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薇》韶华过客

35、计出连环似假实真

　　韶嬴跟秦熠说完，回来找她，便看见她倚靠在马边出神，顶着一张不属于她的脸，唇边挂着一抹他不曾见过的笑意，明明换了容颜换了身份，那样的风神，却还是令他忍不住多看一眼。
　　“我检查了秦熠的马车，车上也有这般上不得台面的小玩意，我已经处理掉了。既然东西不足以致命，想必西扶是想让我们一路劳碌奔波不得安宁。这种雕虫小技，自然是要为后手铺垫的，日后还要小心。”韶嬴没问她在想什么，直接开口，看着她受惊般身子微微一震，睫毛一颤回神，轻咳一声掩饰着不自然，眼睛一转，应承道：“韶大人所言甚是。”
　　她这副样子十分有趣，看得他唇角一弯：“即使换了容貌，小殇还是这般凝晖钟瑞，端庄优雅，真不愧是第一美人。”这话是在讽刺她刚才发呆时神情呆滞动作僵硬吧，百里殇不怒反笑：“韶大人谬赞，下官面貌粗陋气质低俗，愧不敢当。倒是韶大人，出了京城，却是显得越发丰神俊朗了。”
　　她虽然语气不善，这话倒是不假。不知缘何，韶嬴虽一向是气质温和面如冠玉的美男子，但在微生兄弟的俊美无俦、瑄晟帝的尊贵无双、万俟灏的卓然风雅等等一干美男的各种风华之前，似乎一直都不甚引人注目。如今许是没了那些人的对比，细细看去，只见他斜飞入鬓的眉下是一双狭长迷人的眼，深邃如同幽潭又璀璨如同星空，形状好看的薄唇微微翘起，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修饰着他的仪容，中和了那双眼中的危险，显得温文尔雅。五官分开来看，无一不线条流畅、优美动人，组合在他脸上，更是美得惊心，让人直叹造物所钟。
　　韶嬴看着她若有所思凝视自己的样子，知道她心思敏慧，定能看出端倪——他藏拙十年，不肯在人前露出一丝锋芒，除了掩饰才华，还要掩饰出众的容貌。他的母亲是外族人，故而他的容貌兼具了韶氏的秀美和外族的俊逸。在帝都和韶京时，他向来会对容貌进行修饰。五官在妆容微调之后，脸还是他的脸，气质风华却会大打折扣，敛去一身锐气，好维持自己平庸温和的形象。
　　他素来谨慎，论理即使去国离家，轻易也不会在人前露出这般容颜。不过……
　　不过在那只狡猾慧黠的小狐狸一溜烟离开韶京，继而在玉樽和后宫都混得风生水起，并为越来越多的人所瞩目的时候，他便下定了决心——对于这样危险又狡猾的、可能对他的未来造成不确定因素的狐狸，要么摧毁她，要么……占有她。既然他允诺了不做前者，那么，就让他试试后者吧。
　　她在玉樽过得如此开心，和微生氏打成一片，想必那对双生子的好容貌起了不少作用，那他便在她面前露出自己这副并不逊色于他们的容貌，虽然她并不像是会耽于容色的人，但他内心还是有几分小小的期许……
　　百里殇凝视着韶嬴的脸，慢慢地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她在碧落山的时候，也曾跟着那人学习化妆易容之类的手艺，只是自己天生好颜色，一向懒于装饰，于此道上并不精通。后来到了宫中，经受了各种培训，也见多了宫人调脂弄粉，才慢慢明白，脂粉之于女人，正如兵戈之于男人，这是他们的武器。巧妙的化妆术不仅能突显容貌的优点、掩饰短处，还能改变人的气质。想必韶嬴在京时，通过化妆来掩饰自己过于出众的气质容貌，好达到他装愚守拙的目的，如今远离帝都，秦熠又染病不能与他们一起，只剩下一个没什么威胁的自己，他便露出真容——毕竟那些脂粉胶泥不仅麻烦，用多了对脸也不好。
　　她既已想通，便不多言语，径自上了马，倒是忽略了韶嬴追随着她身影的、意味深长的目光。
