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薇》韶华过客

153、江湖远隐者论明君

　　“为何？”在令人窒息的静默中，是韶嬴本人问出了口。他看起来极为平静，却让瑄晟帝无端感受到山雨欲来的气息。
　　百里殇赧然一笑，羞涩却又坦然地答道：“我与徐泽郢已经有了夫妻之实了。”
　　时光回溯到昨夜。在听闻韶嬴所求，愤而出宫之后，百里殇没有回到自己的相府，而是跟着百里殢回到了他的尚书府。二人秉烛夜谈，商议的正是如何应对瑄晟帝与韶嬴的逼嫁。
　　答应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瑄晟帝的请求的，这一点早在韶嬴开口之时，他们二人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便达成了共识。只是如何回绝能够让瑄晟帝不恼羞成怒，韶嬴不立马兵戈相向，他们二人还能全身而退，便颇为费神了。
　　在互相否定了彼此的几个提议之后，百里殇破罐子破摔道：“不如咱们今夜把亲给成了，他们还能强娶人妇不成？”百里殢踩着一个小杌子，双手枕在脑后，整个人往后一仰，似笑非笑道：“倒也未尝不可。”
　　都说灯下看美人别有风情，他白皙的肤色被烛光镀上一层暖意，越发显得如琢如磨，配着这慵懒的姿势和倜傥的表情，大有魏晋遗风。百里殇被这般男色晃了神，有些呆滞地道：“真的啊？”百里殢嗯了一声，低声道：“反正聘嫁之物已经齐备，一应仪式我也都有所准备，你若喜欢盛大热闹，我们便在帝都大宴宾客；你若喜欢安静，我们便回碧落山，对着山川天地盟誓。如今你我的夫妻之盟，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不若今宵春风一度，也是成全了一刻千金的佳话。”
　　说话间，他逐渐倾身靠近，双手撑住扶手，百里殇一时不查，竟然被他困在椅子上。她望向那两汪醉人的湛蓝的湖，他瞳仁里倒映着两个小小的自己，只见那两个小小的自己一起笑起来，轻轻点了点头。
　　无须担心他始乱终弃，薄情寡性，也犯不着瞻前顾后，如履薄冰。往后余生，眼前人便是可托付终身的良人。
　　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答应了，虽然又慌又怕，但也没有临阵脱逃的道理。百里殇抱住百里殢的腰，脸埋在他怀里，羞涩地等待他进一步动作。可是直到她被憋得忍不住抬起头来呼吸，也没见百里殢有所行动，她抬起头却见这个永远缺德的家伙在笑！
　　百里殢笑道：“你竟然真答应了？”见百里殇的表情从错愕到恼羞成怒，他才连忙解释道：“小殇，我很珍惜你的信任与托付。但是我珍视你超过我的性命，又怎能让我们最美好的回忆蒙上一层仓促的为人所迫的阴影？我不想因为害怕你被别人抢走而要你，我有能力保护自己的女人，不需要通过占有来宣告主权。”
　　安抚了百里殇的情绪，百里殢又道，“不过，假如明天他们真的百般逼迫你，你倒是确实可以以此为借口，作为最后的拒绝。”百里殇点了点头，他又暧昧地笑了笑，在她耳边低声道：“再说了，如果我们今夜成了事，明日你哪里还有力气同他们唇枪舌战？”
　　煊嵊十八年四月初一，丞相百里殇同吏部尚书徐泽郢双双辞官归隐，帝苦留不住，只得应允。十日后，辅国大将军韶嬴同南明王韶姁历数瑄晟帝食言而肥，应诺不践；行事悖逆，颠倒伦常；刚愎自用，迫良为奸；多疑器小，滥杀无辜等十大罪状，兴晋阳之甲，叛出银月□□。帝震怒，削去韶氏南明封号，令冠军大将军王子狷领兵平叛。四月十一日，王子狷在阵前，以前茜芙女王空桐鸾的人头祭旗。
　　自此，银月开国以来五大氏族共同参政的局面彻底崩塌，万俟灭，缙云伏，空桐绝，微生隐，韶氏反，煊赫绵延数百年的五大氏族不复存在。
