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薇》韶华过客

154、庙堂高逸士说汗青

　　帝都，瑄肃殿中。瑄晟帝正蹙眉看着眼前厚厚摞起的战报，他翻动的速度越来越快，眉心的皱褶越蹙越深。小福子小心翼翼地侍立在侧，大气都不敢出。
　　自从韶将军，哦不，韶逆兴兵之后，宫里的气氛一日比一日压抑。皇上整日往返于朝堂与瑄肃殿之中，再也没有踏足过后宫。细细追溯起来，似乎从皇后娘娘薨逝起，皇上就一反去年在后宫广施雨露的常态，没有临幸过任何妃嫔了。帝后伉俪情深，如今造反的，偏偏又是皇后娘娘之弟，被皇上视作肱骨大臣，委以重任的韶将军和韶王爷。皇上的心里一定十分悲痛，否则韶逆起兵不过短短一月，皇上也不会苍老如斯。原本瞧着刚过而立的人，如今眉心的皱纹抚都抚不平，鬓边也现出星星点点的银丝，已经像个知天命的老人了。
　　就连淑妃娘娘平安诞下皇子的消息，也没能让皇上露出半点喜色。想到这个小皇子，小福子也是暗自捏了一把汗。都说“七活八不活”，算算日子，淑妃娘娘可不就是七个月时动了胎气，早早发动。也是这孩子有福气，这要是再早些，定然活不成，再晚几个月，只怕就不是眼下这个皇子的身份了……
　　呸呸呸，小福子轻轻晃晃脑袋，将这个不祥的念头从脑海中驱逐出去，回到了原来的思绪中：且喜百里大人辞官之前，将后宫打理得甚是妥帖，早早为淑妃娘娘安排了产婆乳母，皇贵妃娘娘也算稳得住，不像那个贺淑仪那样整天哭哭啼啼，还没亡国就作出一副亡国遗妃的模样。如今淑妃母子平安，小皇子瞧着和足月的孩子没有什么差别，很是白胖。只是太医说了，淑妃娘娘高龄产子，加上孕期多思，孩子先天底子弱，得好生养着。宫里其他嫔妃也在皇贵妃的约束下，能够安稳度日，维持住后宫的太平气象。
　　“啪”的一声让小福子从回忆中清醒过来，他浑身一凛，发觉是皇上将手中的折子掷在地上，他忙小碎步过去想拾起来，却听瑄晟帝怒吼道：“不准捡！”小福子顿住了，而皇上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继续吼道：“九泽下，望川下，临凰不战而降！俞谓平战死，王治被俘，龙凯之投降！全是败绩，就没有一个好消息！没有一个好消息！钟离月说什么百里殇身为女史星、柱史星，能够破局，如今她们人呢？人呢？”他抬起头，长啸道：“先人遗泽，家族夙愿，难道要就这样败在我慕容坤的手上！”
　　小福子惊恐地发现，瑄晟帝眼中竟然含着热泪。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从前帝姬和亲的时候，皇上夜夜无眠，独自把玩着帝姬留下的镇纸，不曾落泪；帝姬从万俟府被接回来昏迷不醒的时候，皇上日日宣召太医，急得满嘴燎泡，也不曾落泪；皇后娘娘的丧仪上，皇上虽然悲痛长号，却也不曾落泪。
　　皇上果然是心系天下的明君啊，不耽于儿女情长，却愿为家国一哭！
　　小福子惶恐而又感慨着，就在这时，采禄冒冒失失跑进来，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不待小福子将他拦下，就扯着嗓子叫道：“皇上，好消息，好消息！”说着一个大喘气，小福子提心吊胆地看着瑄晟帝脸上阴霾更甚，却听采禄接着说道：“帝姬回来了！帝姬回来了啊！”
　　瑄晟帝猛地站起来。
　　半盏茶的功夫后，筱天一行人次第而坐，瑄晟帝早已整理好仪态，听筱天逐个介绍道：“这位是傅雪殊傅先生，这位是号称采菊翁的林道明林先生，与多位前朝今朝的官员是至交；这位是铁衎铁先生，能说会道，最善说书……这位是葛西滨葛先生，一杆笔写过无数稗官野史，奇谭佳话。”介绍已毕，瑄晟帝一一见过，即使是面对身为叛贼之后，愚弄了他还敢留书出走的傅雪殊，瑄晟帝也是不惊不怒，以礼相待。
