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薇》韶华过客

138、天机阁予取任吾心

　　络明郡，泊远镖局。这一日，一个头戴斗笠的男子站在这家稍显破旧的镖局门口，抬头看了看“泊远”这两个苍劲有力的大字，随后大步踏入门中。店中可谓门可罗雀，只有一个打杂的小厮趴在桌上打盹。不过在来客踏入店内的瞬间，小厮便立刻抬起头来，他眼中睡意全无，若不是嘴角清晰的口水痕迹，几乎让人怀疑他方才不过是在假寐。
　　小厮利落地用衣袖擦了擦口水，向来客道：“客人是要送人还是送物件啊？”“都不是，我是来——买一个消息。”来人虽然没有摘下斗笠，但是从他的声音判断，应该是个年轻男子。小厮一愣，揉揉眼睛：“您说什么？小的没听明白，客人可是要我们护送‘一条消息’到哪里吗？”“不，我是来天机阁买消息的。”来人从身后的包袱中取出一个精致的檀木盒子，慢慢地推到小厮面前，“这里的东西，是定金。”小厮脸色变了变，方才的懵懂与憨傻迅速从他脸上消失，他肃容接过盒子，正欲打开，来客却阻止道：“这里面的东西，最好还是由天机阁的主人亲自验看。”
　　半柱香后，一个美貌婢女不知从哪个侧门走出来，她身段窈窕，容貌美丽，不过更吸引来客注意的，是她明显淬了毒的指甲和暗含轻功招数的步伐，她向来客盈盈一礼，引着他向镖局内部走去，穿过一道屏风，两面妆镜，也不知她打开了什么机关，看似狭小的镖局深处却是别有洞天。一道狭窄古旧的雕花木梯通向幽深的未知处，那女子示意来客独自登楼，随后翩然转身，复又消失在妆镜前。
　　来客伴随着楼梯的“吱呀”声拾级而上，终于来到了交易的房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天青色的幔帐，和幔帐后一抹窈窕的倩影，来客虽是阅美无数的老江湖，却也不免被那若隐若现的倩影引得失神片刻，不过他很快回过神来，问道：“这位可是天机阁的主人？”帘内人轻笑道：“在下岂敢妄称阁主？不过是奉阁主之命，代为回答‘蛇影剑’祝程祝大侠的问题罢了。”那声音如同黄莺出谷，又如珠落玉盘。
　　来客被人道破身份，脸色却难看起来，片刻之后，他冷笑一声，摘下了头上的斗笠，道：“不愧是天机阁，仅凭‘定金’就能看破我的身份么。”帘内人道：“祝大侠请坐。我们阁主说了，她不仅知道您的身份，还知道您想要问的问题。只是，天机阁虽然知道答案，仅凭一颗‘聚毒珠’，却买不来您想要的消息。”祝程环顾四周，果见一把藤椅就放在他身侧，藤椅前的矮几上瓜果香茗一应俱全。不过像祝程这样的江湖客，自然不会贸然食用别人的东西，他坐下来，道：“我自然知道一颗珠子买不来消息，你放心，除了这个‘定金’，我身上还带着成交之后的‘酬金’，亦是一件不亚于聚毒珠的宝物。”
　　帘内人道：“抱歉，我们阁主不需要三流门派的三流剑谱。”祝程脸上俨然现出几分怒意，他包袱中带的正是昆仑派几乎散佚的《撼山剑谱》，且不说对方是如何猜透了他的全部筹码，让他尽失先机，这昆仑派虽然式微，但门派中的绝学在江湖上还是有着赫赫威名，而传说级别的《撼山》，更是他历经千辛万苦才得到的，却被人贬为三流门派的三流剑谱，让他安能不怒？
　　祝程冷笑道：“天机阁好大的口气！这么说，你们是不打算与我做这生意了？”谁知帘内人又轻笑起来：“祝大侠好生心急，阁主可没有不做生意的意思，只是您若想得知‘杯弓刀’薛弥生的下落，除了这颗聚毒珠，您还得交上另一条消息来换。”祝程眼珠一转，道：“既然天机阁要以消息换消息，这聚毒珠便理应交还给我，否则岂非不公平？”帘内人闻言，一直温和含笑的声音陡然冷了下来：“祝大侠可是误会了什么，是您有事相求，求人者就要有求人者应有的姿态。除了天机阁，没有人会告诉您杯弓刀的下落。”“哼，那若我非要知道答案，也定然要收回聚毒珠呢？”祝程狞笑着，手已经按在腰侧的佩剑上。