　　韶嬴筹划多时，论武，手握辅国大将军的印信，又掌握着韶氏暗卫的战力；论智，麾下有韶姁这个前右相的韬略，还有追随韶氏叛出朝廷的谭青诗、方鸿信等名臣辅佐；论声望，瑄晟帝在位时，边疆战乱频仍，极北要靠帝姬和亲，极西要靠韶嬴领兵方能平定，而韶嬴韶姁定国安邦，政绩斐然，在朝在野都颇有人望。
　　瑄晟帝虽有御史大夫吴玉霖、兵部尚书苏钺等贤臣，又有王子狷等良将辅佐，奈何实力悬殊，韶氏自韶京起兵，顺着滢水北上，直逼帝都。瑄晟帝无奈，派人寻访徐泽郢、百里殇夫妇，谁知梨笙徐氏竟无一人知道徐泽郢踪迹。而百里殇这边，她归隐之后，也带走了溟儿、泗儿这一对灵婢，以至于无人知道二人的归隐之处。
　　瑄晟帝遍寻不得之人，原是在碧落山上结庐而居，此番归隐，便仍是回到故居。隐退之时，百里殢、百里殇二人料定韶嬴愿望落空，定然会向朝廷宣战，唯恐溟儿泗儿留在帝都受到波及，便变卖了帝都的一应产业，携二婢同归。回到络明郡之后，尽管二婢仍然请求追随百里二人，百里殇还是决意将二婢送到须尾礁与微生氏团聚。
　　告别微生氏之后，百里殇又携百里殢前往天机阁同筱天会面，互通有无。知悉了万俟氏灭门一案的细节之后，筱天再次为瑄晟帝的所作所为感到齿冷。百里殇在朝为相的这一年，筱天同傅雪殊联合江湖旧友，翻遍史书访遍种种传言，业已查明慕容氏与钟离氏的一切来龙去脉。筱天孤身回桃源，想要当面对质，却被慕容义拒之门外。此番做贼心虚之举，终于让她对慕容氏的一腔孺慕之情化为乌有。筱天向百里夫妇分享了一切情报，二人方悟世事真如棋局一盘，彼此不过是他人手中棋子，翻覆皆身不由己。愈发庆幸此番及时止损，尽早抽身。又感慨“执念”二字，竟可怖如斯，足以驱使一个家族牺牲无数后辈的未来、意愿和幸福，只为了成全一个可笑可叹的名声。
　　二人成婚之后，不时与须尾礁、天机阁的故旧往来，过着闲云野鹤般的生活。回忆前尘种种，如同大梦一场。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再说韶氏。被百里殇拒婚之后，韶嬴给她的最后的温柔，便是借口更换愿望，按兵不动，一直拖到百里殇和百里殢辞官归隐，远离帝都之后，方起兵发难。
　　韶氏苦心经营数十年，尽管韶嬴韶姁对自己的生父韶祈深恶痛绝，却还是阴差阳错走向了韶祈希望他们走向的道路。一切都在韶嬴的掌控之中，战火以燎原之势向帝都蔓延，顺利得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即使瑄晟帝急召驻守天邪的缙云笄和驻守天鬼——收复极西之后，瑄晟帝将其更名为天鬼——的宁无求入京勤王，韶嬴也完全有信心将两股势力逐步分而食之。
　　百里殇之于韶嬴，仿佛一个温柔的梦，尽管贪恋梦中的安逸温馨，梦醒之后，韶嬴仍是那个心思深沉，智计无双，颇有野望的韶嬴。如今，锦绣江山成了他唯一所求，他再无顾忌，孜孜以求，而背负着一身桎梏、身不由己地坐在帝王之位上的慕容坤，又如何能是他的对手呢？
　　战况传到络明郡的时候，百里殇正在碧落山上和慕容筱天手谈。筱天秀眉一挑，道：“姐姐，你说慕容坤还能撑多久？”百里殇落下一枚黑子，答道：“如果仅论慕容坤一人，顶多能撑月余，不过要算上慕容氏和钟离氏的势力，怕是难说。”筱天指尖一顿，道：“倒是忘了还有他们。如今想来，那日我负气登门，倒是不智之举了，贸贸然打草惊蛇。”百里殇道：“他们太过相信自己的占卜，视你我为棋子，料定我们为了天伦亲情，不会抽身事外，殊不知我们都是有血有肉爱憎分明之人，岂会被他们愚弄一生。我这个钳制韶嬴的最后的棋子叛逃，想必给他们来了措手不及的一击。说不定你登门之时，桃源早就人去楼空，他们已经另设他法维护他们慕容家的江山去了。”筱天摩挲着凉玉的棋子，兀自沉默不语。
