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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 1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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乏长的梦魇里睡着虚无。
混沌将肉.身舔舐了整夜,才终在微明时刻缓缓告罄,裹挟着漫身砭骨的寒潮,一齐蜷缩进脑海里某处不知名的峡湾。
他睁开了眼。
熟悉的意识像涓涓细流一般回溯,司空见惯的电子腔在耳畔急不可耐地叫喧起来。
“实验体01,代号亚当,当前状态:已苏醒,开始检测生命体征...”
“正在生成数据...”
“呼吸平稳。”
“心率...正常。”
“脉搏...正常。”
“血压...正常。”
“体征一切正常,正在合成汇报数据...”
“上传完毕。”
他面无表情地打量面前一大早就在自己身上辛勤耕耘的机器,等待数据提交成功后,这些劳模们才缓缓从胸口挪退复位。
青光熠熠的器械像一群守门的死狗,毫无生机地圈围在周身,溢生出一种古怪的虔诚感;不算宽敞的室内蛰伏着微弱光亮,尽数机器隐匿在浑噩中,不时蹿起忽红忽蓝的信号灯,在昏暗的吞吃下,又像极了一摊肇案现场的废骸。
亚当从硬邦的台面起身,趟着一众晦暗,娴熟地踱去洗漱。
一番惯常的清洁过后,他折返回台前,纤长的食指轻轻敲叩灰白界面,系统不急不缓地噌亮了屏幕。
“早上好,亚当先生。”
也就只有人工智障才会管一个尚且十岁出头的娃娃叫先生。
当事人并没有理会系统冰凉的嘘寒问暖,将它唤起后便兀自走到橱柜前打理衣服,就好像只是单纯想给这压抑的清晨添一点聒噪。
人工智能没有觉察出对方的冷落,仍然操着死板僵硬的腔调勤恳播报着:
“先生,今天是新纪元21年12月25日,早晨6点13分;室内温度28度,体感湿度80%;距上一次换气已过去24小时,累积二氧化碳浓度过高,电磁辐射排放超标,空气质量测评显示为良,稍后系统自动为您清理调节。”
亚当褪去狱服似的的睡衣,套上纸白的衬衫,一言不发地掖松垮的袖口,模样像极了稳重的小大人。
只听人工智障又添道:“今天是安息日,没有训练安排,您可以在基地里自由活动,先生。”
他指尖一僵,眼睫不可觉察地微颤,乌蒙的眼瞳渐漫生晰亮,连语气都情不自禁地跳脱了几分:
“没有任务?真的?”
系统卡顿几秒,缓缓加载出一页全息投射屏。
“是的先生,正在为您呈现柏女士于今天早晨五点发送的行程安排...”
亚当整好了衬衣,走过去的步伐不免携了几丝匆忙——他已经好久没有等到一个无所事事的安息日了。
机械的电子男腔开始一板一眼地往外吐字:
“六点半于F1-R6食用早餐,七点整前往训练室进行为期三小时的训练,十二点在大厅食用午餐,下午两点至四点于模控室进行拟战训练,晚间七点前往B1-R2食用晚餐。”
看样子日常的例行训练到底还是免不了的,但对比起平常毫无喘息时间的行程,今天这些分量确实相当轻松了——没有任务要执行,没有课业要学习,甚至没有...“播种”实验。
亚当下意识涌上一阵干呕,待发麻的寒意瘆瘆散尽后,才逐渐平息掉这股恶心感。
但这一天下来过得十分奇怪。
平素周身不离人的境况转瞬便成了自己孤零零的独影,拟战训练也是跟一群毫无灵性的全息体格斗,就连用餐竟也被安排到了集体餐厅。
身为基地的重要实验人员,一直都是特例对待,今天却落得如此反常,亚当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担忧了。
他见过无数个没有研究意义而被放逐的实验体。
原本作为基地里唯一一位人工基因编辑诞生的成功产物,在他潜意识里从来不存在丧失价值被抛弃这么一说。
除非...研究人员找到了替代品。
他手里刚拿的一只荆果倏地“啪嗒”坠地,引得安静的B1-R2里其他普通实验体们纷纷停下咀嚼的动作,木讷地朝发声处打量。
这股众目焦灼的感觉叫人不好受。
“对不起。”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不携感情地从喉咙里渗出来,随即蹲下.身,想去够那只在地上水津津滚了好几圈的果子。
肉红的荆果在肮脏的乌毯上咕噜噜匍匐着,粘黏一身污秽,冷不防撞到头不算太干净的鞋尖,折回几厘米,这才安分驻足。
它被一只布满针痕的手轻轻抓起。
亚当抬眼,那是一位面容俊冷的少年,年纪看上去比在场都长上不少,已经初有挺拔之姿,只是整个人笼着一股营养不良的孱弱。
一条荧红的标识贴在他的胸口。
“你叫亚当对吧,”那人开口,又似是早已确认答案,兀自说了下去,“这只果子可以让给我吃吗,我好饿啊。”
他没有说话,站起来瞥向果盘,留给眼底的是一碗空荡。
其实亚当内心里默认答应易主了,毕竟这仅仅是自己想吃的饭后水果而已;只是荆果生在亥区,他却从来没尝过味道,恰好今天在集体餐厅遇上了,让了难免有些怪可惜的。
还没等再做出反应,只听对方又接道:“你权限是我们当中最高的,想吃什么都可以申请,我每天可都吃不到什么好东西...”
