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薇》韶华过客

150、倾杯酒释权难释怀

　　韶嬴忍着胸腔剧烈的疼痛，将判官笔送入唐飞卿的心脏，确认自己的动作比对方快了一息之后，嘴角扬起一抹笑意，手却软软地垂下了。
　　失去意识前，韶嬴努力睁大渐渐失焦的眼睛，胸口剧烈的疼痛与不断失血带来的头晕与恶心忠实地记录着生命的流逝。终究是不甘心啊，比起马革裹尸的佳话，自己更渴望的终究还是活着。自己这条性命，自打出世以来就无人珍惜，外祖并没有因为自己而接纳自奔为妾的母亲，父亲失望之余对自己不闻不问，母亲更是将对父亲的埋怨转嫁到自己身上。仿佛从刚记事起就一直知道，自己是不受欢迎的。
　　只是那又如何？无人在意我，我亦不必在意他人便可。只要有一日位于群山之巅，掌握生杀予夺的大权，天下万物皆为我有，苍生黎庶皆敬我畏我，便也够了。
　　虽然后来终究是落了古来英雄的俗套，竟会觉得江山如画比不上美人拈花一笑，才会这般急躁贪功，落得一无所有、葬身沙场的下场。
　　天下人负我，到头来我亦辜负了天下人。
　　陷入昏睡前头脑中残留的最后意象，是茫无际涯的漫天飞雪，穹庐下无人相候。
　　而那厢百里殇还在和瑄晟帝商议，推测是韶嬴除去唐飞卿之后佯传重伤不治的消息，既为了防止功高震主，怕是暗中也存了暗度陈仓的意思。百里殇的推测让瑄晟帝从狂喜中冷静下来，便提笔拟旨，命宁无求暂代主帅之位，一面加急送去珍稀的药材，以示对韶嬴的重视与慰问。
　　宁无求领旨之后，萧规曹随，沿用韶嬴先前的筹策，并不贪功冒进，而是稳扎稳打，只令王子狷与李元飞乘胜追击，打击唐飞卿的残余部下，自己殿后，一面照看负伤的韶嬴和马胜旭，一面步步为营地收复之前佯败时丢下的领地，安置战俘，抚恤伤兵，接收粮草。
　　韶嬴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土黄色的军帐顶端，他眨了眨眼睛，试着挪动了一下身体，浑身仿佛被碾过般的疼痛和胸口撕心裂肺的感觉让他再度确认自己还活着的事实。他低下头，见胸口的致命伤已经被妥帖裹好，满身的血污也被洗去，身下的行军床虽然很硬，被褥倒是干净，并没有被汗水和血污沃过的酸臭。若是成了战俘，想必没有这么好的待遇，看来那一日的搏命一赌，倒是侥幸赢了。
　　他此刻浑身乏力，便也不试图起床或是叫人，而是静静地躺着，脑中已经开始规划如何趁热打铁，一举歼灭空桐鸾麾下的散兵游勇。约摸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帐子被“唰”地掀开，沉重而有力的脚步声响起，进来换药的士兵对上韶嬴沉静的眼睛，喜道：“将军醒了！”
　　不多时，军帐中便进来好些人，走在最前面的是马胜旭，他身上的绷带尚未除下，手中尚且扶着拐，步子倒是迈得极快，朗声道：“将军，末将就说您福大命大！军医说十日内您若能醒转，便无性命之忧，您果然无事！”马胜旭身后的宁无求道：“马将军，你走得慢些，莫再次挣裂了背上伤口！”又向韶嬴道：“韶将军平安无事就好，也不枉皇上千里加急送来的珍贵药材。”他身后的王子狷探出头来，笑道：“那什么灵芝效果还真是立竿见影，昨日送过来，今日便起效了。”李元飞今日另有要务，故而不在帐中。
　　面对众人的嘘寒问暖，韶嬴笑而不语，及至听到王子狷所言，眼中却是一亮，他接过亲兵送来的水饮了一口，低声问道：“药材是昨日送来的？那押送药材的特使可曾说什么？她还在此地么？”马胜旭道：“特使简大人奉皇上的意思亲自入帐中探望了您，还嘱咐末将等好生照顾，此外没有交代什么。简大人还要交接完粮草才会回去，倒是未走，您问这个做什么？”
