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薇》韶华过客

120、眉间记乃心上朱砂

　　处理完御史台的事务，百里殇便接到贵妃请她入宫议事的消息。到得宫中，她先到了偏殿同缪汀兰闲谈一番，照例问了问宫中事务。缪汀兰笑道：“如今一切都好，宫中的主子少了大半，余下的都是安分守己的，贵妃娘娘管理宫务很是有条理，因此我们女官倒是过了好一阵清闲太平的日子。”百里殇笑道：“若能长久如此便好了，只是前些日子不是听闻，皇上有心在宫中添一些新人么。”缪汀兰道：“的确有这个说法呢，据说当初宸妃娘娘没能生下龙裔，皇上很是遗憾，有心再寻几位家世清白又出众的女子，为皇上诞育子嗣呢。”百里殇奇道：“宫中剩下的那几位，哪个不是家世清白又出众的？”缪汀兰委婉地说道：“那几位娘娘，入宫最迟的也是煊嵊八年进来的老人了，早已过了生育的合适年龄了。”除了皇后，一般女子都是十五六岁入宫，就算入宫十几年，也不过二三十岁年纪，哪是过了育龄，只怕皇上厌弃才是真的理由。百里殇笑了笑，也不说破，又听缪汀兰道：“皇后娘娘在宫中设立女医院，择了十几个有心学习歧黄之术的女子，教授医学，倒是件仁德的事情。”
　　这件事百里殇也有所耳闻，不过她不太理解皇后的用意，要是想做善事收买贤良名声，有的是更简单便利的法子，何苦这般吃力不讨好；若是想借此献美于君，那女医院她也去看过，里面的女子大都出身平凡，容貌也并不出众；若说她欲借此生事，如今后宫太平如同一潭死水，她这皇后虽无实权，但尊荣仍在，实在没有兴风作浪的必要。莫非皇后正是因为没了实权，闲得慌，才弄点事情做做？
　　不过不管皇后出于什么目的，她的贤后之名素来在百姓间传唱。何止皇后，她的两个兄弟，在百姓间口碑也极好，一个是秉公执法判冤决狱的青天大老爷，另一个是为民办实事的好相爷。如今韶氏一门如同烈火烹油，令皇上对他们又是忌惮又是倚仗。她不得不承认，韶氏这一手险中求胜玩得极好，若换作她，是既没有这样的胆量，又没有这样的本事。
　　念及昔年，韶嬴先为韶姁打响少年丞相的名号，借此在韶府立身，自己则韬光养晦积蓄力量。后来借着瑄晟帝处置氏族的东风，以韶氏弃子的身份受瑄晟帝重用，一边排除异己，一边加重瑄晟帝对他的信任和依赖。
　　附和着夸赞了几句皇后，百里殇又问道：“帝姬近来可好？”缪汀兰面色凝重地摇摇头：“众人都知道帝姬心里不舒服，近来除了去琉昭殿陪淑妃礼佛，便是闭门不出。皇上倒是每日都要抽空到玥仪殿小坐。”百里殇叹了口气：“皇上到底是恼着我给帝姬通风报信了，这几日命我不必入宫，我今日进来，还是贵妃召见的。因此无诏也不敢去见帝姬，只好拜托缪姐姐，有空去玥仪殿，代为安慰帝姬。”缪汀兰忙道：“不必妹妹多说，姐姐自是省得的。”
　　又说了几句，百里殇便告辞，去见贵妃。她素来不喜钟离月，先前觉得她惯会装神弄鬼，神神叨叨，后来掌事之后，她也不喜欢她的行事风格。且不知何时开始，她似乎对自己颇有些针对，时不时说些不知所谓的话，还交给她一些棘手的差使。
　　到得瑛礼殿，问候已毕，贵妃便道：“百里大人，本宫请你过来，是要商议选秀之事。”虽然传言甚嚣尘上，但百里殇倒是不曾料到来得这样快。瑄晟帝多年不曾选妃，底下那些想要攀龙附凤的人早已歇了心思了，谁料他真的有意选妃，是看着后宫太过冷清了，还是真的着急想要子嗣？
