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薇》韶华过客

157、书也同文车也同轨

　　慕容筱天闻言，脆笑一声，道：“可是妹妹想的，却和哥哥不一样呢。”慕容坤忙道：“不知妹妹有何高见，朕……为兄定会斟酌采纳。”慕容筱天收敛了笑意，肃容道：“第一，蜗角虚名乃身后之事，哪里及得上活人重要，何必将一桩丑闻公之于众，引得天下人嗤笑呢？我看为先祖正名便免了。”慕容坤脸上的笑容一僵，顿了顿方道：“就依你所说的。”
　　“这第二件事，倒是筱天所赞同的，轻徭薄赋，与民将息，乃必然之事，第三件也是筱天义不容辞，何谈偏劳？”慕容坤神色一松，筱天却话音一转，“至于哥哥你，隐姓埋名于山野之间也好，回到桃源另起炉灶也好，只一条，以后不必留在京中了。你放心，我会以安邦治国之功，向新皇换一个恩典，保住哥哥性命。韶娈、魏氏之子与贺氏之女，也能留得性命，保哥哥血脉不绝。金银财帛之物亦不必担忧，妹妹我还供应得起。至于其他……还望哥哥好自为之。”
　　慕容坤神色骤变，既惊且怒又悲，半晌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一开口就问了个毫无意义的问题：“筱天你……你这是何意？”傅雪殊代为答道：“她的意思是，她会辅佐韶嬴登基，保全你的性命，优容你的后人，除此之外，不能图其他了。”
　　慕容坤呕出一口血来，椎心泣血，也不过如此了。心中明明早就有了答案，他还是惨然问道：“为何？为何如此？为何弃先人夙愿于不顾？为何弃血脉至亲于不顾？为何宁可反戈一击助纣为虐？筱天……你是还在责怪为兄，杀了万俟灏么？”
　　筱天惨笑道：“事到如今，你还敢……”她蓦地收了声，吸了口气，道，“你终究是器量狭小，不配为君。”她慢慢地走到慕容坤身前，俯视着他苍白的脸，他有些浑浊的瞳仁中倒映出自己同样苍白的脸，她缓缓道，“……我又何尝不是呢？雪殊曾云，情长者多器小，我原还不信……我很想回答你说，我这样选择，是出于天理，出于公心，韶嬴确实比你更适合当这个皇帝，无论是才能还是器量，他都是明君的不二之选。但我还是只能告诉你，我这样选择，是因为我的任性！”
　　“我就是不甘心身为棋子的命运，就是不愿意接受族人的摆布，成为推进命运之轮前进的垫脚石，我要亲手来破坏这一切，翻覆这一切，毁灭这一切！你说，要是先祖在天有灵，发觉一切并没有按照他的计划或者说占卜或者说愿望来进行，穆氏子孙最终没能坐上皇位，执掌苍生的是当初参与谋划过他的死亡的韶氏，而他的子孙，一个为至亲所弃，落魄归隐；一个和另一枚他们精心安排的棋子成就眷属，摒弃天命，信奉侠道恩义去了；最后一个为虎作伥，以万俟氏未亡人的身份做了韶氏的属臣，他会不会气得活过来？”
　　筱天说这话的时候，没有咬牙切齿，也没有苦大仇深，反而云淡风轻，甚至带一点俏皮的巧笑倩兮，慕容坤很想干巴巴地说一句“这个玩笑并不有趣”，却终究没能开得了口，因为他明白，她是认真的。
　　他失败了。最后的筹码落空，甚至反而成了对手的加码，筱天从碧落山上来，她的到来也表明了百里殇、百里殢的立场，他和他背后的族人已经再无胜算了。慕容氏也好，钟离氏也罢，穆氏全族累百代之功，倾全族之力押在他身上的筹码，已经被他挥霍一空。
　　他原以为自己做得足够好了，一切都遂了先祖的遗愿：万俟氏家业凋零，末裔万俟灏情深不寿，至死还以为自己死在爱人手中；微生氏被迫归隐，虽然家中尚有余财，但没了王爷和户部尚书的荣耀和门路，那些产业还能支撑到几时？片瓦不存只不过是时间问题；空桐氏自以为能御天以龙，站到权力的巅峰，却狼狈如丧家之犬，命丧皇权之下；缙云氏出了缙云尚、缙云篁这两个不肖子孙，终究落得了零落败卒的下场；至于韶氏……他原本以为，那一句“君临盛世，绝命绝情”说的是他慕容坤君临盛世，迫得韶氏绝命，如今看来，却是他韶嬴君临盛世，却成为龙椅上四边不靠的孤家寡人了。
