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薇》韶华过客

118、千帆过处无问沉舟

　　这宫女并非黑杀军中人，本是宫中的三等宫婢，全因为做事小心又忠心耿耿，才成了空桐鸾身边的心腹。她素来知道空桐鸾心狠手辣，如今更因为她的心计敬畏不已。她帮着空桐鸾脱下繁琐的服饰，道：“娘娘，您身上的伤，可需要奴婢用玉颜膏来擦拭？”空桐鸾笑道：“不必，你只要拿温和一点的药物给本宫浸浴就好，那些伤多半是假的。玉颜膏送去给媚蓝吧。”媚蓝是在占星台上易容成空桐鸾模样代她受过的黑杀军。
　　空桐鸾想了想，又道，“将上好的清心药物也给她送过去。为了防止嘉妃宫中的补品被验出毒来，本宫在她宫里放的只是药引子。将真正的毒药放在了媚蓝身上。本宫知道嘉妃那贱人定然耐不住性子会亲自上占星台来羞辱本宫，便叫她好好熏染致幻的毒药，也尝尝剖腹剜子的滋味！”
　　宫女心中生寒，但并不敢露出半分，只落泪道：“娘娘，黑杀军中最好的大夫说，娘娘被王上剖腹，伤了身子，以后恐怕很难有子嗣了……您何必以身犯险呢？”空桐鸾狞笑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只有让极西王记住本宫所受的苦、所经历的痛，他才能对本宫心怀愧疚，予取予求。况且本宫早就说了，那头种猪，不配让本宫为他生儿育女。”
　　没有孩子又怎样，她要的又不是在极西王身边母仪天下。爬上贵妃之位、掌握六宫大权只是第一步而已，待她羽翼丰满，将极西王杀而代之，才是第二步。反正此生，她唯一深爱的人不可能与她举案齐眉了，雪殊是她的亲哥哥，她永远不可能为他生儿育女，那她还要孩子做什么？
　　驶向望川的轻舟急行一夜，于次日天色晶明时抵达目的地。百里殇翻来覆去半宿，未得好眠。头脑中乱作一团，一会是关乎此次赈济钱粮贪渎一案，一会是帝姬讲述的百里殢的故事，一会是徐泽郢同她说过的话。
　　昨夜凭着一时心潮澎湃，她觉察了自己对那人的感情，可是如今细细思索，她又生出许多犹豫与怀疑了。首先，自己真的能够区分亲情、友情、爱情、思念、恋慕等等情愫吗？其次，纵使她知道了适合自己的、自己中意的类型并且找到了符合这个类型的人选，他真的就是自己所爱吗？理智可以条分缕析，感情呢？最后，即使她确定了自己的心意并且坚定不移，那么他呢？阔别一载有余，他从未露面，那些她思念和需要他的时刻，他在做什么呢？他可会与自己心意相通？
　　百里殇知道自己素性多思多虑，唯恐如同当初在西扶骤闻韶嬴死讯时那般怔忪到走火入魔，便再次决心掩耳盗铃般地按下思绪。
　　因着是有备而来，监察蒋义山等三人的过程流畅轻松得令人惊叹。不过一日的功夫，调查、询问、取证等事情一气呵成，是夜，百里殇与徐泽郢便乘轻舟回去复命，而蒋义山等三人也启程回帝都等候发落。
　　船舱中，徐泽郢帮着百里殇整理证据，百里殇自己则提笔开始草拟奏折。徐泽郢见她不假思索运笔如飞的模样，问道：“大人可决定了，向皇上呈递怎样的答复？”百里殇笔一顿，一大滴墨汁滴落在纸上。她笑了笑，索性放下笔，将染污的纸张揉成一团：“决定了。王慎在望川风评甚好，是两袖清风的父母官。赈济粮数目不对，他甚至动用自己的俸禄为百姓购买粮食和杀蝗用具。蒋义山手头有从国库取出钱粮到运送到望川的所有单据、接手官员的名录和私印，与王慎交接时，钱粮数目也是当众清点过的。唯有杨度，举止慌张异常，甚至试图贿赂本官来大事化小，搜检杨度在望川临时居住的府邸，库中虽无粮食，但是钱财和值钱物事的总和，与亏缺的钱粮数目是相合的。证据确凿，本官自然要如实禀告。”
