，我希望你回房间去，玫瑰枝会扎伤你的。

　　莱恩刚说完，艾德已经从花丛中挤进了隔壁院子，溜进了邻居家。

　　“他好调皮。”周寻撑着脸，看那个小人影跑没了，“他一直这样吗？你一个人照顾他不会很累？”

　　“还好吧，”莱恩装作一名优秀父亲的模样，一本正经道，“等你有了孩子就能体会到了。”

　　他想跟周寻讲讲育儿经，开口才发现自己肚子里没货，又悻悻闭了嘴。

　　倒是周寻开口了:“我可能不会有孩子。”

　　“为什么，你女朋友不愿意？”

　　“同样也没有女朋友。”

　　周寻看起来始终儒雅，莱恩认为这样的形象会很招女孩子喜欢，即使他现在看起来神志不清，被几杯啤酒冲昏了头，但他始终在克制自己保持形象。

　　比如他坐得很端正，眼睛还大睁着望着远处已融进黑暗里的海平面。克制是年龄赋予他的独特品质，女孩们会喜欢这样的绅士。

　　莱恩看着他有些好笑:“我可以帮你介绍一个女朋友，我是这的原住民，小镇上的单身姑娘我都认识。”

　　“那你得问问她们愿不愿意跟我浪迹天涯。”周寻觉得聊天时看着对方是一种礼貌，于是转过身来，闯进了那双蓝眼睛，“保持年轻的最好方法就是去不同的地方寻找新鲜感，我喜欢周游各国，每到一个地方我都感觉自己又年轻了几岁，姑娘什么的，只会牵绊住我的脚步。”

　　莱恩避过他投来的目光，深吸了口气。他想起安妮跟他说过的话，周寻向学校申请了一年的任教期，一年之后，他或许会出现在另一个国家，带着他永不改变的年纪，投入到另一份工作中。

　　看，这个跟他同样年纪的人，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持着热烈。

　　莱恩有些惆怅，在想如果当初没有被那该死的“爱情”蒙蔽眼睛，没有结婚，也许他也是个热烈的老小伙子。

　　但普罗小镇沉闷的空气使那份爱变质了，“爱”藏在破旧潮湿的房子里，长出了菌丝，他的前妻提出要出去晒晒太阳，让“爱”重新生长。

　　他却留在了这里，在湿热的空气里，在充满朽味的房子中，静静等待自己变质的那一天。

　　而现在，他想做点什么，让自己像夏天一样，让眼里那汪死水再倒腾出点波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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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