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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皇权 ...


  •   永贞十八年,腊月二十。

      太兴城内,钟鼓楼刚敲完五更的钟,月亮高悬,天依然黑黢黢的。宫城的景运门外,一众朝臣已等候多时。

      内司为消弭火患,下令从景运门到朝房长长的宫道上,戍夜不许点灯,这就造成了众臣子上朝夜行不便,经常互相撞来撞去,有几回还差点有人被撞到个宫门边的御沟桥下头去……

      但凡事总有例外,亲王与各部首领有点灯行路的特权。于是,景运门前出现了一些奇特的景象——
      朝臣们一团一团的聚在一起,每一簇都均匀的集齐了紫朱绿三种颜色的官服,美其名曰都是为了“蹭灯”。

      笼烛绛纱堆砌的昏暗灯火下,如果有心人仔细观察,也许可以发现一些蛛丝马迹——比如昨日还跟着自己上司的门下省起居郎,今日就跑到了御史中丞那边凑近乎;又比如枢密都承旨这日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黑暗的角落;再比如这日靖国公竟然下了轿辇,兀自站在门前,且周围格外的姹紫嫣红……

      宣昭帝李延从寝殿塌上起身盥洗,在宫人的服饰下套上龙纹朝服,带上冕旒。十二条翡翠珠串噼里啪啦一打,垂在他困倦的眼前。

      内司总管太监潘寺卿从外间走进来,脚底像垫了厚厚的猫爪垫,步伐轻软,几乎没有声音。饶是如此,殿门开合间,外面的风雪仍钻了空子溜进来一丝。

      年轻的皇帝被冻的一哆嗦,随手从香案上拾起一个锦盒朝门边上扔过去,盒子“砰”的一下砸在门边。
      “快关门!”

      门外的宫人赶紧垂首把门板压了个严丝合缝。

      潘寺卿习以为常,眼皮也不抬一下。“陛下,该上朝了。”
      十日一朝,今天要上班的皇帝心情烦躁,语气也很冲:“你是瞎了么,看不到朕已经穿上朝服了?”
      潘寺卿压了压松弛的眼皮,又道:“陛下息怒。小的已将舆轿备好,陛下随时可以起身。”
      “跟在朕身后。”皇帝抬脚往外走,一旁的宫人赶紧拿起一件紫貂大氅披在皇帝身上。

      这夜殿外风雪格外的大,景运门外的御沟桥冰封多日,如今上面又积了厚厚一层雪。

      卯时一刻,那朱色拱门终于大开,众朝臣被冻的手脚寒凉。同时,天际边似乎露出了一点鱼肚白,微弱的晨光打在御沟桥边上的官轿上。风把轿帘吹起一个角,里面炭火的热气冒了个头,同时传来几声沧桑的咳嗽。

      打灯的宫人在前面跟轿前的小厮低语了一句,小厮回头冲着帘子里面恭敬道:“老爷,起轿了。”

      那里头坐的是中书令的首府章显渊,章书皖的亲爹。

      他用指节上的翡翠扳指敲了敲轿壁,表示听到了。

      轿夫得了令,手脚麻利地抬起了轿,跟着打灯的宫人朝前熟门熟路的走去。

      另一头,皇帝的舆轿稳当当地经过御花园。

      皇帝李延昨夜里做了个噩梦,今天天不亮又要起,觉得身子格外不爽利,连带着心情也很差。典型的早起毁一天。
      他想起那个噩梦,脸色更难看了。

      潘寺卿抱着手炉走在舆轿旁边,忽地听到里面的人问了一声:“江陵府提塘官今日有奏报吗?”

      老太监宠辱不惊的脸上瞬间出现了一丝不太显眼的裂纹,忍不住抬眼往西边的天空看了看。
      皇帝居然主动问起了政事,太阳居然没从西边出来。

      他默了默,回答:“陛下,小的不知啊。”
      每次朝会的议事议程都会提前一日送到皇帝案前,您自己不做作业,第二天起来问太监?