　　见礼之后，瑄晟帝方笑道：“筱天，这几位先生，都是你请来助朕一臂之力的么？难为你……”他客套话还没说完，慕容筱天就冷然打断了他的话：“这些人确实是筱天请来的，但并非来助皇上你平定战事的，而是来随我讲述和记录一个故事。”“故事？”瑄晟帝有些茫然地望向她。筱天含着悲哀与沧桑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答道：“不错，一个漫长的，关于执念和报复的故事。”
　　瑄晟帝此时此刻自然没心思听什么故事，但是见筱天在经历了万俟氏之事，不告而别数载，甚至归隐的百里殇很有可能将董雅涵说过的话转告给她，她却在此危难之际还愿意带着大批能人异士前来勤王，可见她心中还是有自己这个兄长的！狂喜的心情冲淡了他此刻的焦虑，他近乎赔着小心地说道：“筱天，来日方长，故事待战事平定之后再慢慢讲述也不迟，你若爱听，朕可以请大量说书先生大加传扬，只是眼下的燃眉之急……”
　　筱天道：“皇上，我的这个故事，不过耽误你一晚上的时间，但是听完这个故事之后，对于眼下的这个局面，可能会带来天翻地覆的变化。”瑄晟帝闻言，不由被勾起了兴趣，心道：莫非这个故事关乎韶氏的重大秘密或者软肋？亦或是慕容氏有什么新的命令，委托筱天来传话？
　　念及此，他脸上露出笑容，说道：“既如此，为兄便洗耳恭听了。”
　　筱天点了点头，眼中的悲哀与沧桑之感依旧没有消散，而她清冷的嗓音，也因这悲哀的情绪而带上了几分沧桑：“故事要从数千年前说起……”
　　数千年前，银月前主昏淫无度，百官庸碌，国库虚空；又逢天降灾祸，生民涂炭，民不聊生。万俟鸣空、微生桂、缙云龙、空桐锦簇、韶颂五人勠力同心，追随白衣卿相君不让揭竿起义。万俟氏历代为官，在朝局之中为君不让造势；微生氏世代经商，为战事提供经济支持；缙云氏熟读兵书、弓马娴熟，负责领兵作战；空桐氏素有才名，煽动文人顺应君氏号召；四家皆是望族，唯有韶颂无根无基，偏生长袖善舞，处事圆滑玲珑，在开国鸿业之中居功甚伟。战事历时三年，银月江山易主，君不让推翻旧朝，诛灭前主，承银月国号，自立为帝，尊号“珈楠”，为洗前朝积弊，废继承制，立禅让制，由先君确立新君。
　　说到这里，筱天的语气带着淡淡的讽刺：“说是为洗前朝积弊方立禅让制，其实不过是因为君不让受这五人的暗算，失了独子，又受伤丧失了传宗接代的能力，没了继承人，为了制衡五大势力，才设立了这样的制度。说起来，便是从此开始，埋下了五大氏族与君主互相猜忌制衡的种子。”
　　安邦定国之后，君不让确实成为一代明君，天下人才纷纷入其彀中。其中就包括穆无尘，穆无尘其人，乃一术士，极擅占星之术，扶乩卜卦无所不能，小到寻物寻人，大到天象朝政，他的占卜无不灵验。君不让本就是打着“天命之子”的旗号，以一些神神道道之事为舆论造势而成事的，遇到穆无尘，便如将遇良才，十分器重。在穆无尘的占卜与襄助下，君不让在几件朝政大事上都作出了极为明智的处理，威望达到顶峰，被誉为“千古一帝”。穆无尘也因此被拜为国师，享受万民供奉。
　　情理之中，穆无尘的权势与荣耀，影响了一部分人的利益。五大氏族有从龙之功，甚至被赋予了共同参政的权力，如今却被半道出家的穆无尘横插一脚，夺走了原本属于他们的很多东西，比如皇帝的信任、至高无上的权力、百姓的崇拜敬仰、荣华富贵等等。因此，万俟鸣空、微生桂、缙云龙、空桐锦簇、韶颂五人，处处与穆无尘针锋相对，斥责他的占卜为无稽之谈，称他借着雕虫小技愚弄君主，将珈楠帝视作傀儡玩物。
　　穆无尘虽然身负绝技，偏生性格耿直孤介，无半分圆融之处，面对种种攻讦，他一开始还会试着解释，发现无济于事之后，他也不复辩解，只用一次又一次灵验的占卜来洗刷污名。偏生占卜之事，有吉便有凶，纵然是卜出大凶之兆，穆无尘也不懂得婉言晦言，因此得罪了很多达官贵人，在朝中的人缘与名声每况愈下，甚至连君不让都两度被他的占卜气得拂袖而去。
