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薇》韶华过客

158、生不同衾死不同穴

　　韶嬴坐在尊位之上，懒洋洋地把玩着茶盏。四边不靠庄严肃穆的龙椅，硬是被他坐出了几分舒适惬意来。早朝开始了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他已经行云流水般处理完了五六桩国事。他本就天资聪颖，隐忍多年，坐上这个位子之后，再无何人何事需要他再隐藏锋芒，才智只要动用上三四分，便不必宵衣旰食也能博一个海晏河清来。
　　见群臣恭肃，无人再奏，他便自己嚷了声“有事启奏无事退朝”，招手示意内侍扶他回去。
　　却见一人咬了咬牙，似乎做了一番思想准备，才从群臣中出列，“臣有事要奏！”韶嬴低头一看，是内阁的詹子芳，詹子芳为官多年，细论起来还是两朝老臣，只是政绩平平，这才经年没有擢升。詹子芳虽然平庸，但他的长女詹倩云却美名远扬，也正是因为这位詹姑娘心气颇高，如今芳龄廿五了仍然待字闺中。
　　韶嬴眼皮都不用抬就知道詹子芳打着什么主意，本想直接用一句“你不必说了，朕择吉日便要开皇庙祭宗祠告天地，将皇太子的身份定下来”把他堵回去，却不知怎的没有开口，放任他将广纳后宫绵延子嗣的谏言又说了一遍。
　　詹子芳觑了觑天颜，韶嬴带些西扶血统，生得高鼻深目，他本就皮肤白皙，眸色又格外幽深，在朝堂上浮潜多年，将气度养得无比雍容又深不可测，明明到了而立之年，容色还似弱冠的公子，令他一个男子都为之敛息屏神。即使抛开皇帝的身份，倘若女儿真能有幸侍奉在侧，也是无可比拟的福分了。他忙低下头去，将奏过三遍，早已烂熟于心的谏言说了。
　　詹子芳语毕，朝堂上就嘈嘈切切起来。詹子芳养得好女儿不假，别的臣子家里就没有能母仪天下的佳妇不成？一时间人声鼎沸，含蓄些的只说了句“臣附议”便不再则声，更有甚者恨不得当堂夸起女儿来。
　　庄严的朝堂纷乱如菜场，韶嬴却久违地出起神来。
　　他心目中唯一一个能够坐上这凤椅的女人，早就嫁为人妇了。他刚即位就听闻她有孕的消息，也真是，说好了隐居避世的人，偏偏传出有孕的消息，还能这么千里迢迢传进帝都传到他耳中，说不是故意的也没人能信。可是他又能怎样呢，他确实是输了，输给了那个慧黠又情深的殢香人。他输在哪呢？都是翩翩浊世佳公子，都是至情至性痴情人，论容貌论才能论性情论深情他都不输给那个人，却唯独输在了信任。他不够信任她，只因那一次戳破了薄薄的信任的窗户纸，她就如烟般溜走了。只是他也有几分委屈的，她难道就给了他十分深厚的信任么？她也不曾信过他的，这又能怪谁呢，只能怪他们的开始，从一开始就是互不信任的最最糟糕的开端了。
　　那公子殢难道就非常信任她么？他不也觉得她很笨，觉得她一个人肯定在这波澜诡谲的朝堂上活不下去。只是他同他不一样罢了。他不信任她的时候，直接被命运推到她的对立面去了；而公子殢不信任她的时候，却克服了重重阻碍来到她身边护着她。
　　那她就非常信任公子殢么？确实，她是他亲自救下来教养长大的，整个世间，父母不可信，兄妹不可信，他却是她唯一一个最最信任，也从来不曾辜负她的信任的人。
　　韶嬴闭上眼，有些苦涩地想，与其说输在了信任上，还不如说输给了命运。只是她也真够狠心的，他不过是人生路上拐错了一个弯，走了岔路，亡羊补牢，他再回头就是了，她怎么就渐行渐远了呢。
　　“皇上？”眼看群臣吵得不像样，内侍只得出声呼唤皇上。韶嬴回过神，心中忽然冒出了一个有些缺德的主意。他只要在这朝堂上叹一句心有所属却不得比翼，他们就能联想到她，从而心领神会不再来烦他。说不定还有些会来事的，愿意千里迢迢跑到南地，给那个好运的百里殢找些不痛快，好让他疏散一下胸中的郁积之气。他一向是个强势的皇帝，若是在这种无伤大雅的情事上示弱，倒是反而能拉近一下和那些少年锐气的臣属的距离，引动了舆论，届时他不娶是因为情深，过继是为了宗祧，他们就没有立场来反对了。