　　先祖有灵，筱天为了跳出这诅咒般的命运而选择了站在韶氏那一边，却还是阴差阳错地应验了这首《瞑目歌》的预言。到头来，信也好不信也罢，谁又能真正跳脱出这命运的桎梏呢？
　　慕容坤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给自己留一条相对体面的退路。
　　煊嵊十八年六月廿一，瑄晟帝慕容坤打破五大氏族不可为君的祖训，禅位于韶嬴。取“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之意，定年号为熹微，史称曦薇帝。
　　熹微元年六月廿二，前朝玥仪帝姬慕容筱天重入朝堂，携大量能人异士贺新帝登基之喜，其中甚至包括因为身世不为瑄晟帝所容的前右相，有着空桐氏血脉的傅雪殊。新帝拜慕容筱天为相，傅雪殊为吏部尚书，韶姁为户部尚书，共同治理银月。
　　韶嬴在位期间，清吏治，丰仓廪，在筱天、雪殊和韶姁的辅佐之下，开创太平盛世，成为一代明君，熹微年间，银月版图北接天邪，南倚络明，东临瀚海，西纳天鬼，版图之大，可谓空前绝后。
　　韶嬴一生无妻无子，百年之后，江山传给了他的侄儿，韶姁之子韶赞。自此禅让制废除，世袭制成为新的制度。
　　几代人波澜壮阔的一生，落在史书之上不过薄薄数页、寥寥几笔。而史书之外的野史，却更为跌宕起伏、惊心动魄。
　　史书有云，瑄晟帝是见韶嬴文治武功皆卓绝非凡，起了爱才之心，不惜打破五大氏族不可为君的祖训禅位于他。野史却记载着，是韶氏举旗造反，兵临城下，逼得瑄晟帝禅位于他。曦薇帝甚至不是打进的城门，而是玥仪帝姬大开宫门，亲自迎接他入了皇城称帝的。至于瑄晟帝那一纸禅位诏书，不过是遮羞布罢了。因着他知情识趣，又有从龙有功的玥仪帝姬从旁劝说，曦薇帝便宽大处理，许退位的瑄晟帝慕容坤携其一干内眷出京，做个太平富家翁，了此余生。谁知慕容坤将妻小留下，托其妹玥仪帝姬照看着，自己削袍断发，翩然不知所踪也。
　　又有旁的野史留下更为详细的一笔：慕容坤本是世外桃源的仙人，为着这红尘富贵抛弃仙身，要做人间的皇帝享受极乐，如今尘缘了了，想要再回仙界。谁知他千辛万苦回到桃源时，赫然发现整个岛屿已被付诸一炬，不知是何人的手笔，但荒岛上并不见人的骸骨，桃源慕容氏偌大一个家族，悉皆不知所踪，连同九泽钟离氏，一道湮灭于尘世之中。慕容坤萧然长叹，击节而歌，隐入山林之中，从此不知所踪。
　　史书有云，曦薇帝韶嬴在位期间，宵衣旰食，勤政爱民，曾言天下未平，何以家为？甚至废除后宫，终身未娶。将全副精力投身于政务当中。而野史却为他与那挂冠而去的女相百里殇，结下一段红绳。传闻在韶嬴任左都御史，同百里殇出使极北之时，两人便成了生死之交；又有一说，在邀妍会百里殇艳压群芳之后，曾在韶氏做过一段时日的秀客，那时两人便两心相知了。韶嬴揭竿而反，也是冲冠一怒为红颜，原是那瑄晟帝起意要纳百里殇为妃，才引得百里挂冠，韶氏造反。而韶嬴空置后宫，终身未娶，也是因为曾经沧海难为水，百里殇挂冠而去，归隐山林，嫁与旁人，从此群芳再无颜色。
　　不过这段野史很快就不攻自破了。熹微元年九月初，也就是建国不到三个月的时候，有人在南边无名小镇上，见到了十几年前惊艳江湖的公子殢，自称是携夫人游山玩水。他身边女子容貌姝丽，气质高华，站在公子殢这样的谪仙人身边，也丝毫不显得逊色，且小腹微微隆起，似是有了身孕。自有眼尖的人认出这位夫人便是前朝权倾朝野名动帝京的女相百里殇，却原来女相挂冠不单单是为了避祸，免入瑄晟帝后宫，而是为了与公子殢偕老。既然女相有了归宿，且是如此登对惹人艳羡的归宿，那么她和曦薇帝的故事定然是好事的骚人墨客的杜撰了。
