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的万里旌旗》小笼包的洞

31、故人【修】

　　太阳西斜的角度刁钻，主帐里被留在阴处。一时间，帐中光线暗了不少。

　　章书皖怔愣着盯着李祁，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睁大眼睛又问了一遍：“我们见过……？”

　　李祁在他茫然的目光里静了片刻，垂了眼，低声道：“见过，只不过你忘了。”

　　两年前那一面短暂又仓促，忘了也很正常。
　　说不清自己冲动说出那句话之后是在渺茫地期望什么，但意识到这个人真的没心没肺的那一瞬间，心底还是掠起一丝浅浅的失望。

　　李祁垂眸去看身侧的剑。
　　是自己一直记得，却被人忘记的那种失望。

　　人人皆道靖国公世子金戈铁马，年少成名，春风得意。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站在名利纷扰的红尘里，曾经偷偷羡慕过一个白衣小公子。
　　那人可以不理世俗，系着微斜的玉冠，穿着素白的长衫，骑马随意赴一场红尘宴会。他也可以站在玉兰朱榍间，朝着满园的珊瑚盆景肆意嗤笑一声“奢靡”，仿佛皇城九陌，朱门万户，他全都不放在眼里。
　　那不是太兴城人人可以拥有的快意，是可以藐视一席金宝珠玉、碧玺酒陶的骄矜风骨，是他想拥有却无法拥有的性情。

　　所以他独独留下了他送来的弱冠礼，嵌在了剑上。
　　这是他的期许。

　　章书皖循着他的视线看向剑首的那块玉石，觉得自己忽然哑巴了。

　　他确实没想过，原来章简之和李祁以前是认识的。

　　他们如此云泥之别的身份，除却在军营这样的地方，是如何能认识的？

　　而李祁居然还记得章简之，甚至……

　　他望着那块玉石，喉间翻滚了一下，试探道：“你看着的这块玉石，难道是……”
　　和章简之有关系？

　　李祁轻顿片刻，肯定了他的猜想：“这是你以前送我的。”
　　他说话时，眼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不过你既然记不得我们见过，自然也忘了这块玉石的来历。”

　　章书皖盯着那块玉石，心里发涩。

　　原来竟是这样。

　　李祁见到他之后的一系列做法都有了答案。

　　为什么第一次见面，他眯着眼，露出略微诧异的神情。
　　为什么撞见自己打人，他不听解释，而是找机会把自己带回了宣策营。
　　还有，为什么他表现的如此信任自己，甚至直接让自己担任了他的亲卫……
　　如果是故交，那么一切都说得通了。

　　从前他知道自己穿越只觉得命运不公，世道奇怪，但从来没有如此明晰的感觉到自己是在鸠占鹊巢。

　　这块玉石温润饱满，雷云纹路清晰精美，想来价值不菲。章简之能送给李祁这么贵重的礼物，应该是非常看重李祁。
　　而李祁把这块玉石嵌在自己的随身佩剑上日日带着，是否终是章简之自是不必多说。

　　如果不是自己的突然到来，他们俩第一次见面，就应该能记起从前的事。
　　然后呢……？

　　他不受控制地看向面前的人。

　　这些时日，李祁又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态看着自己装作和他不认识的？

　　他之前不说，难道是在等自己开口吗？

　　心里微微发疼，又觉得对他有些愧疚。章书皖不自觉将唇用力抿成一条线，薄唇微微泛白，琥珀色的双眸锁在李祁脸上。

　　他开口道：“我……”
　　但声音一发出来，他又意识到自己想问的不止这些。

　　比起李祁为什么不早点说穿他的身份，他更想知道，这么久以来，李祁眼中看到的自己，到底是章简之，还是章书皖？
　　他对自己好，到底是因为以前的故交，还是现在的他？

　　但答案不必多问也能想得到。
　　他们才认识多久？完全不足以支撑李祁给他的信任。
　　他怕听到真相，所以用理智截断了自己的声音。

　　对面人有些失落的表情刺眼的落在眼中，章书皖咬了咬唇，含糊道：“我之前在右峰营受过伤，有些事忘记了。”

　　李祁闻言怔了一下：“你受过伤？”

　　章书皖有些难堪地避开了他的目光。
　　其实忘记已是定局，他不必说谎，但他莫名不想李祁觉得自己会被人忘记。
　　全部的实话谁也不能说，说了也不会有人信，半真半假的最容易以假乱真……章书皖很擅长做这种事。

　　他抬手抚着自己的后脑说：“这里不小心伤到过一次，昏倒了几天……醒来以后忘了些事。右峰营的人都知道。”

　　李祁侧过头，视线不禁落在章书皖的后颈处。
　　那人说话时低着头，指间白皙的皮肤上鼓起几块小巧的颈骨，说话时被他无意识的揉着，周边微微泛了红。

　　李祁盯着那儿看了片刻，心里骤然生出一丝愠怒。
　　他冷声问道：“谁伤的你？如何伤的？”

　　章书皖顶着他的视线，有点心虚地干咽了一下：“就被敲了一下，不重要……早就没事了。”
　　顿了一下，他注意到李祁仍然没有挪开目光，补充道：“那人也许不是有意的。后来他被打了五十军棍，李怀安也帮我出过气了。”

　　胖子说过，在章简之昏迷的那几日里，李怀安曾上门去找过许留云的麻烦。而后点兵那日，他也曾让许留云当着自己的面摔了马。
　　这一下两下的，他气早就消了，懒得再去找那姓许的麻烦。

