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薇》韶华过客

137、须尾礁毁誉非我意

　　韶娈接过茶来，饮了一口，苦笑道：“嗯，人总是这样，既得陇复望蜀。一开始我觉得夫君能够接受我，我已经喜出望外了，他要将陆芷带在身边我也并不介意。彼时我觉得，虽然我和陆芷都是在他危难之时对他不离不弃，但比起陆芷，我为了救他舍弃了锦衣玉食和尊贵的身份，不惜违逆深爱我的长姊，也要与他患难与共，这样的情分，一定更值得他珍惜。可是我没有想到，在这座微生府邸，我与陆芷是平起平坐的。他迎娶我和陆芷，不过是感念我们的情意，也知道我们无法再有其他的归宿，才可怜我们罢了。而我甚至没有陆芷那样的福气，她如今已经怀孕四个月了，而我却……”
　　可见韶娈虽然抛弃了贵族的身份，但那份贵族的骄傲与成见依旧根深蒂固，百里殇暗自叹息，她斟酌措辞，安慰道：“也许在你夫君的心中，你们的情意都是可贵的，许以平妻之位，既是回馈你们不离不弃的深情，也是表示对你们的尊重，况且能够与所爱之人偕老，所谓名分不过是空谈罢了，你不必太过介怀。”百里殇说到这里，心中涌起一种无力感，这番话连自己都说服不了，扪心自问，如果是她心爱的人想要享受齐人之福，她怕不是要将他狗腿打断。哪个女子没有渴望过一生一世一双人呢，彼时众人都看好她和微生醴郎才女貌，她不也是暗自介意他的风流，才婉谢了他的情意么。“至于儿孙之福，乃是天意，夫人不必太过介怀……”
　　“平妻？”韶娈挑眉，随后低低地笑起来，“难怪你方才称呼我为‘夫人’，他竟然没有告诉你，也对，他不会告诉你……我和陆芷，都只是妾室罢了。虽然夫君令府中上下称呼我一声娈夫人，微生醨也唤我们一声‘小嫂嫂’，不过当初过门的时候，夫君就与我们言明，他此生不会立正妻。也就是说，他不会再娶地位高于我和陆芷的妻室，但我和陆芷也并不会被扶正。”百里殇惊道：“为什么？”韶娈冷笑道：“为什么？呵呵，他这个永远空置的正妻之位，是留给哪个永远不可能成为他正妻的人的，聪明如你，会不明白？”
　　如今的百里殇早就不是当时不知情为何物，只会从话本子里找答案的天真少女了，她就算不曾细思，如今听到韶娈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也定然明白了微生醴的深情。她以为他早就明白了、放下了，谁知他纵然明白，却从未放下。谁能想到，偏生是多情之人，最为深情呢。所谓金兰之谊、君子之交，不过是她一厢情愿，而他只是想以朋友的身份看她安好，然后独自按捺求而不得的煎熬。
　　“说起来，百里殇，我真的很佩服你。即使我们来到天涯海角，与你远隔千山万水，你却依旧形同厉鬼，阴魂不散，盘桓在我夫君的心间。不光是我的夫君，你可知道，方圆百里有多少好女儿争相求嫁，我那小叔子却迟迟未娶？明明你已经明确表态了，他却依旧执迷不悟，这份傻气，倒是和当年的我如出一辙，只是像你这样狠心的女人，决计不会被他的深情打动。”
　　百里殇哭笑不得：“我以为，你方才说你已经不恨我了，这句话没有骗我。”韶娈一笑：“哼，我的确没有骗你，我不再恨你了，你无情地抛弃了韶嬴，让他好一阵黯然神伤，彼时虽然我揪心于夫君的事情，但他的伤怀我还是有所察觉的。无论如何，你远离了我的夫君，也伤害了我讨厌的人，我不再恨你，可是我依然讨厌你。想必这一点，陆芷和我是一样的。谁也不想永远活在另一个女人的阴影中，夫君的卧房中，日日悬着当初簪花宴你为他画的画像，而我和陆芷唯有在刻意模仿你的妆扮和举止时，才能引得夫君片刻的失神和惊艳。我们心有不甘，却无能为力。”