　　不过又有传言，女相与曦薇帝的爱情故事也非空穴来风，女相在朝期间，不是与吏部尚书、梨笙徐氏的徐泽郢颇为相厚吗？煊嵊末年二人双双挂冠，却不知怎的相忘于江湖，徐泽郢不知所踪，只怕又是击节而歌遁入山林；百里殇却与公子殢结了连理，算算她的孕期，只怕是刚挂冠就嫁为人妇了。遥想早年坊间传闻，红颜祸水，倾城倾国，明君、贤臣、良相、游侠纷纷卷入其中，指不定有怎样荡气回肠、缠绵悱恻的故事呢。
　　传闻终究是传闻，历史的真相如何，后人就不得而知了。
　　熹微五年，曦薇帝韶嬴立户部尚书韶姁之子韶赞为皇太子，引起朝野动荡。虽然曦薇帝的继位本身就打破了珈楠帝立下的宗法，但朝臣一时间还不能接受禅让制改世袭制这样大的变革。自珈楠帝以来，朝中是不设太子之位的，一朝天子一朝臣，皇帝的子女只能在皇帝在位期间享受优厚的待遇，等皇帝禅位之后，他们也就恢复了平民的身份。也正因如此，皇室往往会趁着皇帝在位，结一门好的姻亲，以确保皇帝禅位后他们依旧能维持贵族的体面。朝野之中，不少官员身上就流淌着前朝甚至更前朝皇室的血脉。
　　户部尚书韶姁年仅廿四，娶的是梨笙徐氏嫡系的嫡女，并无侧室。韶赞是他和徐氏的次子。五大氏族翻篇之后，梨笙徐氏、风慕苏氏、七泠荆氏跻身一流，成了新的望族。九泽钟离氏由于前朝皇帝瑄晟帝的缘故，一夕之间散了宗族，不知是更名改姓谋求后路，还是隐居避世去了。原先的四小家族，如今成了三大望族，徐氏更是因为出了一代名臣徐泽郢，隐隐有超然之相，稳居三大望族之首。韶赞父亲是皇上亲弟，虽然前朝废了南明王的名号，却也依旧是百年大族韶氏的族长，母亲又是新贵家族，名门之后，出身是无可诟病了，但要这么个不知资质的襁褓婴儿坐上皇太子的位子，朝野中自然是非议颇多的。
　　韶姁和徐氏的长子韶赐已经快三岁了，虽然尚是稚子，但俗语有云，三岁知八十，已经能看出资质，总好过稂莠不知的次子。况且韶嬴刚到而立之年，他自己又不是不能生！为何非要过继侄子继承宗祧呢。
　　想到这里，朝臣们的心思便活络起来：曦薇帝韶嬴是个极有主意的人，和前朝的历代空有皇帝之名，实为五族傀儡的君主不同，他手握兵政大权，是真真正正说一不二的天子。熹微年间，朝臣和贵族的权力被削弱，中央集权成了不可遏制的新浪潮。如今见曦薇帝心意已决，公天下成为家天下势不可挡，但是这“家天下”到底是谁家的天下，还是大有文章可作的。倘若送自家的女儿入宫，为天子诞下了继承人，自己就成了未来皇帝的外家，就再也不用在朝堂上战战兢兢仰人鼻息了。
　　选定皇太子之前，劝皇帝维持禅让制的折子如雪花般堆在御书房，选定皇太子之后，朝中竟然不复见鼓吹禅让制的旧党，而是纷纷劝皇帝广纳后宫，绵延子嗣，择身份贵重资质出众者立为太子。一时间朝中各品官员，家中养得好女儿的，纷纷走动起来。又有朝臣以前朝外戚之祸为谏，劝皇帝不娶朝臣之女，改从清白耕读人家选择好女入宫。引得帝都和韶京的平民家庭乱哄哄好一阵骚动，那些养了好女却早早出嫁的，都恨起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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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阿嬴的做法类似鲁迅先生所说的：一开始说要开扇窗，大家都不同意，于是提议把门拆了，大家就愿意退一步，去开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