寂静的公共区域突然开展这样一段莫名其妙的对话,不禁又笼来数道目光,那些灼人的视线针刺着亚当的神经,如同蛰伏在阴影里没日没夜观察自己的机器人般,叫人颤栗心悸。
“你吃吧。”他淡淡说完,便转身走出了聚众焦点,折返回自己的处所。
七点半。
一天过得真快啊,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有像今天一样轻松的安息日呢。
但一想到自己被基地替代的可能,就不免有些失措,脑内没由来地飘过刚才那位少年的影像,他的胸口嵌着一枚殷红的标识。
这是即将被基地废弃的象征。
“先生,欢迎回来,今天过得如何。”
亚当前脚刚迈进,屋内便急不可耐地噌亮了白茫,一众逼仄的机器随之呼哧声响,如同数匹饿狼般朝他睁起幽亮的瞳光。
他没理会中央系统冷冰冰的例行问候,倾身褪鞋。
有些不对劲。
这位聒噪的人工智能是基地内部系统的高层,平时只有他唤起它的说法,可从来没见过主动送温暖的情况。
亚当内心咯噔一下,但不过三秒又很快坦然了,平复好心情便径直开口:
“是基地又研究出什么新实验体要来通知我了吗。”
语气很平淡,就像是准备许久的腹稿,说得轻飘又薄情。
“是的,是昨晚刚诞生的。”只见屏幕上那道声波的虚影随着冰冷的音线上下起伏着,像濒死的心电图,每一道都有力地撞进亚当的心肉,仿若锥击冰块,碎裂开一弯小口,刺得浑身发冷。
“先生,你真应该去看看,”
“那可真是一具,十分完美的,”
“克隆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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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伶睁开了眼。
他是被一簇强光射醒的。
眼前这个陌生而冰冷的地方是禁制室,传闻中用来关押嘴硬嫌疑犯的地方。
解伶并不对这种囚.禁的压迫感到陌生,只是突如其来的耀芒有些刺眼;他下意识想抬手遮避,没料腕口倏地被一道冷利猛然截住,垂眼望去,是副明晃晃的手铐。
熟悉的意识逐渐回拢,他记起约莫两个小时前刚被纪晟的手下关了进来,对方还有些粗鄙,当时残留的箍痛到现在都隐隐发作。
他尝试着挣脱手铐;刚一发力,中间那几道连接的电磁流便颤动起来,瘆瘆导来阵酥麻。
这款不能强行破,他想。
密实的金属门板无情阻隔了与外界交汇的契机,解伶只能在心底大致估算了一下,现在大概差半个小时到七点。
这时,门外忽远忽近地传来阵脚步声,刚想凑到框口观察,门却猝不及防地被打开,他迅速侧身躲进狭角,这才没被厚实的金属门撞到。
来者是位不眼熟的健硕男兵,虎头虎脑地觅了半天没瞅见人,便揪着粗嗓冲通讯终端猛吼一声:“嫌,嫌疑人跑了!嫌疑人跑了!!快去查!”
...
“我在这。”
解伶安分地从门后钻出来,不咸不淡的腔调从脖颈上系的合音器里里缓缓飘出。
对方怔了几秒,随即反咬一口:“你,你为什么躲门后面!呵,原计划是想逃跑的吧?”
“没有。”他的脸上没挂任何表情,麻木得仿若一只布偶,仅仅吐出两个字的无力狡辩。
“看你还真挺不老实!”那人阔步走来,凶狠的架势像极了要抡拳头,“给我过来!”
解伶纤白的细胳膊猝然被一掌镶满枪茧的糙手覆住,使劲朝门外拽去,蛮横的始作俑者嘴里还叨叨不停:
“啧,细胳膊细腿的豆芽菜,还是纪少将钦点的嫌疑犯,你一个手指头都别想拐出这道门!”