　　百里殇道：“我想你对我误会很大。希望你明白，你的夫君选择你和陆芷，不是我‘拱手相让’，而是你们的深情打动了他。鹣鲽之情是无法拱手相让的，若我中意一人，必不悔不渝，又岂会因你们的妒恨溃逃。只是我与微生氏并无儿女之情，也无法回应他们的情意。我感念他们的深情，却由衷地希望他们不必如此。而我与韶嬴之间，也没有所谓‘抛弃’的说法。只是能够一起走的路到了尽头，各自为政罢了。而且，如今我的已经不再过分在意旁人的看法，世人毁我也好，誉我也罢，我自无愧于心，无畏悠悠众口，无惧史笔如刀。所以说，”她缓缓露出一个恶意的微笑，“你和陆芷恨我也好，讨厌我也好，都与我无关。我本来就对你们并无好感，你过来向我说这些话，并不会激起我的愧疚。倒是你无能为力的样子取悦了我呢。”
　　气走了韶娈，百里殇心情愉快。她方才说与韶娈听的话也全非为了刺激她，她不是不再爱惜羽毛，而是登临高位之后，她渐渐明白，只要其身正，流言便会溃不成军。譬如昔年帝都盛传她与瑄晟帝的流言，如今的她政绩斐然，即便有人旧事重提，也不会有人再信。而两个后院妇人的怨恨，也无法对她造成任何影响。至于微生氏的深情，感动之余，既然无法回应，那就坦然处之，何必有愧呢。
　　细听更漏，已是亥时末了，百里殇望望窗外，确认四下无人，便利落地翻窗而出，掠过并不高的围墙，离开微生府。她快步来到海边，发现一艘小船正停泊在月色之中，她与戴着斗笠的船夫对了暗号，便放心地登上轻舟，离开了须尾礁。
　　至此，她已经顺利地完成了计划的第一步——在韶氏暗卫的护送下平安抵达络明郡，并甩脱他们。早在帝都之时，她便去信安排，接他们到须尾礁的船夫与船娘，都是傅雪殊的黑杀军扮的。在竹生挑选完船家之后，黑杀军就顺利取代了原本的船家，亲自送他们登岛，而百里殇与船娘用方言闲话，也是在对接暗号，即使竹生等人中有一两个会南方言的暗卫，也难以猜解出暗语，不过若是博学多才的韶嬴在场，就算仅凭百里殇与船娘闲话家常的异样，就会发觉不妥。与微生氏见面，除了为甩脱韶氏暗卫和与故人叙旧之外，还有就是为了将濯锦托付在微生府，方便日后与筱天见面。微生酩的房间本就在府邸的最深处，与竹生等人的客房距离很远，再加上百里殇的轻功及黑杀军隐匿行踪的能力，想必韶氏暗卫一时半刻难以察觉。这件事她没有事前与微生氏商议，怕在竹生面前露出破绽，不过在离开之前，她早已准备好书信一封留给微生氏。不过等竹生知道自己被摆了一道的时候，只怕她早已与傅雪殊会面了。
　　轻舟急行，不过一夜，百里殇便抵达络明郡，于午时来到筱天与傅雪殊的“据点”。凭借傅雪殊的黑杀军，筱天带来的财富以及江湖中的人脉，短短一年，二人便建立了一个覆盖了大半银月国土的情报网。明面上，这是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小镖局，只有十来个镖师，大约每个月有一两个生意勉强糊口；暗地里，这家镖局还做着贩卖、收购江湖情报的买卖，只有小有名声的江湖客才有资格来做生意，在江湖上有个颇为响亮的名头——天机阁。而实际上，在双重身份的掩护下，鲜有人知道这家泊远镖局的老板是当年权倾朝野的右相和贤名远扬，却丧夫寡居的帝姬，更无人知晓他们真正的目的是追查一些陈年旧事。
　　百里殇不得不感叹，筱天当年走的那一步棋着实精妙，傅雪殊活着果然比死了更有价值。若不是筱天牵制和监视着傅雪殊，以傅雪殊的头脑和黑杀军的能力，倘若为空桐鸾所用，只怕茜芙反贼会势如破竹，纵使宁无求与王子狷联手都难以招架。
　　话分两头，百里殇与筱天会面之后互相倾诉思念之情暂且按下不表，且说帝都之中，韶嬴果然如百里殇预料的那般有所行动，不过倘若她分身有术听说了韶嬴的计划，只怕会大跌眼镜。
　　此时此刻，大跌眼镜的人是韶姁，他难以置信地重复了一遍韶嬴的要求：“你要我以辞去右相为筹码，要求皇上打消纳百里殇为妃的念头？”韶嬴点头道：“正是。”