　　她将手中的纸团用力掷出去，咬牙道：“但是，赈济物资丢的主要是粮食，从杨度府上搜到的只有钱，为何追查不到半点销赃的踪迹？一个人要蠢到什么地步，才放着钱不拿去搬运笨重的粮食，还这么快就购置古玩字画、珍贵器物，不放在祖籍家中，急着放在临时的府邸？蒋义山做事如此细致，王慎又精明如斯，见到本官慌张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的杨度，又是如何从这两人眼皮底下贪墨钱粮的？”
　　徐泽郢蹙眉道：“你觉得杨度是无辜的？”百里殇摇摇头：“不，杨度显然不是全然无辜的，此人属于典型的狐假虎威、仗势欺人的人，欺软怕硬，庸碌无为。王慎奏折上所言的索要银两之事，许是事实，而本官监察时他贿赂本官也是不可辨驳的。但是本官认为，赈济的钱粮，未必是他贪墨的。”
　　徐泽郢点点头，问道：“那么，大人打算将这些推测也写在奏折上吗？”百里殇摇摇头：“不，这些不过是我个人的疑惑和揣测，并无证据，自然是无法禀奏的。阿泽，你来时同我说的话没有错，我必须先自保，才能找到报答恩义的机会。况且不管真相如何，蒋义山和王慎确实是百姓的父母官，而杨度也确是蠹虫无疑，我不会为了救万俟氏趟浑水。”徐泽郢道：“帝姬那边呢，你打算如何交待？”百里殇重新取出一张白纸，正欲重写奏折，闻言，抬头答道：“万俟相爷老了，难免有些昏聩，任人不明，也是时候卸下肩头重担享享清福了。不过此乃一人之过，祸不延后人，不是么。”
　　事已至此，她若再看不出此事中有韶嬴的手笔，她便枉为御史大夫了。赈济粮贪墨一事，不，应该说是击垮万俟氏一事，实在难以云淡风轻地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严重的情况，便是万俟氏满门获罪，非但失去与皇室联姻的资格，还会彻底覆灭；最轻的情况，也是百里殇打算选择的应对方案，就是牺牲万俟颛一人，将万俟氏其他人——尤其是万俟灏撇清出来，保护住帝姬的婚姻。而无论是怎样的结局，坐收渔利的都是韶氏：后宫之中，德妃没落，唯余皇后与贵妃分庭抗礼，没了德妃的暗中动作，宫中局势更加清明；朝堂之上，左相革职，右相便可独大；五大氏族去之者三，若万俟氏彻底覆灭，便唯余韶氏一族纵横朝野与后宫了。
　　不过，令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她自己是从宸妃案后贵妃意有所指的试探中揣测出瑄晟帝的不伦之心，才理解帝姬请婚后瑄晟帝异常的易怒和暴躁的。可是韶嬴是如何洞悉瑄晟帝对万俟氏的敌意，又是如何利用和放大这份敌意让瑄晟帝迫不及待地对万俟氏动手的呢？瑄晟帝深夜急召的那一次，德妃的瑞庄殿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而在她赶往玥仪殿的时候，瑄肃殿中，韶嬴又同瑄晟帝说了什么呢？
　　甫抵达帝都，尚且来不及回到御史台整理案情，百里殇就收到了瑄晟帝的急召。百里殇匆匆入宫，果不其然，瑄晟帝问她：“贪渎赈济粮一案，可查明了？”百里殇道：“回皇上，臣等已经查明，只待整理成奏报，便可呈递给您。”瑄晟帝点点头：“你先将结果告诉朕，明日再上折子。”
　　百里殇道：“是。此次贪渎，乃赈灾特使杨度所为，贪渎钱粮皆已折变为银两，购置古玩珍品等置放在望川。”瑄晟帝眉心舒展开来，脸上露出几分笑意：“百里爱卿不负朕的期望，短短一日便将一切查得水落石出，朕很满意。待此案处理完毕，朕会好好赏你。蒋义山、王慎二人，可曾参与？”百里殇道：“多谢皇上嘉奖。蒋义山等二人不曾贪墨钱粮，但王慎没有守好粮仓，钱粮遭到挪用，他也有责任。蒋义山则呈上了一应清点的单据，足证其清白。”
