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薇》韶华过客

136、下渔舟故人复来归

　　和韶嬴不欢而散之后，百里殇踏上了南下的旅程。令她有些意外的是，韶嬴派来护送她的暗卫统领，竟然是竹生。据她所知，竹生绝非看起来那般天真，是个长袖善舞的狠角色，并且有资格参与一些极为机密的事件，无疑是韶嬴的亲信。她原本觉得追查筱天的下落不过是韶嬴谨慎起见的决策，可是竹生的出现让她不得不重新评估韶嬴对此事的重视程度。
　　与当年北上且行且玩的情形不同，此行时间紧张任务重大，因此百里殇一行人日夜兼程。较之两年前，百里殇的轻功又进益了，而韶氏暗卫亦非等闲之辈，在他们的护送下，瑄晟帝派来跟踪他们的御林军还没出京城就被甩开，在必经之道上的两处埋伏也无功而返。不出十日，百里殇便踏上了络明郡的地界。
　　在珞明帝之前，银月的南疆与煊嵊元年的极西、极北一样，是□□的附属小国，随着朝代的更迭时而俯首称臣，时而暗藏不臣之心，时而公然向□□宣战。在珞明帝将极南纳入版图之后，这块富庶之地便更名“络明郡”，从此成为□□名下的一个郡。南地多岛屿，岛上的居民与世无争，安于一隅，生活悠然闲适。传说中的“蓬莱仙岛”、“世外桃源”都坐落于此，引得无数高人逸士慕名而来。
　　抵达络明郡之后，许是因为接近目的地了，许是受到这里生活节奏的感染，许是回到了故乡，百里殇的心情明显地愉快起来。她命竹生租下一条中等大小的船，向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岛驶去。船夫是一位木讷寡言的中年汉子，除了恭敬讨好的笑容，并不过分兜搭，收下竹生的银子之后，便径自卖力地划船。他的妻子略聒噪些，操着一口不怎么标准的官话，向百里殇搭讪道：“小姑娘生得真俊啊，有没有许人家？”百里殇笑着用南方话回了一句没有。那大娘见她会说方言，十分高兴，二人便用南方话聊了起来。直到大娘不得不去煮饭，百里殇才得以回到自己的舱房歇一会，洗去一路的风尘。而隔壁的濯锦，因为不耐一路的风霜，饭都没吃便躺下了。
　　用毕午饭，百里殇站在船上看风景，余光瞥见竹生慢慢地蹭过来，双手背在身后，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样，她便忍不住笑道：“竹生，你鬼头鬼脑地做什么？”竹生见她笑了，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伸出右手夸张得拍拍胸脯，露出活泼讨喜的笑容：“姑娘一路上都没个笑脸，竹生还以为姑娘不待见小的，如今见姑娘笑了，就好像看见雨后的彩虹……”“行了，少油嘴滑舌的，有什么话就直说罢。”百里殇笑着打断他。竹生摸了摸头，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容：“百里姑娘，小的就是想问问……您这是要去哪啊，这瞧着可不像那位贵人会去的地方，您不会要将小的诓到什么荒岛上灭口吧？”
　　百里殇笑道：“你放心，我们要去的岛屿叫须尾礁，虽然离陆地远了一些，却不是什么荒岛。岛上有近千的人口，自给自足，鲜少与岛外的人往来，所以你不知道也不奇怪。不过，你口中的那位贵人，的确不在岛上。”她顿了顿，看着竹生脸上显露的呆滞，一边暗自感慨韶氏主仆浑然天成的演技，一边道：“你放心，我不是欺骗你，只是在找她之前，我想先拜访一位故人。”
