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薇》韶华过客

119、眼前人作昨日遥想

　　瑄晟帝退朝之后，百里殇立马向韶嬴道：“韶大人留步！”谁知她身后恰也有人同时道：“百里大人请留步！”她回过头，却见是万俟灏。她心中焦急万分，向万俟灏道：“万俟大人，在下下午闲时自会找大人交接考功之事，请稍安勿躁。”万俟灏会意，便点点头回吏部了。
　　百里殇便赶紧向韶嬴走去，韶嬴早已停下脚步，等着百里殇朝她走近，道：“百里大人可是要与本官交接万俟相爷的案子？可巧本官要去一趟御史台，便与大人同行吧。”百里殇也知此处并不是适合讨论这个话题的地方，便点点头，牵来自己的马，二人并驾向御史台走去。
　　韶嬴笑道：“你躲了我这么久，终于肯同我说话了？”百里殇道：“韶大人此言差矣，本官何曾躲你？”韶嬴不置可否，道：“你这次找我，是为了万俟氏的事情？或者说，是为了帝姬？”百里殇看向他：“昨夜皇上同我说，事情将止步于万俟颛。为何你今日接连在御前参他，将事情闹大？”韶嬴道：“若非万俟氏先做下这些事情，难道我能在皇上面前无中生有？”百里殇冷笑道：“未必。我只问你，今天的事情，是你和皇上共同商议的计划，还是你一人所为？”
　　韶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兀自道：“未必？”他若有所失地一笑，“也是，嬴在你的心中，从来不是什么正人君子。”百里殇并不想接他的话茬，径自问道：“韶嬴，我问你，你到底想做到什么地步？是要万俟氏家破人亡彻底覆灭，还是只要他们退出官场，放弃氏族的荣耀，你就肯罢手？”韶嬴笑了笑：“你应该问皇上想要怎样的结果，而不是来问我。”百里殇脱口而出：“筱天帝姬是皇上最宠爱的妹妹，皇上当然希望她……”
　　她的话戛然而止，皇上当然希望帝姬幸福，可是皇上所定义的幸福，真的就是帝姬想要的那种吗？他对自己妹妹的感情，到底是深切的关怀与祝福，还是畸形的控制与监护呢？
　　韶嬴见她语塞，淡淡道：“你自己也说不下去了？小殇，你瞧，你总是如此，关心则乱。你与其浪费时间来问我打算做什么，不如花点心思揣测皇上的意思。”百里殇冷笑道：“纵使我明白了皇上的意思，鄙人才疏学浅，也无法像你那般左右人心。”
　　韶嬴摇了摇头：“你觉得，皇上像是可以轻易被人左右的人吗？他从来只会遵循自己的心意行事，如有违逆，他有足够的耐心，慢慢扭转局势，最终达到自己的目的。瑄晟帝登基之初，只不过是一个连皇位都坐不稳的傀儡皇帝，如今他慢慢将权柄紧握在手中，不到两年的功夫，令三大氏族覆灭，这样的帝王，会因为我的三言两语，就改变自己的心意吗？”
　　他垂下眼，凝视着手中的缰绳，道，“我不过是在不可逆转的大局势里，做一点有利于自身的小推动而已。”他看了看百里殇，眼中似笑非笑：“只要除掉万俟氏，韶氏便硕果仅存，朝堂之上，再无人能与韶氏争锋，这样显而易见的道理，小殇岂会不明白呢？”百里殇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你可曾听闻唇亡齿寒的道理，你就不怕万俟氏覆灭之后，三尺青锋下一个便要横在韶氏的颈项？”
　　韶嬴看着她，眼中戏谑的笑意缓缓消失，神情渐渐凝重起来，他攥紧了手中的缰绳，低声问道：“小殇，你……这是在关心我么？”不等百里殇答言，他又自失地一笑：“我不过——说笑罢了。”
