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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舆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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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年轻,经常游手偷闲,这些大臣心里是有数的。但北疆正在打仗,皇帝却连送上去的折子都不看,还当堂打自己的脸,这下连章显渊这种老狐狸都掰不回来。
章显渊在心里缓缓叹了口气。
皇帝靠不住,那还能靠谁?
他回头瞥了一眼殿前都指挥使,张清泉。
张清泉得到示下,迈步出列,俯身跪下:“禀陛下,臣昨日送上的奏折内容颇多,不慎漏了李将军拔营之事。臣请罪,求陛下责罚。”
他伏在立着的李恪身后,声音越过李恪直直传到皇帝耳边。李恪在心里冷笑一声,面上不显,跟着跪下:“是老臣妄言,请陛下责罚。”
皇帝张了张嘴,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是张清泉给他递了个台阶。他清了清嗓子,道:“……都起身吧。近来事多,一时不慎……也是有的。张卿不必自责,下了朝留下来向朕禀明即可。”
张清泉应了,俯首又拜了一拜,才慢慢起身回列。
早朝是进行不下去了。皇帝又耐着性子听几个老臣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让潘寺卿宣布散朝,自己快步朝文德殿走去。
而离九阙百里之外,李祁带着两万人正向西北处的洪安府出发,预备在那里突袭应池。
章书皖两日来都没给李祁好脸色看。
赵仪打马跟在李祁身后,回头看了眼坐在枣月背上的章书皖,无语:“爷,他到底是为什么气成这样,就因为您吃了那药?”
而知道缘由的李祁却懒得告诉他:“少管闲事。”
赵仪颓丧地怄了一口气。
世子爷以前什么都跟他说,但自从章小公子来了以后,世子爷最爱的都不是他了,好多事都不告诉他!
而世子爷对他的怨气恍若未觉,还回头看了一眼章书皖。
章书皖仍一声不吭地盯着马蹄下的地。
李祁不由失笑。他轻轻拉了拉缰绳,叫马走了慢了些,渐渐和章书皖并了排。
章书皖回头见他,嗤了一声不理。
李祁微微倾身,靠近他,低声道:“别气了,我也没想到老军医会带着张苑出来,可现在也回不去了。不然叫他跟着你,你亲自看着?”
章书皖磨牙:“要不是我发现,世子爷是不是还打算带他上战场啊?”
“他若是想去,我不会阻拦。”李祁回答。
“……您做个人吧!”章书皖脸都黑了,“他还这么小!”
李祁看了看他,微微正了神色。
“他虽小,却也是禹朝的儿郎。现在他跟着老军医行救人之事,看得多了,心中自有丘壑。若是他真的有心报国,又岂是你我能左右的?”
章书皖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
“……至少等他长大一些,现在还太小了。”
李祁回头望了一眼长长的队伍,缓声道:“是小了些,所以你可以护着他。他们在后方,不会上战场,别过于担心。”
章书皖垂首不语。
叹了口气,李祁突然探身,伸出手,温热的手掌盖住章书皖握着缰绳的手背。
章书皖一惊,抬头:“做什么……”
“太慢了,跟上我。”他说着,握着他的手轻轻一抬,带着章书皖轻轻拍了一下枣月的屁股。
章书皖:“……”
身|下传来“哒哒哒”的马蹄声,章书皖被带着往前跑了两步,跟上了最前头的赵仪。
他们行了两日,因着要绕过峪山,所以会经过鄞州、兖州两块地方。鄞州多川,兖州多水,因大军行路不走官道,又有重装战车和辎重车殿后,前行速度不算很快。
前方不远处又是一截矮峰,眼看鄞州就快要到了。赵仪从行装中拿出舆图,对照着看了两眼:“爷,要不就在前面山底下扎营吧。再往前都是山路,夜间行路不安全,等明日天亮了再走。”
李祁扫了眼舆图,点了点头。
赵仪回身向校尉传令下去,在前方平地扎营。
章书皖下了马。行在军队最前方的宣策营骑兵动作非常麻利,立刻下马扎营。他左右逛了逛,每次想要搭把手都会被拒绝,看了两眼,觉得自己也确实帮不上什么忙,遂作罢,跑到队伍后方去找张苑。
张苑已经在拾木头准备生火了。
章书皖终于找到了点事儿做,两步上前:“哎哎哎,火折子给我,我来我来。”
张苑瞪着大眼睛不肯给:“章哥哥,还是我来吧。”
“别,我来帮你……”
“人家是怕你把人家营帐都给点了。”
身后突然传来带着一道揶揄,打断了他抢火折子的动作。
章书皖木着脸回头。
“世子爷,您真闲,还有心思到处看。”
李祁笑道:“都扎营了,有什么歇不得的?”