　　韶嬴复又躺下去，几乎压制不住心中的苦涩，也是，是自己异想天开了，瑄晟帝虽然让她筹划粮草，但她贵为丞相，又岂会以身犯险远赴战场运粮送药？自己昏睡了这么些时日，朝中定然知道自己重伤的消息，不知她是否暗自庆幸，又或者，会有哪怕一点担忧和牵挂呢？
　　见韶嬴不答，宁无求便解释道：“想必是韶将军忧心粮草辎重，您放心，简大人行事谨慎，一路上虽然的确遇到了茜芙伏兵，但有惊无险，粮草悉皆如数送到了。”
　　韶嬴点点头，只见马胜旭手中托着一个荷包，向他道：“将军，这是您的荷包，那一日真是惊险，军医说幸得有这放在您身上暗袋里荷包挡着，唐飞卿那厮的长刀差了一寸没有入心口要害，否则就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您了。”他说着，摸了摸头，赧然道，“只是末将的亲兵粗手笨脚，将荷包里头那块布洗坏了，上面的绣花都给钩断了，希望您不要怪他。”
　　韶嬴接过荷包，查看里面的布帛，果见上面绣的字已经残缺不可读，想必是被他鲜血染透，被那亲兵用力刷洗给洗坏了。这原非什么要紧东西，只是他自己的一个念想，就算布帛上的圣旨被旁人看见了，也只是伤了瑄晟帝的颜面，于他无损。他视若珍宝的只是圣旨所代表的希冀，并非这一方布帛本身，因此韶嬴对这布帛的损毁不以为意，没有多说什么。倒是王子狷瞥了一眼那布帛，神情闪过一丝诧异。
　　宁无求又道：“皇上听闻您身负重伤，十分挂心。您昏迷的时日，末将奉命暂代统帅之职，如今您醒了，末将依旧听从您的将令，待您大愈了，便立刻交回军权。您现在若是觉得无碍，末将便将这些时日的军情一一禀报。”
　　韶嬴点点头，令闻讯赶来探望他的热心士兵和几位副将偏将回避，听宁无求禀报军情。宁无求行事奉行一个“稳”字，处理军务并无差错，想来唐岐已死，空桐鸾如失臂膀，不足为惧，接下来只要按部就班，用寻常战术步步为营地打下去，就能彻底歼灭茜芙叛军了。
　　转眼两个月过去，煊嵊十八年三月初二，王师攻入茜芙都城临凰，韶嬴生擒空桐鸾，持续了近一年的茜芙之战宣告终结，自此□□完成了大一统，将整个极西和西扶都纳入版图。
　　韶嬴留宁无求在西扶镇守疆土，接收各方势力，安抚百姓，自己率领王子狷等人押送战俘班师回京。大战期间，空桐鸾虽然负隅顽抗，甚至凭借近年所学偶出奇兵，但终究棋差一招，不敌韶嬴算无遗策，屡战屡败，落得亡国的下场。
　　随着韶嬴等人归期将近，瑄晟帝最初收获捷报的欣喜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对于韶嬴是否会反戈一击的忧虑，以及对当初那一旨所谓“恩典”的担心。
　　待到韶嬴等人抵达帝都，已经是三月末了。正是春花烂漫的时节，帝都西郊十里铺红，早有一行人夹道相应。韶嬴凝目细望，隐约看见为首之人身形纤细，心中狂喜不禁，跃马扬鞭疾驰而去，身边的王子狷猝不及防，吃了好一阵灰，方回过神来追赶他的身影。
　　百里殇率领礼部诸人在西郊等候多时，忽见前方烟尘滚滚，隐隐听闻马蹄之声，便知定是王师凯旋而来。忆及三年前，自己和韶嬴挽狂澜于既倒，歼灭空桐氏反叛、营救缙云军后班师回朝，亦是在此地见到了为他们接风洗尘的帝姬。如今时过境迁，物是人非，谁曾想今日驻足此地的人依旧是她和韶嬴，她却成了夹道相迎的那一个呢。