　　李祁看着那块泛红的颈骨，又注意到他说话时微微赧然的神色，心里突然翻涌出一阵烦躁。

　　他说李怀安帮他出了气，而自己却什么都不知道。
　　自己和他的交集，也仅限于两年前那匆匆一面，以及两年后在宣策营的这段时间。中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他全都不知道，甚至都没有资格过问。

　　但他很想问。
　　他和李怀安关系很好吗？
　　好到什么程度？

　　他转而又想起几日前李怀安在校场上纵马横枪的样子。章书皖当时看着他，眼里似乎都在放光。

　　就那么好看？
　　是只觉得他好看，还是喜欢别人意气昂扬的样子？
　　若是谁都可以，这些他也会……

　　思及此，李祁微微愣了一下，突然截住了自己的思绪。

　　他在想什么？什么时候喜欢上和别人比较了？

　　他嗤笑自己一声，敛眸压下心底纷杂的情绪。

　　章书皖无意识地抠了抠自己的手指。李祁的沉默让他有点不安。
　　自己说的有问题吗？好像可以说得通……

　　他倾着头拿余光小心翼翼地扫着李祁的表情。
　　似乎还好，没有再生气了。

　　李祁沉默了片刻，终于开了口：“那后来找军医看过么，除了忘了些事，还会有别的后遗症吗？”

　　撒一个谎就得找数十个谎来圆，章书皖终于体会到了。
　　喉间滚动了一下，章书皖嗓音听起来有些虚：“就是一点外伤，不碍事……忘了事什么的，也没办法了……”

　　李祁想起他乱七八糟的身手，还有平日里神气活现的样子，在心里叹了口气。
　　算了，忘了就忘了吧。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但这思绪只过了一瞬，他转而又想起来一件更重要的事：“那，其他的事情你还记得多少？”

　　他想起那日念文书，这人磕磕巴巴的样子。本以为只是在他面前装，现在却突然不确定了。
　　他难道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但是，他明明说过，记得自己的父亲什么的。

　　章书皖有点懵。
　　这话该怎么跟他说？谎再撒下去就圆不回来了。

　　他斟酌了一下，模糊道：“就，忘了挺多的……”
　　准确的说压根儿就没记得过什么。

　　李祁又默了片刻，像是犹豫了一下，问他：“你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吗？”

　　章书皖神色复杂的看着他。
　　这个故事的主旋律是失忆，不是痴呆啊。

　　他默了一会儿，道：“世子爷，如果哪天我忘了自己叫什么，您到时候记得提醒我一声哈。”

　　李祁：“……”
　　他不是这个意思。

　　他正要开口解释，赵仪的声音突然在门口响起来：“爷，军报写好了，您要看一眼吗？”

　　他进李祁的帐一向不需要通报，话音刚落，一只手就“哗”的拉开了门，外头的风一下就吹散了帐内的纷杂混乱。

　　李祁顿了一下，章书皖暗自磨了磨牙。

　　这个圆圆脸，每次都来的这么凑巧！

　　刚刚的话题还没结束就被正事打断了，李祁若有所思地看了章书皖一眼，回头扬手让赵仪把东西递给他。

　　-

　　这天晚上是难得的晴空。吃过晚饭，章书皖跟着赵仪去外头把营地巡查了一遍，后又回到自己的营帐。

　　魏舒伤重，这次没有跟来，留在江陵府了。赵仪把章书皖分到自己营帐里。分的时候没觉得有什么，等两个人走到营帐前面，面面相觑，突然有点尴尬，以至于章书皖憋了一晚上的气在这个时候很想找他发泄一下。

　　赵仪从章书皖的表情中读到了一丝不妙，连忙跑进营帐，警惕道：“你别动手啊，我可金贵，还有许多事要做。”

　　章书皖嗤他：“你还有什么事，说，我帮你做。”

　　赵仪觑他一眼，确定他不会动手之后，绕到帐中的一个矮几前，边翻找什么边说：“你说得对，正好你在这我就问问你。明日军报要送回京城，你要不要给家里写封信报个平安？不然就得等下次了。”

　　章书皖愣了一下：“给家里写信？”

　　赵仪边拿纸边说：“对啊。你没给家里写过？”
　　话刚说完，他突然意识到章书皖似乎从没有在他们面前提过家人，自己愣了一下。

　　世子爷没有拆穿过章书皖的身份，但其实他们都默认了他的背景，只是没有明说过。不过现下大军已经拔营，他们离太兴城越来越远了。大部分士兵都已找机会给家里写过信，赵仪此本只是随口一提，却突然发现章书皖似乎确实没有写过信。

　　他犹豫了一下，心想，章小公子是不是真的跟家里闹翻了，自己这会儿提这一嘴，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他圆圆的脸蛋有点忐忑地看向章书皖。

　　章书皖垂下眼，半晌没有出声。
　　过了一会儿，他轻声问：“如果写了，会寄到哪儿？兵籍簿上，有籍贯住址吗？”

　　赵仪以为他是不想在自己面前表露身份。他正想说住址自然有，但转念一想，不对，章书皖填的应该不是他真正的府邸住址。

　　他踌躇了一会儿，道：“如果你想寄，总有办法能到……”
　　反正都是去京城，很顺手的事儿。

　　章书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转身回头：“我去找一下世子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