　　倏而一缕清风拂过，祝程面前的帘子微微一晃，他一怔，本能地绷紧了神经，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仿佛只是窗户没关严实罢了。只是……祝程环顾四周，额上不由沁出一丝冷汗：这间阁楼上的暗室，根本没有窗户。
　　帘内人那清美而又冷然的声音再次响起：“祝大侠身负二十年功力，论剑道，在下定然望尘莫及，只是若要比‘抢东西’，在下可未必会输。”她的声音里带了点笑意，“这剑穗上的同心结煞是好看，想必是祝大侠心爱的姑娘所赠吧，祝大侠若是再这么不小心，让人解了去，那姑娘怕是要生气了。”祝程后知后觉地低下头，果见剑柄上的剑穗不知所踪，又是一缕清风拂过，他努力睁大眼睛，凝神细看，却仍未看清她的动作，唯余那枚剑穗又出现在他面前的矮几上。祝程颤抖的手几乎抓不住那枚小小的剑穗，她太快了，方才他完全没有捕捉到她的身影，她就轻易取走了他的剑穗，那若是方才她想要拿走的不是剑穗，而是他的剑，甚至他的性命呢？蛇影剑是江湖上小有名声的快剑，却没有强有力的防御手段，而眼前人的速度远在自己之上，即使她除了轻功一无所长，也可以轻易要了自己性命。
　　“想必在见识过在下的轻功之后，您已经对当前的局面有了新的认识，是否做这笔生意，决定权在您身上。”那轻缈的声音再次响起，祝程喉结上下滚动，最终道：“我……同意交易。”
　　三盏茶的功夫之后，小厮目送戴着斗笠的江湖客离开泊远镖局，继续歪着打起盹来，而阁楼上，又是不知哪里的机关被打开，一个容貌绝艳，不怒而威的女子从内间走出来，笑道：“怎么样，我就说，你的轻功刚好可以钳制住祝程，换到的消息也定然是我们所需要的吧。”帘内人——百里殇笑道：“嗯嗯，天机阁主料事如神，门生五体投地。”筱天笑道：“阁主我可不敢当，这老气横秋的称呼，你拿来叫傅雪殊去。”
　　二人玩笑几句，百里殇正色道：“不过，我还是不明白，为何祝程这位钟离伯蓉的小叔子，刚好就有求于天机阁了呢？”筱天道：“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情么，在得知钟离伯蓉的丈夫和小叔子都活跃在江湖之后，我们做了三件事，第一，打听他们所求，第二，得到他们所求，第三，让他们来求我们。祝程的兄长祝枝看似豪爽恣肆，却心细如发，轻易不露出破绽，因此我们只能把目标放在祝程身上。祝程与薛弥生是同门师兄弟，两人之间有一段过往，因此祝程立誓踏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他。”
　　百里殇开玩笑道：“你可别告诉我薛弥生是你们藏起来的啊。”筱天正色道：“正是，我请旧友舞蝶仙帮忙‘收留’薛弥生一阵子，否则如何确保唯有天机阁知道他的下落呢？”百里殇惊讶之后，忍不住问道：“我真想知道在成为帝姬之前，你在江湖上到底闯到了怎样的程度？”筱天笑了笑，那笑容出现在她年轻姣好的脸上，却显得历经沧桑，格外凄凉：“你不会想知道的，毕竟其中的许多，都不是什么愉快和值得记住的事。”