　　真是一石数鸟的好主意。
　　韶嬴清了清嗓子，朝堂上迅速安静下来，臣子们窥见皇帝的脸上带着几分云淡风轻的笑意，心中不由升起希冀来。却听韶嬴道：“……不必争论了，朕心意已决，择吉日便要开皇庙祭宗祠告天地，将皇太子的身份定下来，皇太子断奶以后，便抱到宫中，由朕亲自教养着。以后还有干涉朕婚姻大事的，一律赐姓为魏！”
　　赐姓为魏，说的便是煊嵊年间礼部尚书魏庭渊将胞妹献美于韶氏，却被当今的皇帝割头断指送入宫中，向瑄晟帝和魏宸妃示威的故事了。
　　朝臣的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生怕惹上杀身之祸，纷纷缄口不言。
　　韶嬴见众臣再无异议，笑了笑便退朝了。
　　从朝堂回寝殿的路不近，他却没有坐步辇，晒着阳春三月不算温暖的阳光，眼前浮现出昔年初见时桃花林下那倾城一落来。终究还是不忍，不愿打破她眼下的幸福。哪怕是一点莫须有的麻烦，他也不想带给她啊。
　　韶嬴活了很久，熹微的年号一直传到了六十二年，八十余岁的韶嬴寿终正寝，皇太子韶赞继位。在韶嬴的亲自教导下，他很好地成长为一代明君，银月在他的统治下承续了熹微盛世的繁华。
　　韶嬴的葬礼并不是十分盛大，虽然以他的功绩，够得上“千古一帝”的评说。韶嬴一生未娶，孤零零地躺在陵寝里面。可是他的棺椁旁边，却放着另一个皇后规制的棺椁，里面放着一套凤冠霞帔，上面绣着龙凤呈祥百子千孙瓜瓞绵绵，衣角上是一朵小小的蔷薇。

　　韶嬴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个漫长的梦。他醒来的时候，还是煊嵊十八年的五月，慕容坤信守诺言，为他请了韶姁和董雅涵做说客，说服百里殇下嫁于他，却遭到了百里殇的拒绝。
　　慕容坤无计可施，于是，韶嬴向瑄晟帝统治下的银月王朝宣战了。
　　百里殇决意与百里殢归隐偕老，不欲卷入纷扰之中，向慕容坤和韶嬴明确表态之后，她便收拾细软，打算同百里殢离开帝都。
　　是夜，为了避免慕容坤再请了说客又来纠缠，百里殇便宿在了百里殢的尚书府邸，打发溟儿泗儿二人回自己府上收拾细软。谁料还是有人找上门来，不是别人，竟是慕容坤本人！尚书府的小厮见是皇上，自然不敢阻拦，一路将他让进迎客堂。
　　已是亥时末了，百里殇与百里殢倒是不曾歇着，二人唯恐明日行路时再被拦下，正在商议。听闻慕容坤来了，百里殇蹙眉不乐：“我话说得还不够清楚么？还来夹缠？”百里殢道：“我陪你同去见他，有什么你不便说的，我来说清便罢了。”二人遂携手同往迎客堂。
　　谁知慕容坤满面泪痕，见百里殇来，居然直接跪下行了大礼：“我求求你，救救筱天。”“筱天？”百里殇奇道，“筱天怎么了？”
　　自桃源一别之后，百里殇回了帝都，筱天也回了她在南地的据点，二人虽不曾再见，却时不时通过筱天的天机阁互通消息。骤然听闻慕容坤提起筱天，百里殇还道是他终于追踪到了筱天的下落，正怀疑是不是自己行事不慎泄露了她的行踪，又思忖着筱天自己会武，身边又有雪殊，身后还有一个天机阁，怎么可能落得需要求救的地步。由此可见，极有可能又是慕容坤的苦肉计。
　　看他面色发白，神情急切，身上穿的还是今日上朝时的金色衮服，金边衣袖下的手甚至微微颤抖。慕容坤是个极为骄傲的人，只因当年的阶下之耻，他就对“陛下”这个称谓讳莫如深，如今居然不顾膝下黄金向她跪拜磕头。也确然只有筱天的事情，能让他如此急切失态了。
　　慕容坤站起来，虽然语气微微颤抖，但还是三言两语将眼下的情况说清楚了。
　　原来，陪伴在筱天身边的傅雪殊听闻胞妹空桐鸾被韶嬴生擒，竟然挟持着筱天赶来帝都，想要一命换一命，换得空桐鸾的性命！
　　百里殇同慕容坤、韶嬴不欢而散拂袖回家，刚好与带着筱天进宫面君的傅雪殊错过！