      里头的皇帝仍不死心:“斥候呢?战报呢?”
      潘寺卿往后不露痕迹地退了两步:“小的不清楚,应该……没有急报吧。”

      皇帝闻言嗤了一声,倒像是在怒其不争:“朕要你何用。”
      潘寺卿保持离舆轿两步远的位置,以保证万一皇帝发怒,自己不会被东西砸到。在这个前提下,他面不改色道:“陛下息怒。”

      李延怒的不是他,是李祁。

      皇帝对于行军的认知,本应不是来源于书籍,就是来源于奏报。但年轻的皇帝既不爱读书也不喜看报,靠的居然是做梦。

      他脑海中,李祁仍穿着离开皇城那日的玄甲,对他行了跪拜大礼,接着他站在太兴高高的城墙上,望着蟠龙一般的军队从城里出发,前去江陵接应重启楠。

      可梦里后来的走向和记忆里差的很多。

      从高墙上往下望,李祁骑在马上的背影很快缩成了一个小点。可本应该如同蟠龙出洞一般的军队却在某个结点突然掉了头。
      他又惊又怒,在城墙上高声吼着:“李祁!”

      下个瞬间,李祁像是被召唤而来的魑魅魍魉,突然出现在城墙上,贴在他的眼前。

      皇帝吓地倒退一步,还不忘斥责:“朕让你带兵北上,你在这里做什么!军队为什么退回来了?!”
      李祁嘴边却勾起一抹嘲弄的笑:“我的军队,我让他们打哪儿,他们就打哪儿。”

      梦里,他大概是怒极,居然“啪”的甩了个巴掌上去:“你想得美!这是朕的军队,是朕的天下!”
      李祁被打了却不恼,反而笑的更厉害,黑漆漆的眼死死盯着他:“你睁开眼仔细瞧瞧。”

      他往下看去,却被吓地向后一跌,直直摔在地上,衮服沾上了尘泥,嘴里直嚷:“叛贼!反贼!来人,拿下他!”

      既然是梦魇,那自然没有人理他。

      就在那一眼间,城墙下已不复刚才军队出城的壮阔场面,取而代之的是他那檐牙高啄、富丽堂皇的宫阙;那巨型蟠龙一般的军队突然如发狂蝗虫似的闯进了他的宫殿鸾宇。

      再看向李祁时,他身上居然穿着他的龙袍!

      皇帝就在此时从梦里惊醒,刚巧五更天。恍惚间他似乎还听见了梆子响,但宫里哪儿来的打更?那是民间才有的东西。
      可能是他梦魇的时候听到的。

      舆轿行的很慢,皇帝压的眼半梦半醒的回忆这个梦,越想越不得劲,握成拳的手往扶手上重重一锤,指节上的玉石扳指“当”的一声敲在上面。

      ……

      “靖国公何在?”
      屁股刚挨着龙椅,皇帝就忍不住叫起来。

      靠在最前头的一排紫袍里,李恪眼角一跳,从里面缓缓出列:“回陛下,臣在这。”
      皇帝想清看他的表情,身子往前用力倾了倾,翡翠珠串跟着晃起来:“李卿,可有令郎的消息?”

      话音刚落,靖国公还没来得及开口,另一个紫袍踉踉跄跄从队里出来了,语气竟有些委屈:“陛下!说到靖国公世子,老臣有要事禀报!”

      李恪睨他一眼,没搭腔。

      皇帝突然来了兴趣:“哦?韩尚书,什么事?”

      那姓韩的是户部尚书,他眼角一耷,连声道:“陛下有所不知!世子他……他竟然叫洪安府都督来找户部要银子,说……说是世子答应了,给他们银子让百姓向西迁徙,暂避战乱……”

      李恪喉咙一翻,差点儿当场笑出来。
      他儿子长大了,学会先斩后奏,还能忽悠人了。

      皇帝却没这个好心情。他不禁联想到昨晚上那个梦,语气重了些:“靖国公,李将军这是想做什么?”

