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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心思异画皮难画骨 ...

  •   且不论韶嬴此言一出,满座如何哗然,如何震惊,如何议论纷纷,瑄晟帝却是暗自松了一口气的。他因为这一纸承诺坐卧不安数月,一直担心韶嬴狮子大开口,或者和他玩什么文字游戏,动摇他身下的这把龙椅,如今韶嬴一言既出,便是尘埃落定,终结了他许久的不安。况且这条件听起来对他来说没有任何不利之处,封一位可有可无的帝姬,再拟一道四两千钧的圣旨,赐婚便可夺走韶嬴的实权。
      至于百里殇,她存在于朝堂的使命本就是制衡韶嬴,封为帝姬之后无论她继续留在朝堂上为自己效力,还是从此在韶氏后宅洗手作羹汤,他都不是很有所谓,银月□□素来有驸马不掌实权的规矩,却在筱天从前的抗争下不曾苛求帝姬。
      只是百里殇与吏部尚书徐泽郢情投意合如今在朝中已经不是秘密了,她素来言笑晏晏,骨子里却性烈如火,瑄晟帝还真的不敢强行拂逆她的意思直接赐婚,万一她孤注一掷起来弄得鱼死网破,引得韶嬴冲冠一怒,便得不偿失了。况且这徐泽郢堪当大任,今年春闱的举子还仰赖他的教导,瑄晟帝若是夺人所爱,便又要失去一位肱骨之臣的忠诚。
      可是还能有比赐婚更兵不血刃释兵权的条件吗?几乎不可能了。
      小福子迟迟不见瑄晟帝示意他去接过韶嬴手中的虎符,便也不敢擅动,小心地看着皇上的脸色,却见他仿佛怔住了,一言不发地凝视着那枚虎符,神色似喜非喜。
      韶嬴见他久久不命人来取,便将虎符搁在案几上,好整以暇地等待瑄晟帝权衡。
      而百里殇已经出离震惊了。
      她原本在一旁兴致勃勃地看热闹,准备见证一出“杯酒释兵权”的佳话,谁知话题和众人的目光忽然就集中在自己身上,自己从一个旁观者莫名其妙变成事件的中心,扮演的角色居然还是一个筹码!
      看瑄晟帝的神色,似乎对这笔交易非常满意,仅有的犹豫想必也不是因为考虑到自己的个人意愿和未来幸福,而仅仅是担心自己的拒绝带来惨烈的后果。
      她忽然觉得愤怒又失望。韶嬴,这就是你所谓的“爱”么?因为得不到,所以把我当作物件,开始交易,开始巧取豪夺么?你是不是沉浸在自己一厢情愿的伟大中,被自己为了美人甘愿舍弃江山的痴情感动了?你考虑过我的意愿和幸福么?
      她愤怒地望向韶嬴,谁知他不闪不避,坦然地迎上了她谴责的目光,眼中居然还带了一丝笑意。
      韶嬴凝视着对面的女子,她的脸因为愤怒而透着粉红,胸脯微微起伏着,眼神格外明亮,即使是生气还是美得惊人。他不由弯起眼睛。
      小殇,我把我最好的一切都给你。你说过你渴望天伦之乐,我便助你认祖归宗,入皇室玉碟;你说过你享受身居高位的快意,我便助你成为帝姬,享臣民供奉;你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婚姻,我心里眼里便唯余你一人;你想要海晏河清四海升平,我便为你止了烽烟,俯首称臣,换银月盛世太平。
      百里殇身边的徐泽郢看见韶嬴望向百里殇的眼神,不由薄唇紧抿,案几下的手已经紧握成拳,他忽然一伸手将百里殇往自己怀里一带,挡住韶嬴的视线,正欲向瑄晟帝开口请辞,却见瑄晟帝恰好回过神来,沉吟道:“韶卿,汝之所求虽是一桩美事,但事关百里卿的终身大事,倘若朕枉顾其意愿而赐婚,恐非良缘。况且女儿家姻缘之事,不宜在众目睽睽下谈论。这样吧,虎符暂且仍由韶卿保管,明日朝后,韶卿与百里卿随朕入宫,再商议此事。”
      筵席散后,百里殇枉顾瑄晟帝的传唤,径自拂袖而去。刚走出宫门,被春夜的凉风一吹,先前饮下的酒纷纷往头上涌,也不知道是因为酒液还是因为愤怒,百里殇只觉得头脑发胀。身上忽然传来温暖的触感,被人从身后披上了一件外衫,闻到那人身上熟悉的气息,百里殇一转身扑进徐泽郢,或者说百里殢的怀抱。百里殢拥着她,没有说话。
      他花了那么多时间和心思,终于认清自己的心意,冲破命运的桎梏,打破谶语的藩篱,得到美人青眼,又怎会甘心被人横刀夺爱?