　　果不其然，接下来的行程中，西扶的各种伎俩层出不穷，让人防不胜防：在饭菜里放小剂量的难以查验的泻药、给马匹喂不新鲜的草料、火烧驿站、炸塌必经的官道、只杀人不越货的“劫匪”、偷盗非贵重物品的“窃贼”……每一次的损失并不惨重，只是拖延行程、让人疲惫。而且每次行动，那些隐没在暗处的人一旦惊动三人的人马，他们便不管是否得手，立即撤退，且做事利落干脆，不留痕迹。
　　虽然韶嬴的暗卫令行禁止，叵耐百里殇对流云卫不算了解，也无法发挥出其全部作用，而秦熠自己的府兵，能力自然又次一等，所以己方的守卫算不得铁板一块。己方在明、敌方在暗，众人对路途、驿馆、客栈又都不熟悉，如此便失了先机，为人掣肘。在严加戒备、对身边的人反复排查之后，众人都疲惫不堪且心生怨望，秦熠更是在劳碌之下病情加重。百里殇便提出在临汾驿馆休整几日，顺便布下陷阱以逸待劳。百里殇与韶嬴商议一番，设了个圈套，倒是真的抓住了几个作乱的贼人。谁料敌方派出的竟都是些死士，还没等他们审问便已经服毒自尽。
　　驿馆有些简陋的房间里，蜡烛明灭，映着窗外的飒飒秋雨，颇有几分凄风苦雨的味道。隔壁房间里秦熠服了药已经歇下，他的笨拙又忠心耿耿的蓝眼睛侍从守在旁边。百里殇和韶嬴对坐在木桌旁，脸色都不是很好看。
　　百里殇打破了沉默：“敌方很谨慎，这般‘低等’的任务，派出的都是死士，身上也没有任何能证明身份的东西。不过死士们令行禁止，颇为优秀，再加上他们服下的毒药都是见血封喉的好药，可见他们的主人财力雄厚、势力庞大。除了空桐氏的黑杀军，恐怕无人能出其右。西扶的人自以为做事滴水不漏不留痕迹，反倒是将线索送到了我们眼前。不过，”她叹了口气，给自己倒了杯茶，“只是为了拖延我们的行程，就派出黑杀军的死士，西扶下了血本，不外乎这几种可能：其一，缙云将军的军队危在旦夕，只要几日，西扶大局就能定下，所以他们才不惜一切代价拖住我们；其二，先以这样的手段消耗我们的精力和敏锐度，让我们疲惫麻木，随后再亮出大的杀招。”韶嬴点点头：“遗憾的是，无论是哪种可能，对我们来说都极为不利，而且以目前的情况来看，我们处处被动，几乎无能为力。”百里殇叹气道：“这一次，可以说是我和秦熠这两个猪队友拖累了你。若是只有你一个人带着你自己的暗卫，西扶怕是没这么容易下手。”
　　韶嬴闻言，低笑一声，正欲开口，只听百里殇又道：“不过也不能怪我们，西扶肯定是针对这个出使队伍定下的计谋。你刚才也说了，我们‘几乎’无能为力，只是‘几乎’而已，不是么？”韶嬴看着她，只见那双绿宝石般的大眼睛里闪烁着狡黠的光，他便饶有兴致地问道：“你可是有主意了？”百里殇胸有成竹地一笑：“没错，而且估计跟你的主意一样。”韶嬴挑眉：“哦？小殇竟然还猜出了嬴的心思，真可谓是嬴的解语花了，不妨一说？”
　　“啊——”隔壁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打断了韶嬴的话，紧接着传来一阵怪异的“嗬、嗬”之声和急促的喘息，还有一声玻璃破碎的声音。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不安和恼怒，随即一前一后，一个飞身掠出窗外，另一个破门而出，一脚踹开隔壁的房门。
　　百里殇冲到隔壁房间之后，发现韶嬴已经先她而入了，他身上还带着户外的雨气，几绺湿透的发丝贴在额头上，显得有些狼狈，他朝她摇摇头，迅速地检查房间，并对闻声赶来的侍卫下达命令。百里殇则快步上前，出声询问：“秦大人，你可好？”一边将伏在床榻之侧的身影搬开，好让床上那个不断发出“嗬嗬”之声的身躯露出来。