　　慕容坤抖着唇道：“筱天看着并未受什么苦楚……傅雪殊给她吃下了特殊的毒药，如果没有他的解药，就会毫无痛苦地死去。他过来的时候韶嬴还没有走，朕去求他，他说……只要你肯嫁，他就放了空桐鸾。”他眼中的光蓦地亮了起来，死死地掐住百里殇的胳膊，近乎狂热地说：“小殇，筱天都告诉我了，我们三个原来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妹。哥哥求求你，你会救你的亲妹妹的，对吗！傅雪殊身边的黑杀军，你原先也曾见识过，没有人能在他们手底下把筱天毫发无损地带出来，只有你，只有你了！”
　　百里殇吃痛蹙眉，这时候一只如玉如琢的手伸过来，轻轻松松地迫得慕容坤松开了钳制，将她的胳膊解救出来，面对眼前的死局，他淡漠地说：“没有人能在黑杀军的重重机关下毫发无损地带人带解药出来，但是从韶嬴那里带空桐鸾出来却不是不可能。”
　　慕容坤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下去：“但是韶嬴心思深沉，狠辣不让空桐氏，且他与空桐氏血脉相连，他的大牢定然也有空桐氏的阴毒机关，想要带走空桐鸾也难。”
　　百里殇蹙眉道：“再难也只能尽力一试了，我这就……”百里殢懒洋洋地打断她：“我去。你这么笨，万一有个闪失，我上哪里找媳妇去？”百里殇心中一软，道：“还是我去吧，韶嬴有所求，怎么也不会要了我的性命，这样保险些。”百里殢哼了一声：“笑话，你且照照镜子，就你这丑丫头，还想用美人计？把你夫君我当成什么人了？”他边说话边将袖口束紧，“你也别说什么一起去的话了，省得在边上碍手碍脚，还要我分神照应。我现在就走一趟。”他收拾利索了，又转向慕容坤，微微眯起眼睛，一字一顿地说：“这是最后一次，以后再来扰我们，我就不客气了。”慕容坤被他倨傲的神情和威胁的语气激起几分怒气，但为了筱天，他都忍下了，客客气气地应了。
　　百里殢走到百里殇身前，伸手捏了捏她的脸：“乖乖在这等着，至多一夜，我定然将你妹妹救出来，你先歇会，明天还要赶路。”
　　百里殇目送他远去，慕容坤随后也告辞了，回到宫中准备人手接应。虽然百里殢让她休息，但百里殇又哪里睡得着，她是亲眼见过黑杀军和韶氏暗卫的厉害的，百里殢武艺高强，为人又聪敏不假，但他心思磊落，万一真的中了什么阴毒的机关，该让她如何是好！
　　又想到筱天，她本以为傅雪殊陪伴在筱天身边多时，对她应该是有些情愫的，真是没想到他将亲情看重到如此地步，为了救一个早已面目全非的空桐鸾，居然行此卑劣之事，以筱天为质。不过慕容坤说筱天未受苦楚，想来傅雪殊对筱天还是颇为怜惜的，就连毒药，选的都是毫无痛苦的那一种。
　　再想到慕容坤。虽然慕容坤来求的时候，没有把话说全，但他走后百里殇使了个人去打听，就知道韶嬴要的筹码除了她百里殇的下嫁，还有慕容坤的皇位。百里殇数着更漏，这个时候，他的传位诏书，约摸已经写好了罢。
　　明日想必是要变天了，不过这些同她没什么关系了，确认了筱天的安全之后，她就要回到碧落山，挽发作新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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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喜欢小呆呆大于阿嬴的，看到这里正文完结撒花！
喜欢阿嬴大于小呆呆的，接下来阿嬴结局开始了！
本文是开放式双结局，读者可以选择自己更喜欢的结局去接受，把另一个版本当成主角的的一场梦。
如果有喜欢微生兄弟的，可以去看看作者另一篇文《暗夜的微笑》，不同的时空不同的故事，缘起于《曦薇》，圆满《曦薇》中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