      随后,他温声道:“丫头莫恼,为无关紧要之人生气不值当,我们先回去,再一同商议明日如何应对。”在他的安抚下,百里殇忽然觉得原本的愤怒和尴尬一扫而空,虽然问题尚未得到解决,却无端觉得,只要有百里殢在,一切都会平安顺遂。
      好像的确是这样,从前在碧落山无忧无虑的日子自不必提,从他以不同的化名和身份出现在她身边开始,他便一直默默地解决着她身边棘手的事件,护着她一次次化险为夷。
      是夜,众人各怀心思,无人安然高卧。
      次日朝后,百里殇和韶嬴应召入宫,共商赐婚及归还兵权之事。瑄晟帝坐着御辇先行,百里殇和韶嬴远远地跟在后面。从朝堂到瑄肃殿的路算不得很远,却无端让人觉得格外漫长,两人并肩而行,相隔不过咫尺的距离,却仿佛横亘着千山万水。
      韶嬴忽然道:“小殇,我凯旋归来,你高兴么?”百里殇笑道:“自然,韶大人平乱党,分君忧,本官忝居相位,自然感到高兴。”韶嬴神色微微一黯,又道:“那你可曾……”不待他将唇齿间那百转千回的“思念”二字咬断,百里殇便早已微笑着打断了他的话,再次给出了客套而又敷衍的回答:“自然,韶大人身为将帅身先士卒,本官自然十分挂心您的安危。”
      韶嬴笑了笑,情知她不会说出自己想要的答案,却偏偏还是忍不住多此一问了。他不复作徒劳的奢望,转而问道:“那一日长街邂逅,陪你买胭脂的人,就是徐泽郢罢?”百里殇一怔,随后点了点头,脸上现出几分赧然的笑意。
      她敷衍自己时的笑悉皆堆在嘴角,谈及那人的时候却掩饰不住眼中的熠熠光芒,韶嬴心中苦涩,又道:“那未婚夫婿这样的话……”“自然是作数的。”
      韶嬴摇头道:“我不明白。”百里殇道:“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我同你说过多少次‘太迟了’?”韶嬴道:“只是因为宸妃案的时候我们走了不同的道,你就毫不犹豫地将我弃之不顾,转而和别人在一处了?你可还记得那年踏雪寻梅时你同我说过的话?今日眼前薄幸女,原是花下长情人,百里殇,你真是个……薄情冷性的负心之人。”
      百里殇闻言,脚下不由一顿。的确,从韶嬴的角度来看,她确然是个负心人,容忍不了丝毫的情感瑕疵,连相知相交最基础的求同存异都做不到,一旦背道而驰就决不回头,如今更是彻底将他抛诸脑后,与徐泽郢这个“新欢”情投意合。
      韶嬴总是觉得她离他而去的原因是政见不合,但其实二人感情出现裂隙的根本原因是彼此间的不信任。这份不信任从初次见面就埋下种子,在韶京的明争暗斗中渐渐萌芽,初次崭露头角于雪殊真实身份的资料外泄,绽放在宸妃案的袖手旁观,盛放于帝姬大婚的食言而肥,仿佛一朵剧毒的罂粟花,让他们之间的情谊枯萎消亡。这么多的过往,也说不上哪一段是最致命的,只是随便哪一段都可以让原本就建立在砂砾之上的信任大厦轰然崩塌,纵使一往情深也无法弥合和重建罢了。
      至于她对百里殢的感情,那绝对不是情伤之后的倦鸟知还,更不是对父兄般的仰赖与依恋,虽然后知后觉,却是深思熟虑的心之所系。
      只是那些彻夜不眠的辗转,那些独自垂泪的冷夜,那些怅然若失的恍神,又该怎么清算呢?所谓薄幸之人,只不过是没能把深情交付给你罢了。情到浓时的山盟海誓,见证的不过是片刻的真心——虽然这真心形同赤金,弥足珍贵,但过了那时那刻,也终将沦落为一块废铁啊。你又何须握住这废铁不放,生生铸就困锁自我的牢笼呢?那一句“太迟”,说的不是大理寺分道扬镳之后,而是一开始桃花林下的惊鸿一瞥啊。
      而我此刻所思所忆,无从让你知晓,也不必让你知晓了。
      因此她只是轻轻喟叹一声:“是啊,所以你又何必执着于我这样的负心之人呢。”