　　及至看清了那个身影，百里殇浑身一颤，将那人扔在地上，自己捂着嘴干呕起来。韶嬴刚调派完毕，见状快步上前，只见躺在地上的那个人，被击碎了大半个头颅，面目全非的头部脑浆混着鲜血，一片红红白白。韶嬴翻弄了一下尸体，用极快的语速道：“是内力颇深的人一掌击碎了他的头颅，看完好的半张脸以及衣服应该是秦熠身边那个侍从。”他一面说着，一面上前，检查秦熠的情况。
　　百里殇略缓过神来，便顾不得地上脏污，也上前几步。只见秦熠面目全非，脸上的皮肤紫涨起来，大半张脸上满是脑浆和血污，双目圆睁，急促地喘息着，口中仍在发出诡异的“嗬嗬”之声。他双手死死地抠着身下的床单，仿佛在竭力忍耐着什么，最为诡异的是，他的双眼，变成了妖异的冰蓝色。
　　这副模样虽然十分骇人，不过百里殇刚才经受了那个侍从的冲击，承受能力倒是提高了。韶嬴手下早有懂医术的暗卫疾步上前，将什么丸药送入秦熠口中，接着要为秦熠把脉。谁知他的双手死死抠着床单，力道极大，那暗卫用力掰了许久，才勉强将自己的手卡进去为他诊脉。
　　很显然，今夜西扶一鼓作气，趁着他们还在死士的冲击之下放松警惕，再次下手了，而且这一次是下了死手。本来是想一击拍死重病的秦熠，谁知忠仆舍身代死，便对秦熠下毒后破窗而去。
　　百里殇正在思索间，不料一双手陡然搁在她肩上，她本就惊魂未定，猛地一跳，正欲回头，只觉得一股暖流从肩颈大穴处涌入，让她因为秋夜寒气和惊讶紧张而微微颤抖的身体舒缓下来。韶嬴清澈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别怕。”他的声音向来如同泠泠清泉，就算语气温和却总带着凉意，百里殇却从他的话中听出几分柔和的安慰来。她刚想说话，只听那个为秦熠诊脉的暗卫回禀道：“秦大人中的是西域剧毒‘冰琉璃’，中毒者身体紫涨僵硬，毒素侵入之处呈蓝色，呼吸困难，一炷香内蓝色扩散遍布全身，随后毙命。毒从眼入，属下只能将毒凝在眼中，救其性命，但会失明。”韶嬴点头：“救。”又吩咐其他人清理现场，自己带着百里殇回到了原来的房间。
　　韶嬴斟了一杯热茶，放在百里殇面前。她伸手接过，脸色还有些苍白，冲他点头道：“我没事，只是见不惯这样血腥的场面有点犯恶心，多谢你。”韶嬴点点头：“这一次是我们太过大意。看样子，那帮空桐废物那里，倒是有个洞察人心的聪明人在为他们出谋划策。”百里殇点头道：“看他们行事的手笔，应该是不打算让我们活着到达西扶了。只是没想到秦大人身边倒是有那样一位忠仆，此番虽然没了眼睛，好歹留下了性命。”韶嬴看着百里殇：“你觉得，现在躺在隔壁的，真的还是秦熠吗？”
　　百里殇脸色凝重起来。也是，那刺客一击不中，误杀了挡刀的侍从，为何不立刻补一掌杀死毫无反抗能力的秦熠再逃跑呢？就算是竭力一掌之后内力空虚，失了后劲，那下毒为何不下那一种见血封喉的毒药，而是选择冰琉璃这种并非立即致命的药呢？中了冰琉璃者，浑身紫涨，短时间内就能面目全非，他们又何以断定这样一个面目全非的人就是秦熠呢？
　　这时，暗卫来禀，秦熠已无性命之忧，如今已昏睡过去，明日便能醒来了。百里殇看向韶嬴，韶嬴冲那暗卫点点头，示意他退下。随后向百里道：“夜已深了，折腾了半日，想来你也乏了，早些休息吧，让你身边的人警惕些。”
　　夜深人静，驿馆浓厚的血色经过洗刷，已然淡去了血腥。窗外的秋雨仍然淅淅沥沥，夜空混沌又宁静，仿佛这只是一个寻常的雨夜。此刻，房间里本该中毒昏迷的人，在夜色中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清澈明亮的蔚蓝色眼睛，不同于那个笨拙侍从的那种茫然，也不同于中毒的秦熠的那种如同玻璃珠子的浑浊，那双眼有着如飞凤般优美流畅的的线条，目光流转间光华璀璨，如孩童般澄澈，又如狐妖般慧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