　　韶姁道：“哥，你是不是疯了，且不说我们为何要自断臂膀让我离开政坛去帮助我们的政敌继续在朝堂上和我们作对，也不说我们该如何对韶党解释这个莫名其妙的决策。但是皇上那边，你要我如何解释我‘未卜先知’地知道了他未公开的决定，并且在不触怒他的前提下与他讨价还价？”
　　韶嬴淡然道：“你与他直说便是，就说消息是我们跟踪百里殇察觉的端倪，反正他的御林军丢失百里殇的行踪时，他应该已经知道我们的暗卫跟着百里殇了。比起迎娶一个妃子，显然是除去一个心头大患更加重要，想必他很乐于答应你的提议。”韶姁道：“皇上生性多疑，即使这样的条件对他有利，他也未必会答应。若皇上问起我们为何要这样做呢？”“那你便回答，倘若百里殇入了后宫，定然会威胁到皇后的地位。你与皇后姐弟情深，不忍她被百里殇分去宠爱与权力，因此甘愿用自己的前程来换皇后一世长安。”韶姁虚着眼有些无奈地看了韶嬴一眼，道：“哥，我们这对庶出的兄弟打小不与皇后亲近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就算近年关系有所缓和，这样的理由也定然是无法说服皇上的。”韶嬴道：“你只管一口咬定这个原因，就算皇上不信，你也坚持并无其他缘由。”
　　韶姁深吸一口气，如今他已经成年，气度越发沉稳，此时面对这让人匪夷所思的要求，却也显得有些沉不住气：“哥，你知道，我唯一的心愿就是我们兄弟二人安好，因此你谋求皇图霸业也好，放弃江山追求美人也罢，做兄弟的都会无条件地支持你，哪怕如今你为了一个女子要我放弃努力了这么多年的一切，我也可以接受。只是……且不论百里殇是否会感念你的情意，单是谭青诗、方鸿信他们呢，你该如何跟他们解释，又如何说服他们陪你一起将多年努力付诸东流？”
　　韶嬴道：“你错了，我要你辞官不是为了百里殇，而是为了我们的皇图霸业铺路。在你辞官之后，我会向皇上请求带兵平叛。如今茜芙经过这么久的准备，已经巩固政权，安抚百姓，有足够的资源和精力东征，缙云笄心怀深仇大恨，行事不死不休，黑杀军兵行诡计，又骁勇非常，宁无求与王子狷逐渐不敌，向朝廷请求援助是迟早的事。如今朝中无可用之兵，皇上不得不在冒着极北再次反叛的风险远调缙云笄应战，和自己御驾亲征之间作出选择。此刻若我请兵，国难当前，权衡利弊，想必皇上情愿选择命我平叛，待除去茜芙祸患之后，再设法压制韶党。而你的辞官，是催化皇上作出这样的选择的最重要的一步。”
　　韶姁闻弦音而知雅意，接道：“唯有我辞官了，大大削弱了韶党的势力，皇上才会放心将兵权交给你对吗？”“正是，我曾与空桐氏的黑杀军打过交道，深谙其作战风格，自然有信心让他们溃不成军。而我得胜归来之后，兵权在手，于民间亦有嘉誉，何愁不能成事呢？”“所以说，让皇上不纳百里殇为妃只是一个幌子，为了让皇上认为你依旧对她念念不忘，从而放松对你的警惕，交出兵权？”韶嬴笑道：“正是。”
　　韶姁道：“这听起来天衣无缝，也的确可以给韶党一个满意的答复。只是，哥哥，如今的你，真的已经彻底放下百里殇了，仅仅把她当作一个幌子了吗？”韶嬴的目光越过韶姁的肩膀望向远方，眼中云遮雾罩，他笑了笑，反问道：“你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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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小殇心态进一步成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