　　知道贵妃说话喜欢半藏半露，好探听对方的口风，因此百里殇没有说话，作出洗耳恭听的模样，等待她继续说下去。贵妃见她不语，轻笑一声：“倒是个乖觉的人儿。”便继续道：“选秀定在八月，因为礼部要操持帝姬的婚礼，所以皇上将选秀之事交给了后宫。皇后娘娘命本宫与你一同操持，只是宫中多年不曾选秀了，百里大人，你可有什么章程？”百里殇道：“依臣之见，不若参考煊嵊十年之前的旧例行事，先以郡为单位，命适龄的官家女子入帝都待选，待学过礼仪之后再择吉日入宫，请皇上与皇后过目？”钟离月点点头，百里殇又道：“贵妃娘娘，臣不知旧例，又忙于御史台的事务，少不得请娘娘担待些，多多费心。”钟离月笑道：“本宫晓得的。皇后说让你与本宫协理，只是表示对你的尊重罢了，谁敢劳动你呢。”百里殇一声不言语，钟离月忽然凑过去，仔细往她脸上觑了觑，道：“百里大人好生美貌，不若借此次选秀入宫，想必能如当年的宸妃娘娘那般宠冠后宫。”百里殇退后一些，漠然道：“贵妃娘娘说笑了，臣并不懂得以色侍人，也无意入宫。”贵妃不置可否，又说了几句别的，便命她退下了。
　　百里殇素来多思多虑，明知道贵妃说话云里雾里不着边际，却还是忍不住揣摩。她建议她入宫为妃，到底只是一句玩笑话，还是她又占卜出了什么新的花头？昔年论起宠冠后宫，根本轮不到宸妃，她不拿贵妃空桐鸢类比，偏生拿宸妃类比，又在暗示什么？
　　百里殇思前想后一番，不明所以，不过如今她在朝堂上正得瑄晟帝器重，知道皇帝不可能让她入宫为妃，因此也不甚在意。
　　且说这一日，韶嬴晚间回到自己的府邸，却见竹生正在门口候着，见他过来，忙上前低声道：“公子，小公子正在里头等您呢。”听说韶姁来了，韶嬴并不吃惊，见竹生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忍不住笑道：“无妨，我知道他的来意。”说着便大步向正厅走去。韶姁正是长个子的年纪，陡然望见少年人挺拔的身影，韶嬴不禁有点恍神，一时竟已无法将记忆中依赖自己的小不点与眼前俊秀的少年重合起来。
　　韶姁看见他，先是规规矩矩站起来叫了一声“兄长”，韶嬴笑了笑，示意他坐下，自己也在他对面坐下来。竹生亲自上来奉茶，韶姁并没有接，只是望着韶嬴，蹙眉道：“兄长，原先万俟氏丁泗部的少公子来拜访，已经同他谈妥了，如今你骤然收手，如此出尔反尔，可又是与百里殇有关？”韶嬴平静地点点头：“不错，前几日百里殇希望我就此收手，不祸延万俟灏，我已经答应了。”韶姁叹了口气，看了眼侍立在旁的竹生，竹生会意，出去将门掩上，韶姁方道：“哥，先前你同我说，江山和美人你想兼得，你又说过，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如今你对万俟氏收手，不但把局面搅和成不尴不尬的样子，百里殇也不见得因为承了你的情而对你芳心暗许。你这样，可曾应了你说过的半句话？”
　　韶嬴笑了笑，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檀木桌子边上的雕花，道：“你是觉得，兄长为了一个女子，已经方寸大乱，做事也失了果断了？”不待韶姁答言，他径自道，“你错了，韶嬴本是冷酷无情之人，行事皆出于自利。纵然心系一个女子，也不过是因为有了她，能够让我更完满，怎会因她迷失了自我忘却了初衷？与其说，是百里殇的请求让我对万俟氏收手，不如说，连她的请求都是我计划的一部分。”