　　语毕，他催动马匹，领先了百里殇半个马身，问道：“你希望我留下万俟灏性命，不要破坏帝姬的姻缘？”见他言归正传，百里殇赶紧道：“正是。虽然很不甘心，但我不得不承认，权术一道，我逊色于你。若你执意要动手，即使我和帝姬联手，也未必能改变皇上的心意。因此，我请求你，无论如何，不要拆散他们——天人永隔、流放囚禁、疾病伤残、生疑生怨都算拆散。”她顿了顿，又道，“我知道，你我如今已经分道扬镳，你没有顾念我的请求的义务，我也不拿过去的情分说项，作为交换，我愿意答应你一个要求，只要我力所能及，无害公理，无愧我心，我都会竭尽全力。”
　　“我答应你。”
　　百里殇怔怔地望着前方，韶嬴仍然领先她半个马身的距离，她睁大眼睛，只能看到他如同刀裁的鬓角，而无从观察他的表情。她以失败者的姿态请求他高抬贵手，虽然有所祈求，却也并没有抱有多大的希望，她以为即使他勉强答应，也需要她付出对等或者更为高昂的代价，她勉强按捺住心中的雀跃，问道：“你要我做什么？”韶嬴的声音没什么起伏：“我会压下今日奏报的案子，保住万俟氏最后的颜面。你什么都不用做，因为这是我愿意为你做的事情。”百里殇望着他的背影，嘴角泛起一丝苦笑。她倒是宁可他明码标价地谈条件，也不愿意这样欠他的情。
　　回到御史台处理完公事，百里殇又去安抚了万俟灏。万俟灏事父至孝，若他知道百里殇等人为了保下他而放弃了他的父亲，定然不会同意，因此百里殇并没有多言，只跟他分析了一下客观局势，让他切勿轻举妄动为父亲求情，而是整饬家仆与旁支。韶嬴今日禀奏的两件案子，虽然与万俟颛息息相关，但其实也不难看出，是鼠目寸光的旁系眼红嫡系煊赫而刻意抹黑。若在平日里，皇上断然不会理会，只是如今正是万俟氏如履薄冰的时刻，这样一点小小的事端，就很可能变成能溃长堤的蚁穴。
　　下午，瑄晟帝下旨，着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会审万俟颛，帝姬与万俟灏的婚礼，则延后到半月之后。能争取到这样的结果，想必帝姬在宫中也费了不少心力。朝堂之中，文武百官隐约察觉大局将变，但万俟氏圣眷犹存，倒是令众人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转眼便到了七月初四，帝姬的生辰，瑄晟帝有心大办，但帝姬忧心万俟氏之事，并无心情，因此生辰宴虽是热闹精致，却不复一年前的欢愉喜庆了。据说瑄晟帝似乎有意为帝姬另择夫婿，以婚前避嫌为名令万俟灏在家中闭门，又在生辰宴上特命出身贵重、人品出众又才貌不凡的年轻人比试文采武功，帝姬虽然没有直接拂袖而去，但面色着实难看得紧。参加宫宴的一众贵人，虽然情知缘由，却人人噤若寒蝉，直将热闹华美的皇宫，渲染得仿佛一个金丝牢笼。
　　如今的刑部，主事的是侍郎庄梦生，庄梦生乃朝中清流，温和谦恭，自知说话的分量比不上韶嬴和百里殇，因此从不多言，只依旧例秉公行事。韶嬴信守承诺，没有借题发挥，保住了万俟氏最后的颜面。
　　最后，万俟颛只因任人不明、行事昏聩的罪名遭到罢黜，瑄晟帝保留了他北旭王的封号，也特别叮嘱史官以“乞骸骨”的说法解释万俟颛的离职，以全其颜面。这件事为将至的婚礼蒙上了一层愁云惨雾，却已经是众人共同争取下赢得的最好局面了。
　　见万俟氏的事情得到解决，也见证了瑄晟帝对自己嫡妹的让步和宠爱，百里殇暗暗松了一口气，开始反思当初宸妃一案是不是自己脑补过度，瑄晟帝毕竟是自己的亲弟弟，哪有那么丧心病狂，也许他对帝姬只是过分宠爱了，并没有那一层心思。反思自己刚得知筱天与万俟灏互相倾心的时候，不也对万俟灏横挑鼻子竖挑眼，唯恐他配不上筱天么？也许万俟氏之事，只是瑄晟帝一时反应过激了，雷声大雨点小，最终已经相安无事了。