      到得瑄肃殿中,瑄晟帝屏退左右,三人各怀心思,竟迟迟无人开口。良久,百里殇方笑道:“多说何益?”这句话突然在寂静许久的殿宇中响起来,乍闻之显得有些可笑,但听到这句话的瑄晟帝和韶嬴,神情却严肃和沉重起来。
      瑄晟帝沉声道:“百里卿,朕知道你已同徐卿两情相悦,可是……”他有些突兀地住了口,似乎自己也意识到了即将出口之言的可笑。他顿了顿,还是说了下去:“朕希望你看顾大局,牺牲小我,就当……就当是为了守住筱天曾倾尽心血的江山社稷……”
      百里殇嗤笑一声,她甚至已经懒得辩驳他这番可笑的谎言:止干戈护社稷的方法,难道只有让她牺牲个人幸福下嫁韶嬴吗?他慕容坤大可以禅位韶嬴,一样换得天下太平黎庶安康。至于筱天,他还有脸提起这个被他当作政治道具,最后还被他一手剥夺幸福的受害者吗?
      说到底,不过是舍不得皇位的尊荣,舍不得这个属于他的江山社稷罢了。
      许是她将不屑写在了脸上,瑄晟帝的神色晦暗了下去,他正欲再言,却闻百里殇道:“皇上,不,慕容坤,我问你:你是从什么时候起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还是说,你一直如此,从未改变?在你心里,是不是一切都可以为了皇权让位甚至牺牲?”
      出乎她意料地,瑄晟帝脸上非但没有露出愧色,反而怒道:“你以为我自己愿意这样吗?你以为只有你和筱天在作出牺牲吗?有谁给过我选择吗?”这似乎是他怒极之下的冲动之言,没等百里殇进一步发问,他便痛声道:“朕……我确实对不起筱天,也对不起你,然君子一诺,驷马难追。我确然答应过韶卿,待他凯旋归来,便允他一个于国祚无害,又不违反祖制的请求。”他望向韶嬴,“韶卿,既然百里卿无意于君,朕强行赐婚终非良配,爱卿可愿另择佳人,朕亦可册封帝姬,风光大嫁。”
      韶嬴笑了笑:“恕臣斗胆,皇上与先姊伉俪情深,先姊去后皇上发誓余生不复立后。臣可否寻一个容貌品行肖似先姊的女子,更名韶嫄,向皇上请立继后?”瑄晟帝的眼皮跳了跳,看得出他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片刻之后,他复又转向百里殇,道:“百里卿,如你所见,韶卿非卿不可,丝毫不愿更换愿望。朕大可以一意孤行,枉顾卿的意愿赐婚,你还能抗旨不成?只是朕终究不愿意这样做,朕不想逼迫你,酿成筱天那般悲剧。朕体谅于你,你可否也体谅一番朕的为难?”
      百里殇冷笑一声:“皇上,且不论你这番苦心孤诣的‘家国大义’,臣只问,假如皇上与臣易地而处,你会愿意将自己的终身托付给这样一个心思深沉莫测,为了达到目的不惜一切代价,甚至食言而肥的人?”
      瑄晟帝和韶嬴一番唱念做打,将话题引转回来。百里殇却从瑄晟帝的冲动之言中,隐隐品出他的身不由己:看来这个皇帝之位,未必是他自己多么恋栈,他自己不过也是慕容氏手下的一枚棋子罢了。
      到底是什么,让一个家族花费几代人的的心血,牺牲了无数子孙的幸福,利用了无数人,铺就了这一条路呢?真的只是为了所谓皇图霸业么?
      也许权力是最好的解释,但她隐隐觉得,并非如此,或者说,不止如此。
      见百里殇依然没有点头的意思,反而不合时宜地沉思起来,瑄晟帝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道:“百里卿,朕希望你见一个人,或者说,那个人希望见你。也许听完那人的说法,你能对韶卿有所改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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