“嗯。”他非常乖巧地朝粗鲁的男人点点头,按对方性子在脑内预测了一下反抗后果的严重,最终硬由人把自己像从笼子里逮鸡崽似的拖了出来。
忽地,他感觉胳膊上的力道没那么生硬了,抬脸一看,对上那人有些别扭的目光。
“你,你干嘛...这么听话啊,”近距离观察到俊秀的嫌疑犯,说着说着手上的力度又松懈了几分,“靠,哪,哪有犯人像你这样,骂还不带还嘴的!”
“那你可以不骂。”
“你...”他感觉解伶眼里闪过一丝阴戾,但没过几秒就被周边清隽的五官给融却了。
那张细琢的玉脸太具蛊惑性,真不能久看;男人很快便瞥回头,手道狠下心又强劲了点。
“反正你老实点,听到没有!”
解伶大抵是探出了对方吃软不吃硬的性格,先安分地应了声,随后又发问道:“要带我去哪?”
男人久经战场的警觉又提了上来,“管这么多!”
他索性也乖乖噤声,任对方拽着自己一路扯到了室外。
数辆整装待发的军车俯在一片火红的血霞里,映着傍晚的暖调,像一只只等待发号施令的斗兽。
解伶看见了不远处被几个官兵圈围的解俐,刚想过去,就被人猝不及防地一推。
“照顾你妹去。”
正当所有人都以为这根挂着病号服的豆芽菜会栽跟头时,他却只是小幅度地踉跄几下,又从容地踱去解俐身边了。
“啊,啊...”
“嘘。”
解伶别扭地搂着妹妹的头,动作生硬得仿佛从前没这么相依过;但在一群不识人情的糙兵看来,这无疑是幅动人的亲情写照;出于当前其他要事的紧急,士兵面面相觑过后就只剩一个人在原地继续看守。
他看见那人胸襟前标识的衔号偏低,估摸应该只是个新人;果不其然,刚守完过多久就插着裤袋拐去一边踢石子了。
不得不说这个年代参军任职的门槛真的很低。
“你可以说话了。”解伶的合成腔低低附在她耳边。
“亚当,”解俐轻喊,“你是亚当对吧。”
他想了想,回复一句肯定。
“我们在这里讲话安全吗...”女孩脑袋朝左右小幅度地张望着,绵柔馨香的发丝伴着温热的霞风不小心蹭到了解伶的脸。
“现在是最安全的,我观察过了,附近没有监控和收音,其他人多半在忙,警戒性很低。”
“你为什么突然哑了,”她又伸手好奇地碰了碰解伶的合音器,“脖子上装的是什么呀。”
“哥哥”这次的回答十分绝情:“我们可以对话的时间很少,问些有价值的。”
解俐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寡淡,“为什么要假装我们是哥哥妹妹。”
“长得像。”
确实,在外人看来双方就是性转的版本,只不过一个年长一个年幼,借兄妹的名义作幌子再合适不过了。
“你的伤好多了吗,当时我救你出来的时候...差点以为你不行了,居然还有力气给我编名字和经历的故事,为什么要这样做啊。”
解伶又一次给予提醒:“提问有价值的。”
“哦。”解俐和他一样,情绪近乎辨不出起伏,只是像正常孩童般盛了些失落,“我还要继续装哑多久呢。”
“一直。”
他不确定面前这位是否和自己一样在基地编辑了高智基因,毕竟为人年幼,童言无忌是本能,万一抖漏什么不该说的,两人都不会落得好下场。
“亚当,”女孩轻唤,“爆炸是人为的。”
解伶纤柔的发梢漂泊在暖意的霞风里,浮皮感觉闷了层薄热。
“我知道。”他的反应很平淡。
“是那个人干的,”解俐接着细声道,“那个初代,第一个实验体。”
他脸上依旧没激起任何波澜,只是默了回答。
双方静了许久,女孩觉察到这是在浪费大好时间,又开始问话:“亚当,你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啊。”
“找人。”
“什么人?”
“找两个人。”他的回答同解俐完全不基于一条线上。
傍晚的燥风剐得惹人生汗,裹着怒红的火霞,似是要炖煮它睥睨的尘下。
蜜意的暖色把一切都滤得明艳,白的变成红的,红的变成棕的,像只蛮横的放大镜,任凭什么寡淡的微绪在它眼皮底下都无所遁形;它催寒潭荡漾,唤冰川漫融,叫冷心悸动。
有幕身影正要靠近。
那声好听的腔调轻启。
“其中一个已经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