　　韶姁蹙眉不语，一时分不清这到底是韶嬴的真心话还是糊弄他的新说辞。韶嬴继续道：“我答应丁泗部的请求，一边暗中调查，一边压下消息，等帝姬和百里殇都以为事情能止步于万俟颛的牺牲的时候，突然在朝堂之上禀奏。瑄晟帝性多疑，肯定不会将这几个案子视作巧合，而会怀疑万俟氏心存反意，在向皇权示威。百里殇虽擅长揣测人心，却也囿于此，面对这出其不意的打击，她肯定会困惑于到底是韶氏的手笔还是瑄晟帝的旨意，因此举棋不定六神无主。万俟灏生性谨慎，突逢变数，如果没有万无一失的举措，他定会先按兵不动，寻找突破口，等待时机。”
　　韶姁若有所悟，接话道：“所以，瑄晟帝定会抓住这几个案子不放，寻找万俟氏谋反的蛛丝马迹；百里殇走投无路，只能找你试图问清楚是谁的心意，她求助于你，你还作了顺水的人情，将来就算瑄晟帝发作于万俟氏，你也能够将韶氏撇清；万俟灏因为德妃干的蠢事，失去了宫中所有的眼线，彻底与帝姬断了联系，也只能选择等待。”韶嬴点了点头，又道：“你再想想，丁泗部少公子见韶氏出尔反尔，压下了那两个万俟氏的案子，他会怎么做？”韶姁道：“他既有狼子野心，定然不甘心就此罢手，定会设法联系别的朝臣，再将不利于万俟氏嫡系的信息递到皇上眼前。”韶嬴道：“正是。瑄晟帝多疑，若所有对万俟氏不利的消息都经由韶氏之手出现在他面前，他定会怀疑韶氏出于党争的目的构陷万俟氏，可若源源不断的消息经由不同人之手呈递到他案前，便由不得他不信了。”韶姁不由拍案叫绝：“谋算人心到兄长这个境地，可谓无人能出其右了。”
　　韶嬴道：“接下来，我们什么都不用做了。只需袖手旁观，事情便能按部就班地发生。是了，迟近楠那边，命他稳妥行事，切勿贪功冒进。”韶姁问道：“兄长这是何意？迟校尉是唯一受命于韶氏的武将，若他不能在极西一战中大展奇才，如何得到晋升成为我们的助力？”韶嬴道：“王子狷骁勇睿智，好兵行险着，作战风格刚好与空桐鸾的黑杀军相似，都是出奇制胜的路子。迟近楠风格稳健，不擅长变通，对上黑杀军本就容易吃亏。□□与极西的战事胶着至今，说明空桐鸾有几分本事，将极西王这个昏聩懦弱的东西变成一块难啃的骨头。既然如此，我们更不能自折手足，应该优先保存迟近楠的兵力。”他顿了顿，又道：“也许，我们应该重新估算空桐鸾的实力，并且调整我们的计划。”
　　送走了韶姁，竹生行至韶嬴身边，禀道：“公子，近来帝姬忧心婚事，倒是把傅雪殊那边的消息冷落了。”韶嬴点头道：“近忧当前，远虑也只能放在一边，这也是人之常情。你们呢，可曾查到什么？”竹生低声道：“我们按照公子的指示，换了个思路去查。瑄晟帝原有个嫡亲的长姊，在瑄晟帝出世之前便夭折了，煊嵊十二年玥仪帝姬回朝的时候，瑄晟帝曾经一并追封这个早逝的姊姊为珺娴帝姬。我们遍寻桃源附近一带，找到了那位珺娴帝姬的埋骨之处，发觉只是个衣冠冢。我们踏遍络明郡，又访得一位由桃源入世的穆公子，那公子生年尚小，但据他从父母亲长处听说的消息，那位帝姬真身不曾入土，而是沉棺于苍茫海底。而且，据说那位帝姬，眉心有一点水滴形的青记。”
　　眉心的青记？韶嬴眼前立马浮现出一张明艳动人的脸，那张脸曾经无数次出现在他梦魂之中，最是摄人心魄，也最让人黯然销魂。那点水滴形的青记为她平添了几分活泼秀致，既媚态天然，又清雅出尘，所到之处，引得女子争相仿妆。
　　他梭然睁大眼睛，望向竹生：“此话当真？”竹生道：“虽不知真假，但那穆公子确是桃源出身，我们探听的时候也很小心，不曾引他起疑。亦曾调查清楚，在我们找到穆公子之前，并无旁人找到过他，因此，他刻意说谎的可能性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