　　百里殇便又道：“你说你我在大恸之后，都幡然醒悟，脱离家族离开朝局了，为何慕容坤偏生执迷不悟呢？”她话音刚落，却见筱天突然站起来，道：“我决心带着雪殊去一套帝都。”百里殇一愣，玩笑道：“怎么，终究还是放不下你那哥哥，是要助他打过韶嬴，还是就去保下他性命啊？”
　　“两个女大王又瞧上谁的性命了？都金盆洗手了怎么还这么杀气腾腾的。”门外传来戏谑的笑声，正是百里殢。他手里一左一右拿着两只烤得焦黄油亮的兔子，毫无风度地用膝盖顶开了门，将两只兔子递到二人手中，身后跟着拿着两碟蘸料的傅雪殊。百里殇接过兔子，也不顾烫手，一边撕一边吃，筱天却没什么食欲，将兔子递给雪殊，仍在蹙眉沉思。
　　等百里殇百里殢二人又是闹又是抢地吃掉了大半只兔子，她才回了神，向傅雪殊道：“雪殊，你可愿随我去一趟帝都？我思前想后，慕容氏与钟离氏极有可能一计不成又施一计，想方设法维护慕容氏的江山。为了从根源上粉碎他们的计划，我们必须将全部真相告诉慕容坤，最好带上咱们的能人异士，假如真遇到了慕容氏或者钟离氏的救兵，也好见招拆招。”
　　百里殢闻言，用手背抹了抹嘴上的油，调侃道：“你这是要帮着韶嬴夺自家哥哥的江山啊。”筱天挑眉道：“正是如此。”百里殇听完筱天的计划，也肯定道：“我觉得你的想法可行。实不相瞒，听闻战事之后，我心中时有隐忧，便是我那一点妇人之仁——韶嫄如今怀孕八个月有余，正是身子沉重的时候，慕容坤对她无情无义，韶嬴韶姁也对她并无亲情，正是处境艰难。韶嫄其人且不论，只是稚子何辜！还有你的挚友微生酊，带着丁念离，连同后宫中那几个无辜的宫嫔，原是好人家的女儿，也不知以后韶氏会如何处置他们。”
　　众人都发表过意见，便一齐看向傅雪殊。傅雪殊道：“在下并无异议，既然是筱天所愿，在下定然同往。”筱天闻言，眼中露出一点笑意：“既如此，择日不如撞日，我们即刻出发。”百里殇笑道：“从前做帝姬的时候有重重规矩束缚着，倒也称得上端庄，如今在江湖上野了两三年，愈发像块爆碳。急什么，好生商议一番再动身。”
　　众人便就慕容氏可能采取的措施、桃源慕容氏与九泽钟离氏的行踪、如何救援和安置微生酊等人等事宜讨论了一番，待到诸事议定，已是月明星稀。百里殇留筱天二人宿过一夜再动身，筱天却等不得，连夜回到天机阁点了几个欠着她人情的能人异士，动身向帝都赶去。
　　是夜，百里殢把玩着百里殇的头发，道：“你怎么没随筱天同去瞧瞧热闹？”百里殇眯着眼往他怀里缩了缩，答道：“这不是因为百里殊三世快要生了嘛。”百里殢一愣，随即朗声笑起来：“江山易主，紫微移宫，在你眼里，这样的大事竟比不上一只宠物小猪产崽！”
　　百里殇被他的笑声驱散了睡意，便也睁开眼，笑道：“正是如此。我曾位极人臣，却被这江山社稷压得喘不过气来，如今只担得动二两清风，袖得起半弯明月。哪里还有闲心忧国忧民。”百里殢道：“昔年赈灾的时候，你还曾为路边饿殍揪心，如今战事起，你竟无动于衷了？”百里殇冷笑一声：“韶嬴为了收买民心，凡韶氏攻下之地，韶家军不动黎庶一针一线，甚至动用积累百代的家产送粥送药，如今百姓都盛赞韶将军有先皇后遗风，巴不得韶家军早点攻过去。”她翻了个身，叹道：“从前刚察觉他的野心之时，我还道他是为了权欲而图谋这九五之尊的位子。后来我逐渐发现，他的才能和胸襟，确实适合做一个皇帝，只是失之磊落宽仁，恐非社稷之福。到最后，我终于确定，穷尽天下，没有一个人比他更能成为一代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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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是一个隐藏的分水岭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