　　百里殇见她不愿提起，也没有追问，而是将筱天这一年获得的情报梳理了一番：“照我们如今所知，当初百里殢在江湖上一战成名之后，先接受了瑾骅帝的召见，拒绝了瑾骅帝请他继承大统的邀请，又示意瑾骅帝往南地寻找继承人。接着，他先后拜访了梨笙徐氏、风慕苏氏、七泠荆氏，以及九泽钟离氏。他在前三个家族的所作所为不是什么秘密，在他的扶植和造势之下，他们才有今日的煊赫。而他去钟离氏的时候，如祝程所知，钟离氏新的神女已经选出，旧的神女已经有了心上人，却尚未出嫁，故而虽然知道百里殢曾在钟离家小住，也先后请两位神女占卜，但具体的卦象和占卜以外所为，就不是很清楚了。”
　　筱天道：“正是如此。根据我历时一年的追查，如今已然确信无疑，钟离氏讳莫如深的‘说不得’，正是他们的占卜之术。无论是占星、看相还是卜卦，都极为灵验。钟离氏的后代游历山川，为各地百姓占卜，小到寻找失物，大到预知某事未来的走向，无不应验。九泽当地的百姓亦是深受其惠，因此钟离氏颇受敬畏。人们口中的‘说不得’，是对钟离氏展现的‘神迹’的感叹和畏服。”
　　百里殇道：“百里殢去见瑾骅帝、扶植四小家族，极有可能是奉慕容温、慕容良之命行事，为日后瑄晟帝顺利登基铺路，也为四小家族取代五大氏族的地位造势。”筱天道：“不错，钟离氏故作神秘，也是为了博取盛誉。想来，他们为了将钟离月送到皇帝身边，不惜假造身份与皇族‘攀亲’，可见是沽名钓誉之辈。”
　　百里殇摇头道：“不，钟离氏确是皇族，钟离乃慕容旁支，是慕容氏入世的化名，我已经求证于百里殢。这一点，钟离月没有骗我们。不过这也恰是我的困惑所在，权力、地位、财富，钟离氏可以直接得到想要的一切，又为何偏偏执着于‘名誉’呢，只要他们直接以‘当今’亲族的身份出现在世人面前，名誉便是唾手可得之物啊。”筱天道：“这一点，我亦不解。他们造势不是为了接近皇族，也并没有成为‘国师’，左右朝局的念头，那他们所求到底为何，就该是接下来我和雪殊主要追查的方向了。”
　　百里殇点点头，又道：“是了，前几天也同你说过，钟离月告诉皇上，我是最适合为他生育继承人的女子，等同于推翻了我是瑄晟帝亲姊的说法。但百里殢说，彼时他曾在与慕容温、慕容良的通信中了解过珺娴帝姬的生平，确实与我幼年情况别无二致，他曾带着我与钟离氏见面，彼时得到的消息，也是我‘确为慕容恭、慕容俭所出’。钟离氏既然如此自负于自己的占卜，又为何说出自相矛盾的话，况且慕容氏与钟离氏同宗同族，他们又有什么必要让我的身份扑朔迷离呢？”筱天思忖良久，方道：“与其在众说纷纭中困惑，不如向知情者直接一问。若你有意，明日，不，今日我便送你入桃源，你找到慕容恭、慕容俭，直接问个明白。”
　　百里殇惊道：“不是说桃源有个‘只出不进，只进不出’的规矩么？凡是不合规矩的人，即使踏破铁鞋，也无可问津。你既出生于桃源，如今踏入红尘，岂不是再也不能回去了，又如何能带我过去呢？再者，假如我真是珺娴帝姬，那我亦是出身桃源之人，自然无法回去，而若我不是，一旦进去了，我岂不是再也不能出来了？”筱天解释道：“所谓规矩，不过是桃源拒绝庸碌之人满足好奇心的借口，并非不可破解的铁律。其实，在桃源与外界的唯一交接之处，有一位掌渡者，由他评判来人是否有资格进入，或者桃源中人是否有资格离开。因此，只要得到掌渡者的认可，或者你有足够的能力骗过或者战胜他，就可以自由出入桃源。否则，你兄长的养父母也无法出桃源救回他，复又回到桃源之内了。顺带一提，论起辈分，那位掌渡者是我们的伯伯，名唤慕容义。”
　　百里殇点点头，只听筱天又道：“我可以将你带到桃源的入口，但是是否能够被掌渡者放行，就不是我能左右的。不过既然慕容氏的占卜之术如此出神入化，想必他们早已预见了你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