　　因为近来心情好，所以早晨准备去御史台的时候，看见赖在自己腿上哼哼唧唧的小肥猪，百里殇便大发慈悲地把她装在包里一起带走了。百里殇御下宽严有度，因此御史台的氛围素来融洽，众人看见她带着宠物来办公，纷纷围拢过来，吴玉霖大惊小怪地叫起来：“哇，百里大人，玩物丧志啊，”他清了清嗓子，板着脸装腔作势道，“你这个样子，下官是要上弹劾折子的。”吴玉霖性子机灵活泼，又颇为风趣，早已成了御史台的活宝，众人一眼就看出他在刻意学徐泽郢说话，但碍于徐泽郢历来不苟言笑，众人不敢唐突，个个憋笑憋得辛苦。只有百里殇毫不在意，笑道：“你个猴崽子，被阿泽听见了，小心连你一块弹劾。”说话间，身后传来轻轻的笑声，一只秀气的纤手伸过来，抚上百里殊圆圆的脑袋。百里殇回过头，见是梅英。吴玉霖笑道：“哇，梅大人，你是不是刚当上中丞就膨胀了，都敢笑徐大人了，还敢二话不说就摸百里大人姊妹的脑袋！”
　　百里大人的兄长送给她一头小猪作为生辰礼的消息早就在仁清街上不胫而走，小猪与她容貌神似，取名百里殊的野史也如同插上翅膀，成了官场上的雅谑。百里殇情知是她那几个不省心的家仆走漏了消息，无奈从泗儿始，众人个个赌身发誓，无人承认，她也只得罢了。如今见吴玉霖敢拿她开玩笑，不由又气又笑，将百里殊往他怀里一塞，道：“你这么能说会道，本官就把自己姊妹许配给你好了。”她排揎了吴玉霖，又向梅英道：“小梅，我和徐大人不在那几日，事情做得不错。”梅英闻言，俏脸微红，低头赧然道：“都是徐大人悉心指导下官，下官不敢居功。”
　　“发生了何事？”正说话间，只见徐泽郢拨开人群走了过来。吴玉霖夸张地喊道：“徐大人，百里大人说要将百里殊许配给下官。”徐泽郢瞥一眼他怀里的小猪，向百里殇正色道：“百里大人，玩物丧志，将宠物带到御史台是为不妥，你这样下官要上弹劾折子的。”这下众人再也忍不住了，齐齐笑出了声，百里殇见徐泽郢蹙眉，似乎又打算说大道理，忙道：“好了好了，大家都去做事吧。”众人这才散去，百里殇自己抱着百里殊，正欲回自己的办公书房，回头恰好瞥见梅英，便道：“小梅，你同我来，今日恰好有空，便教你点东西。”
　　到得书房，百里殇将百里殊放下，向梅英道：“御史台掌以刑法典章纠正百官之罪恶，中丞的职责便是辅佐本官监察百官。自从将你提为中丞，本官便一直忙碌，不曾亲自教你。”说着，她便同她讲解一应事务。末了问道：“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梅英摇头：“大人都讲明白了，这些徐大人先前也曾同下官讲过。若日后仍有不明，下官再来请教便是。”百里殇看着她清秀的面容和恭敬的神情，不由想起自己一年前刚刚从极西归来、成为御史的时候，她笑了笑，有心为眼前的后辈免去一点弯路：“本官常要处理宫廷事务，不能终日留在御史台，御史台上一应事宜，都是徐中丞在费心。徐中丞为人端方，不苟言笑，而本官却处事圆滑，长袖善舞，你可知其中的道理？”她笑了笑，不等梅英答言，便道，“御史必得严苛，铁面无私方能使纲纪严明，又得怀柔，才能不为群臣的怨愤戕害。一言以蔽之，便是以柔婉之风行刚严之事。”她看了看梅英，又道：“你资历尚浅，又是女子之身，本就容易引人议论，因此本官不要求你刚柔并济，只希望你像徐中丞那样，不苟言笑，行事规矩，令人敬服，你可明白？”
　　梅英若有所悟：“下官知道，女子在前朝为官，本是不易，若有行差踏错更容易惹人非议。下官性子和软，若行事温婉，恐众人不服，大人如此体恤，下官心中感激。”百里殇满意地点点头：“你自去做事罢，若仍有什么不明白的，问本官和徐中丞皆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