　　三人成虎，原本坚定地依赖和信任着穆无尘的君不让，在五人或明或暗的进言下，也动摇了对穆无尘的信任。
　　而让事情愈演愈烈，终于到了有你无我的地步的导火索，则是穆无尘最后一次占卜。那一夜，穆无尘不顾宫门下钥，坚持连夜面君，声称自己夜观天象，见荧惑守心，不利于君，故而夜禀。
　　君不让起初勃然大怒，将这个占卜视作诅咒，要将下了如此谶语的穆无尘打入天牢。冷静片刻之后，他还是止了念头，本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想法，耐着性子向穆无尘询问破解之道。穆无尘道：“荧惑又名罚星，主战主灾，天子无道，天象示之，要解此象，皇上当下罪己诏，沐浴焚香……”“一派胡言！”君不让怒斥道，“朕乃天命之子，众望所归，自朕执掌朝政，海晏河清，四海升平，战事止息，天灾不复，有何无道之处！”穆无尘硬邦邦地答道：“天象如此，非臣人力可扭转。皇上是否是明君，皇上自己说了不算，天意如此，说明皇上仍有失德之处。臣观天象，东藩左枢连上宰，少宰上辅次少辅，上卫少卫次上丞，后门东边大赞府。似有小星乱象之灾，可见是皇上过度信重五位异姓王引了天怒，欲降灾于君。”
　　君不让本就盛怒，闻得此言，更如火上浇油，冷笑道：“说了这么多，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原来是你要借星象排除异己，故而胡言乱语，甚至诽谤君上！穆无尘，你忝为国师，享受着朕的信重与万民供奉，竟然为了一己之私故弄玄虚，朕对你失望透顶！”穆无尘冷然道：“敢问皇上，自臣八年前入朝听事，观星九十四次，注解星象一百一十六次，可有一次出错？”君不让一时语塞，穆无尘步步紧逼：“臣初为国师的时候，皇上曾握着臣的手，称臣为左膀右臂；三年前五位王爷联名上书请求皇上废除国师之位，罢黜臣为庶人，皇上一意留中，力保臣下；去岁夙郡瘟疫之时，皇上曾发誓再不疑心臣的忠心。如今，仅仅因为臣再次占卜出了皇上不爱听的消息，您就又要食言而肥，令臣陷入信而见疑，忠而被谤的境地了么！”
　　君不让沉默了。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他终于开了口，声音透着深深的疲惫：“朕信你。只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有些事情，并非朕想做就能做成的，譬如——蚍蜉撼树。”穆无尘脸上依然没有笑意，仿佛完全没有听懂他的言外之意，兀自道：“臣身为国师，只能将星象所示告知皇上，并不敢越俎代庖，替皇上谋划如何去做，臣已将星象解释明白，尽了国师之责，臣告退！”
　　穆无尘离开后，君不让彻夜未眠。夺得天下之后，六人的联盟早就不是铁板一块，特别是君不让发现自己无法拥有子嗣之后。穆无尘的出现其实是他所乐见的，他对穆无尘的支持与激赏，仿佛是一记甩在五人脸上的无形耳光，给他带来不可言说的快感。只是随着穆无尘声望日隆，他又感受到了似曾相识的威胁，生怕有朝一日百姓只知国师而不知他这个君主。
　　帝王之术，在于制衡。想要让这个饱经磨难的国家安稳运行，离不开五大氏族的力量；想要在这个帝王宝座上安然高卧，便也不能让穆无尘被他五人压得喘不过气。
　　彼时自以为稳坐钓鱼台的君不让，完全没有料到事情的走向会彻底脱离他的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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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揭开全文最大的秘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