　　“故人？”竹生听得此言，忽然笑嘻嘻地道，“可巧，小的这里，倒是也有一位姑娘的‘故人’想见您呢。”说着，他将一直背在身后的左手伸出来，手心里站着一只毛色鲜亮的小鸟。百里殇望见它头顶那根熟悉的艳红色翎羽，不由惊喜地叫道：“小竹子？”那只小鹦鹉听见她叫自己，拍拍翅膀飞过来，停在她的肩头，亲昵地不住用头顶的翎羽蹭她的面颊。百里殇将它抚弄一番，接着想起了什么，向竹生狐疑道：“这一路风尘仆仆，你还有闲心带着一只鸟儿？”竹生笑道：“姑娘知道，小竹子可不是普通的鸟儿哩，小的带着它还有别的用处。”百里殇道：“它是一只鹦鹉，又不是信鸽，不能远距离传信，就算会说话，你带它过来又……”
　　“小殇。”百里殇的话被一句低低的呼唤打断了。这声呼唤充满了眷恋与痛苦，就算是铁石心肠听了也要潸然泪下，但百里殇的胳膊上却次第泛起鸡皮疙瘩，不为别的，只因为——这是韶嬴的声音。
　　她不知道自己的应激反应是因为紧张还是恐惧，她从来没有想过韶嬴会混在暗卫之中跟着她南下的可能，因为如今她百里殇不在朝堂，如果韶嬴要做什么，最近的一个月无疑是个大好机会，而且他将心腹竹生派过来，就更没必要亲力亲为了。百里殇到目前为止布下的局，从未考虑过韶嬴跟来这样的情况，她很有信心应付竹生，却完全无法保证韶嬴不会看穿她的所作所为。一瞬间，她脑中一片空白，心中再次涌起那种棋差一招的屈辱不甘与无力感。
　　不过她还是尽快调整情绪和表情，缓缓转过头来。谁知，与她四目相对的，不是韶嬴，而是一只蓝翼红头的小鹦鹉。百里殇僵在原地，而那只鹦鹉见自己的表演得到了关注，更加得意洋洋地卖弄起来。只听它用清澈动听的年轻男子的声音叹息一声，接着深情款款地说道：“回到我身边，可好？我……我很思念你。”
　　过度紧张后发现是虚惊一场的结果，是一种近乎虚脱的晕眩。晕眩过后，接踵而至的便是哭笑不得和庆幸了。百里殇反应过来之后，眼疾手快地一把捏住小竹子圆滚滚的身子，将它甩进在一旁看好戏的竹生怀里。小竹子没想到片刻之前还温柔地爱抚它的旧主人一转眼就毫不留情地把它拎起来一丢，惊得连扑腾翅膀都忘记了，落入竹生怀中，睁大眼睛，茫然而又委屈地望着百里殇。而竹生也惊愕地看着她。百里殇叹了口气：“竹生，你是背着你主子把小竹子带过来的吧。虽然一直不明白韶嬴这样的人竟然会一再纵容你的自作主张，但是我想告诉你，这一次，被他知道了，他不会感到高兴的。”
　　也许韶嬴希望她知道他的深情，可他绝不会想让她看见他的软弱。
　　竹生收起了惊讶之色，也不再露出讨喜的笑容，他垂下眼睛，尚带稚气的脸上露出倔强的表情：“竹生不明白，曾经生死与共、两情相悦的一对璧人，如何能彻底离心走向陌路？政见不合算什么，只要真心相爱，就能跨越一切阻碍啊。百里姑娘，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公子已经付出了那么多……”言及此，竹生哽咽了，百里殇却几乎要被这幼稚的言论逗得笑出来，她轻叹道：“我和阿嬴，哪里是只有政见不合那么简单……你不明白。竹生，往者不可谏，我早已走出来了，绝不会再回头。他做的很多事情，也必然不是为了我。今日小竹子的话，我会只当没听到。以后若你再次听见阿嬴提起我，便请他不要囿于过去了吧。”
　　船行了一日，终于抵达须尾岛，告别船家之后，百里殇用方言向路边卖鱼的一位大婶问了路，便带众人向岛上最高大壮观的一座宅邸走去。向管家说明身份之后，百里殇一行人便被热情地迎了进去，才走到中庭，便见两个俊美无俦的男子大步迎上来，同样精致冶丽的面容上是如出一辙的激动与欢喜。竹生有些疑惑地端详着二人，他们的容颜无疑是熟悉的，行止间侧帽风流的气质也似曾相识，只是眼前人的发色如同鸦羽，却与那一双名动天下的孪生公子迥异。正疑惑间，却见百里殇露出愉快的笑容，呼唤道：“阿醴，阿醨！”