　　恍神间，韶嬴等人早已来到她面前，一众将领翻身下马，齐齐向她见礼。韶嬴瘦了些，身上多了些烽火淬炼过的凛冽气息，一双眸子近乎肆意地在她脸上逡巡，亮得惊人。百里殇含笑迎上众人的目光，朗声道：“众将士辛苦！本官同礼部尚书魏大人并二位侍郎奉旨前来，为众将士接风洗尘。”礼部侍郎奉上酒器，百里殇亲自斟满，一一奉与为首的几位将领，道：“聊备薄酒一杯，敬百万王师平叛贼、诛宵小，守卫疆土、保家卫国之英勇！敬各位英雄报国恩、慰君心、护黎庶之无畏！敬天下海晏河清、四海升平之盛景！”语毕，满饮一杯，众将领亦一饮而尽，将杯盏重重放回，众将士齐声呐喊：“为国尽忠，万死不辞！”
　　接风之后，众人回到帝都，瑄晟帝亲自守候在玄德门前，以示对将士的重视。听过众将领禀告军情之后，朝中各官各司其职，接手战俘、犒赏三军、秉笔直书，虽然忙得不可开交，却是人人洋洋喜气盈腮。是夜，宫中设宴，文武百官、后宫高位妃嫔共同为韶嬴、王子狷、李元飞、马胜旭庆功。
　　瑄晟帝坐在上首尊位，脸上带着欣慰的笑意，眼下的青影却透露出他的忧虑，他左侧坐着皇贵妃苏冰卿，纤眉入鬓，杏眼含露，有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与高贵。右首是抱着青涟帝姬的淑仪贺明蝴，银盘脸，翠眉樱唇，眼角噙笑。淑妃因“怀孕近五个月身子沉重”而没有出席。下首百官的席列，文武官员分席而食，左首的百里殇与右首的韶嬴遥遥相对。
　　席间氛围融洽，恭维祝贺之声不绝，瑄晟帝亦发表了一番对诸将领的赞赏与慰勉。只是众人面上避而不谈，心中却是各怀心思，李元飞和马胜旭便罢了，依照旧例官升一品，赏些金银之物，依旧放在军中任职即可。余下三位大将军，宁无求必然要如靖国将军那般镇守极西了，王子狷该是接替宁无求原来的职位，接掌京畿防御，只是韶嬴已经是正二品辅国大将军，却不知道皇上作何打算。若是加官进爵，辅国大将军之上唯有一品骠骑大将军之衔，可是这个职位自银月建国以来，唯有开国功臣缙云龙获此殊荣，后世为表对元勋的尊重，武将职衔止步于二品。况且韶嬴本是文官，且不论那可笑的礼部侍郎之位，他离开大理寺后，岑跃便捉襟见肘，全靠百里殇和刑部尚书庄梦生给他兜着，只不知皇上是否有让他官复原职的意思。倘若真的让他兼任辅国大将军和大理寺卿，集兵权和政权于一身，以韶嬴如今在野的人望，岂不是真的应了那一句“功高震主”？
　　酒过三巡，献艺的舞娘已经换了又一波，瑄晟帝方端着酒盏，佯醉乜斜着眼向韶嬴笑道：“韶爱卿，朕遍览前朝旧史，曾听过宋太祖杯酒释兵权的美谈，仰慕不已，今日便欲效法古人，也成就一段佳话，爱卿觉得如何？”
　　原先些微有些嘈杂的席间渐渐安静下来，连奏曲的伶人也得了内侍的授意，悄无声息地退下了，众人的目光齐齐集中在韶嬴身上，连百里殇都没忍住，盯着韶嬴的脸，试图从他静水流深的眼眸中看出一丝情绪，却被坐在她身边的吏部尚书徐泽郢悄悄捏了一把手心。
　　不得不说，瑄晟帝这个“杯酒释兵权”的做法很是巧妙，众目睽睽之下夺人权柄，却又占了一个“理”字，韶嬴若有拒绝的意思，便注定落得不好的名声，造反也必然师出无名。只是这人素来巧舌如簧，又素有野望，又岂会乖乖拱手放权，放弃这千载难逢的良机呢？
　　只见韶嬴笑了笑，从身上暗袋中取出装着虎符的荷包，一面打开，一面笑道：“皇上有心，臣亦有意交还虎符，留名于青史，成就一番明君忠臣的佳话了。”
　　见韶嬴如此配合，众臣震惊之余，又不免有些没看到好戏的失望。坐在韶嬴对面的百里殇却瞥见虎符下面似乎还垫着一张纸，她正好奇，只听韶嬴继续道：“臣以出征前皇上千金一诺为凭，请您册封百里殇为玉成帝姬，拟旨赐婚于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