旁边的张苑前两日刚学了首词,跟着掉书袋子:“此间有甚么歇不得处?虽兵阵相接,鼓声如雷霆,进则死敌,退则死法,当恁么时也不妨熟歇。”
章书皖:“……”
您歇,您歇好。
他放弃了火折子,转身又打算去找赵仪。
“你若真没事做,过来跟我看看舆图。”李祁在身后跟上两步,咸咸道。
章书皖脚步顿住,回头疑惑地看去。
身后的人低眸看着他,神情却很认真。
他不确定:“您叫我?”
李祁转身,抬眸瞥了他一眼:“就是你。”
章书皖默然,跟上李祁的步伐。
主帐已经搭好,比在江陵府时简陋许多。李祁掀开帘帐让他进去,又在门外叫赵仪把舆图拿过来。
那是一块毛毡制成的图,看图的人显然拿在手里研究过无数回,边角上都起了球。
纵是没见过,章书皖也知道舆图是很珍贵的东西,在没有现代科技的年代,制作舆图耗时耗力,每一寸山川河流都有人去过的足印。州府每三年造一次地方地图,和辖区的户籍资料一并逐级上报,再由兵部合成编绘。
而这张前人花费无数心血画作的图上,此刻却由朱笔标了十三个刺目的圈。
“这是……”
他的声音卡在一半,视线一一扫过去。
定原府、埔丘府、俞安府、应池府、太仓府、河间府、太原府。
襄州、邢州、青州、密州、琏州、登州。
十三个州府,被朱笔一个个圈着。
李祁将舆图平铺在案上,沉默了一会儿。
“该早些拿给你看的。”他说。
戈尔适部落从定原一路南下,长驱直入,势不可挡。短短数月,他们就丢了十三座州府。
章书皖盯着那醒目的红圈,不自觉地咬紧了牙。
那日点兵,徐枫对着右峰营将士说的话犹言在耳,但他确实没有想过,这到底是个什么情景。
他们一路行来,未染硝烟的城镇霁天空阔,山抹微云。但山的那边,是天连衰草,空城断角。
李祁从腰间取下剑,剑首上的云纹玉石敲在应池府上。
“这里,我们要从这里打开第一个缺口。”
“出发前,我听赵仪讲过战策……”他踌躇了一下,素白的手指点在最右边扎眼的红圈上,“徐将军他们,去的是这儿?”
那是太仓府。
李祁颔首:“没错。但他们不会进攻,只在东边侧翼骚扰。”
“目的是不让守在太仓的敌军有机会来应池应援吗?”
“没错。”
章书皖停顿两下,又问:“为什么选应池府当第一个缺口?”
“原因有三。”李祁耐心解释道,“首先,应池是最后一个被攻占的,那里的守备最不完善。”
章书皖点了点头。
“其次,这里,”剑首玉石点在洪安府最右侧的一个点上,“这里是荆城。荆城有山脉,地势易守难攻。若是出击不力,也可及时撤退,能保住洪安府。”
“那第三呢?”
“其三。”李祁缓缓道,“我要杀了守在应池的戈尔适首领,蚩孓。”
这是章书皖第一次见到李祁说带着戾气的话,不由愣住了。
之前,不管是对着犹豫不决的魏舒,还是对着背信弃义的陆淮,李祁从来没有显露出一丝杀意。更多时候,他神色浅淡,几乎看不出怒意。甚至在出手杀陆淮之前,章书皖都没有感觉到过李祁对陆淮的愤恚,所以他出手时,他才会那么惊讶。
他总觉得,李祁做什么都愿意留一线,不到最后一步,不愿和人鱼死网破。
而此刻,他突然意识到,他是有底线的。
章书皖不确定道:“你和这个……蚩孓,有什么私怨吗?”
李祁似有一点惊讶,抬眸看他:“私怨?”
他顿了一下,像是反应过来,干脆放下了手里的剑。
“如果屠戮百姓,使万里白骨曝于荒野,亲子分离,哀嚎遍地,算是私怨……那我和他是有私怨。”
未等章书皖反应过来,他接着说:“戈尔适部落残暴之名流传甚远,蚩孓其人之残蛮,戈尔适军中更是无人能出其右。他没什么别的本事,残害无辜百姓最有一套。”说着,他脸色沉了沉,“戈尔适前几年便开始四处征战,北征胡鹿,西伐喀满,所至之地寸草不生。这次他敢来中原害我禹朝百姓,我定要他的命。”
他语气中是从未有过的坚定。
章书皖看着他,久不能言,心中震动。
半晌,他低头赧然道:“对不起……是我想岔了。”
“不用道歉。”李祁看了他一会儿,低声说,“你可能觉得我心软,尤其是之前魏舒和陆淮的事……但他们不同。”
章书皖抬眸望向他。
李祁想到了什么,眼神暗了暗。
“陆淮十岁上下就来了靖国公府,跟这我在军中数年。他的事……是我不好。至于魏舒……不过是舍不下旧时情谊罢了。”
“他们都跟了你这么久啊……”
李祁看着他,突然轻笑了声,“你来的也不算晚。再说了,我们之前又不是没有见过。”
章书皖愣了一下,猛然抬头:“……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