　　等到竹生坐在窗明几净的会客堂，捧着一杯香茗听微生兄弟与百里殇叙旧一番，才明白了事情的缘由与经过。原来，微生氏南下之后，遍寻桃源不得，辗转游历南疆的仙岛名山，最终在须尾礁落脚。微生氏素喜奢阔，又擅经商，不出一年便成为须尾礁数一数二的富户，在这远离红尘的小小岛屿又建起一座奢华雅致的微生府。而微生酩已经嫁做人妇，年初到大陆上逛庙会的时候，微生酩与一位读书人家的公子一见钟情，于今年六月成婚，如今随夫家住在络明郡中。
　　百里殇闻言，心中有所感触。她独在山野长大，虽然有百里殢那样的妙人陪伴，幼时却不曾体会过女儿家喁喁私语的亲密，而与帝姬相识相交，二人虽然惺惺相惜，却都不是深情外露之人，彼此亦不曾有过同寝同眠的亲密。唯有在玉樽的时候，天性单纯可爱的微生酩与她情同姐妹，让她体会到了闺中密友的亲密无间。当初的手帕交已经嫁作人妇，想必是已经走出了对缙云篁的单相思，如此，便也不枉她派人为死于流放之地的缙云篁收敛骸骨，以全微生酩追思的用心了。
　　众人闲谈一番，谈论的无非是须尾礁的风土人情，对于帝都的世事变迁只字未提。微生兄弟盛情邀请众人小住几日，百里殇欣然同意，竹生虽然心中焦躁，也只得顺应百里殇的决定。众人一道用了饭，又共同鉴赏名画古董，吟诗作赋以志旧时之乐。
　　是夜，百里殇宿在微生酩出阁前的闺房内，推开窗户便能闻到咸腥的海风，虽然已是秋天，却不觉寒凉，依旧是潮湿温润的天气。她倚在窗边，若有所思地望着天边的圆月，屈指一数，很快又是中秋了。与筱天阔别一年，暌违已久，也不知她是否安好，所见所知能否解开她们姐妹二人的困惑。而远在帝都的百里殢，又为何在与她互通心意之后，依旧滞留宦海，不邀她同归田园？
　　正思忖间，忽然听见门扉上被人轻轻叩了三下，根据叩门的力度和礼节，百里殇判断门外的人是个女子，而且应该不是粗使的仆妇之流，她很快判断出对方的身份和来意，淡淡道：“请进。”
　　韶娈进屋之后，看到百里殇好整以暇的样子，有些意外地挑眉问道：“见到我你似乎并不惊讶？”百里殇示意她坐下，笑了笑：“如果你是来问我亲人近况，我便告诉你，虽然宫中添了许多新人，但目前皇后娘娘依然一切安好，韶氏依旧如日中天。”韶娈闻言，却是笑了：“你自诩聪明，却猜错了我的来意，我已经从族谱中除名，不再是韶氏后人，韶氏煊赫覆灭，都与我无关。不过，还是谢谢你告诉我长姊安好。”百里殇有些出乎意料：“你不是来问我亲人近况？那请问夫人有何贵干？”
　　“夫人？”韶娈闻言，再次笑了，她的笑容很甜蜜，眼中却带着淡淡的怅惘，不愧是丽质天成的美人，凛冽的海风丝毫没有折损她的容貌，平凡的装束也未曾掩盖她的美丽，这淡然一笑依旧满是当年韶氏郡主的风华，甚至在磨去了戾气之后，平添了几分温柔与恬静。
　　“百里殇，谢谢你这样称呼我，我知道，若不是你当年的‘拱手相让’，夫君他根本没可能多看我一眼。我曾经十分讨厌你，因为你与我厌恶的韶嬴走得很近，更因为你轻易夺走了我深爱之人的心。不过当夫君终于接受我之后，我便消弭了对你的恨意。如今我得偿所愿了，可是我，”她低头，取出绣帕拭了拭眼角，笑道，“我并不快乐。”
　　百里殇不明所以地望着她，就算韶娈不恨她了，也不可能对她产生好感吧，可是如今见她的架势，似乎想要和自己叙旧谈心？不过见韶娈情绪激动，百里殇觉得断然拒绝谈话不太妥当，于是她给韶娈递了杯茶，并接着她的话题问道：“是因为陆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