　　瑄晟帝点点头，又问：“杨度和王慎二人，都是春闱的新晋举子？”百里殇道：“正是。杨度乃永宁人士，其父杨望乃前朝工部侍郎，其祖杨林松乃前朝内阁大学士。杨度的姑父，则是当朝左相万俟颛。杨度今年春闱入仕，在礼部担任员外郎一职。原是将他派去主持祭天以安民心的，谁知他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来。王慎则是布衣出身，祖上务农，今年春闱入仕，派往望川为官，任期虽只有数月，在郡中风评甚好。”
　　瑄晟帝冷笑道：“怪不得这般藐视天威，原来是万俟颛的侄儿。”百里殇轻声道：“杨度的确是左相擢选入仕，也是左相安排他前往望川担任特使的。不过杨度这般恣意妄为，想必万俟相也始料未及。”瑄晟帝道：“朕不管他是否始料未及，都要治他识人不明之罪！百里卿，朕命你今夜写好弹劾万俟颛的折子，明日早朝时，与贪渎案的奏报一并呈递！”百里殇忙点头称是，瑄晟帝又道：“万俟相失职，祸不延旁人。明日下朝后，你便入宫一趟，好生抚慰帝姬，让她安心待嫁，不必为万俟灏担忧。不过毕竟出了这样的事，婚期不得不延后了，你告诉帝姬，朕会另择吉日，让她风光大嫁。”百里殇道：“谢皇上体恤。”
　　果然，她的识趣和妥协得到了瑄晟帝的认可，虽然万俟颛的左相之位势必难保，但是既然瑄晟帝授意她去安慰帝姬，说不会影响她的婚事，那么一切还是在她的预期之中的。
　　百里殇连夜写好了折子，搁笔时已经是子时了。百里殇唯恐帝姬悬心，便深夜入宫，将瑄晟帝的意思转达给帝姬。帝姬情知这已经是瑄晟帝的最大让步了，虽然她深知万俟氏并无不臣之心，但是也唯有付出一定的代价才能平息瑄晟帝的猜忌，因此便也认可了这多方博弈的结局。
　　次日朝时，百里殇依照瑄晟帝所言，将贪渎案的结果和弹劾万俟颛的奏折一并呈上，瑄晟帝当堂发了一顿雷霆之怒，将万俟颛狠狠申斥了一顿，将杨度送往大理寺问罪，又命人接替杨度之职，抄没杨氏私产折变作赈济之银。正欲发落万俟颛，却见韶嬴出列禀奏道：“皇上，恰好臣手头也有几桩事关万俟相的案子，适闻百里大人弹劾万俟相，臣可否一并奏报？”瑄晟帝睨了万俟颛一眼，沉声道：“讲。”
　　韶嬴便道：“臣近日审理帝都北部商铺盘剥的官司，犯事商人王利来已经招供，他原是万俟相爷府上的管事，乃是在相爷的授意下吞并几个商人的铺子，才威逼利诱迫使他们将产业低价出让的。而引发斗殴杀人事件的秀客案，起因则是万俟相堂侄强抢孙氏门下秀客。这两件案子皆与万俟相有关，万俟大人乃一品大员，臣不敢擅专，故来请皇上示下。”
　　百里殇心中警铃大作，吞并资产往小了说是贪财，往大了说便是为谋逆积累资本，而强抢民女则是仗势欺人的不二证据。再加上唯亲是举、任人不明的罪名，整个万俟氏也许都会受到牵连。她忍不住看了韶嬴一眼，想知道这是他和瑄晟帝早就商议定了的计划，还是他趁着这个时机落井下石，逼迫瑄晟帝将万俟氏打入永劫之地。
　　韶嬴语毕，本在等候瑄晟帝示下，百里殇望过去的时候，他却仿佛早有预料般偏过头，带着笑意的目光对上百里殇的眼睛。
　　瑄晟帝怒道：“万俟颛，你真是辜负了朕对你的信任！朕视你为左膀右臂，你呢，自丧妻以来，沉浸在悲痛之中，日益庸碌、昏聩！再不复朕初即位之时的果决与明睿，如今更是仗着与皇室结为姻亲，纵奴行凶，满门横行！”
　　他冷冷地望着跪伏在地上微微颤抖的万俟颛，沉声道：“左相万俟颛，辜负圣恩，行事昏聩，着，革职下狱，待案情查明再行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