      李恪俯首道:“陛下多虑了,犬子这也是无奈之举。想必是洪安府离失地太近,洪安都督不忍百姓遭殃,才去找犬子拿个主意。我那小儿行军打仗还行,别的事儿都是一根筋,难免有思虑不周的地方。他想必是跟都督说,朝中户部主财帛委输,掌军费统筹,那都督才想着来求韩大人……韩大人这办的是为国计、为民计的大事!”

      韩尚书脸都要歪了:“陛下!北方战事的军需、军饷等已是大笔开销,国库无力……”
      李恪打断他:“哎,韩尚书,此言差矣。打仗是为了什么?是为了百姓。他们的安全才是首要的。既然有办法保全一城百姓,韩尚书还是得再想想办法才是。”

      皇帝听着他们俩吵来吵去,脑仁直疼,大手一挥:“别吵了!李祁到江陵府那么久了,到底有没有想到办法打回去?他难道要在江陵府安个家么?”

      这话一扔下去,底下却突然安静下来。

      他眯眼扫视一圈,却发现除了前排一众垂首不语的老酱油,远处竟有几个年轻臣子压不住神色,纷纷眼神复杂地看着他。

      皇帝心口一沉,意识到什么:“怎么,朕说错了?”

      靖国公已没了刚才与韩尚书斡旋的心思,眼角下压,摁着自己舒了口气,躬身道:“陛下,犬子已带两万大军于日前启程前往洪安府,徐副将军带着两万大军前往太仓,决意与犬子左右夹击,出其不意取下应池。另有重将军带着三万大军留守江陵要塞。军报于昨日已经由奏事处上报,陛下若没收到,臣这就回去再誊抄一份给陛下送来。”

      他声音浑厚,乍一听十分温和,细听却隐隐含着怒气。

      大殿里灯火通明,火盆散着溶溶暖意。潘寺卿站在龙椅下首,顶着李恪的视线,此刻却觉得身上发冷。

      殿中竟一时无人敢应声。连一向向着皇帝的中书令章显渊和门下侍中魏道科都没有说话。

      皇帝手指抠着龙椅上的金漆,声音发哑:“……不必。”

      他压下心中翻滚的难堪,抬眼看向章显渊。
      章显渊朝他摇了摇头,示意不要与靖国公犯难。

      皇帝垂下眼帘。

      他实在是讨厌靖国公,从小就烦。

      先帝号宣威,去得早。他八岁登基却无法掌权,束冠前一直由太后垂帘摄政。但当今太后并非他的生母,只因她膝下无子,他的生母又去得早,年幼时就被宣威帝安置在当时还是皇后的太后处抚养长大。

      他与太后离心离德,刚即位时羽翼未丰,全靠着当时的枢密院承旨、现今的门下侍中魏道科才得以亲政。

      刚刚掌权时,他只觉得身边危机四伏。而对他威胁最大的,莫过于军功卓著、手握兵权的靖国公府。

      禹朝第一代靖国公是功勋卓越的开国功臣。为表彰其功勋,太|祖赐其一品国公位不算,还赐了国姓。而现任靖国公李恪与统管调兵的枢密院关系甚好。他手握重兵,靖国公世子又年少有为,实是朝中不可小觑的一支力量。

      但说到底,这些只是外因。

      要说源头……
      靖国公李恪是间接害死他母妃的元凶之一。

      当年他母妃荣宠正盛,母族却突然在南部叛乱。宣威帝虽派靖国公前去围剿平叛,却有意放他母妃母族一条生路。但李恪到了南边,却违逆圣意,害了他母族嫡系一支全部性命。他的母妃惊恸之下,骤然生了重病,没有多久就去了。

      他年少失恃,若不是父皇念着与母妃的旧情,将他寄养在皇后膝下;又若不是父皇膝下子嗣单薄,皇后无所出,他又岂能有今日!

      李恪、李祁。
      他抬起眼,盯着那刺眼的紫袍。

      如若不是朝中无将,他死也不会放李祁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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