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弈》时酒月

2、第二章

　　谢妤看着倒下的赵翊，胸膛被血晕染成红色，嘴角溢出鲜血。

　　她几步上前查看，那刺痛感再次席卷进她体内。谢妤紧攥胸前衣物，被疼痛折磨地瘫跪在赵翊身旁。她在赵翊脖颈试息，确认他已死，便不再细查匆忙离去。

　　谢妤从竹林离去后，并没有回到侯府，转而去了一间草屋。

　　“师妹？你竟回来了?”谢妤甫一进屋，便听一道娇柔的女声，接着便见屋内站了好些人。

　　唤谢妤的女子一袭紫衣，手中捧有汤药，见着谢妤略有惊讶。

　　谢妤微点头回应，问道:“师父在哪？”

　　“在里屋呢，我要给师父热药，便不带你进去了。”

　　谢妤颔首莲步轻移，向里屋走去。屋内众人不乏看着她，窃窃私语。

　　走进屋内，一股草药味扑面而来，四下也安静了许多。只见用稻草铺的草席上躺着一名瘦骨嶙峋的老叟，他头发花白，双眼凹陷。

　　“解药。”谢妤见此也不多关心，淡淡道。

　　老叟虚指远处，烛光微弱下有一小匣子。谢妤走过去打开，里面放了许多白瓷瓶。

　　谢妤知道这里面只有一瓶是她要的解药，剩下的都是毒，一旦饮下便会顷刻丧命。她感受到体内毒素已在蔓延，若不及时找到解药，便是不喝毒药也将倒地。

　　谢妤对此轻嘲一声，而后定了定神，逐一拿起瓷瓶，观察瓶身并轻嗅气味。奈何其每个瓶子都长得一般无二，气味也相同。时间慢慢流逝，汗珠不断从她额间滚落，她的视线也渐渐模糊。

　　俶然，谢妤发现有一瓷瓶，瓶身上有一道细小划痕，若不细察，怕是转眼便会错过。只是这道划痕究竟是有意留下还是无意所磕，她也不敢确认。谢妤又打开瓶塞嗅了嗅气味，同样与其他瓷瓶并无不同。

　　谢妤犹豫不决，可身上疼痛愈发强烈，近乎令她身形不稳。

　　没办法了，赌一把……

　　谢妤咬咬牙，拿着那个瓷瓶，闭眼闷饮下去。

　　远处传来一阵笑声，手掌不断拍打，那老叟似是要从草席上滚下。

　　谢妤睁开双眼，方才汹涌的痛意渐渐减轻，被一阵清凉的气流代替。看来，她赌对了。

　　“真是没用，还在恐惧死亡。”老叟止了笑，不屑地看着谢妤。

　　“您既不恐惧，那便祝您早死。”谢妤回道。

　　老叟冷哼一声:“死丫头，不知天高地厚！”

　　谢妤佯装歉疚道:“徒儿自是不知天高地厚，倒是您行将就木还有这心思。”转头看了看那方匣子。

　　老叟被激怒，抬起手指着谢妤:“劣徒，你竟敢这般对长辈说话！”

　　谢妤面上无一丝害怕，反而笑道:“长辈？我看您是空活这些年岁，倒是许多琐事都不记得了。”

　　当年谢妤遣乡途中，途遭暗杀，后逢老叟相救，谁料却被眼前之人养成了药罐子。她每日嘴里都充斥着腐烂的草药味，忍受着身上的疼痛。因着日日被投毒，她早已炼就了一副百毒不侵的身子。

　　空气中沉默片刻，终是老叟轻叹一声，深深地看了谢妤一眼，轻轻笑道:“你是老夫我最小的弟子，我这毕生的本领唯有你被我倾囊相授。我原想一生孤苦，却没想半路捡了你这么个讨债鬼。”

　　“少说这些煽情的话。”

　　“今后你便是想听，也听不到了。如今要走了，老夫倒是对你不舍起来。”

　　“怕是黄泉路上无人与你斗嘴，您才念起我。”

　　老叟虚点谢妤:“我这七个徒弟，唯有你最是乖戾，旁人都对我恭恭敬敬，你却处处嘴上不饶人。”

　　“没有别的话，我就走了。”谢妤转身，准备离去。

　　“老夫走后，你便是掌门人。”

　　谢妤回身，蹙眉道:“为什么是我？要传也该传大师姐。何况如今我去了谢家，自身都顾不得，如何给你掌门。”

　　“随你安排。”老叟呛咳着。

　　“你便是传给我，我也会让位给众师兄姐。”说罢，再次作势要走。

　　却被老叟沉重开口唤道:“阿妤，你跟老夫多年，老夫还是想劝你一句莫要一味执着下去。当年你外祖被污蔑抄家，以致你母亲郁郁而终。我知你放不下，可如今已过去多年，朝廷腐败，贪官众多，你一女子又能如何？”

　　昔日外祖薛氏一族满门忠烈，从龙有功，却未想一朝被官家仓促赐罪，血染汴河。若非为了替薛家翻案，谢妤何至将自己作为杀人的工具，身入虎穴。

　　谢妤听这一番话，不觉眼眶湿润，怒而转身道:“正因如今政治黑暗，贪官压榨，百姓民不聊生，多少家庭同我外祖家一般。女子又如何，我偏要将这世间贪官杀尽，还他们一片清明。”

　　老叟轻笑一声:“当今皇帝老儿整日沉醉于酒色之中，不理朝政已久，可全凭那汤药吊着。真正的政权落在宰相裴远一人手中，此人权倾朝野，处处结党营私。以致这天下的贪官愈发多，你道你如何能屠尽？”

　　“我日日解决一个，总有不再出现的一天。”

　　“痴啊，与这世间抗衡有什么好处？”

　　“徒儿自是没有您将性命与钱财挂钩的想法，不过是不想再让别人同母亲一般落泪。”

　　“哼，你倒是清高，老夫倒要看看你有多大能耐。”

　　“记得死了不要通知我。”谢妤不再多说，转身离去。

　　老叟看着谢妤的背影，轻轻一笑，自言道:“真是头倔驴……”

　　*

　　谢妤回到侯府，拭去眼角残留的泪水。拿起桌上先前倒立的沙钟，上面的沙砾欲要见底。

　　想来，以后就不会再见了……

　　谢妤来到悬挂画像之处，上方的男子仙人道骨，正是那老叟年轻的模样。

　　老叟无妻无后，弟子们也都各是身怀绝技之人，而他们只为高财谋事，从未有活着从他们刀下走出的人，江湖中惯称他们为“噬魂七怪”。

　　在画前燃香，是他给徒弟们定的规矩。凡是任务行动，都要给他上柱香，以示告知。

　　谢妤最瞧不上这行径，上香无非拜佛拜祖先，但一惯是拜死去的人，哪有人咒自己死的。奈何师兄师姐都尊崇他，她也不便多说什么，统共不是咒自己。

　　原先香炉里的香都已燃尽，谢妤又燃了三柱，对着画像一拜，插进香炉内便去就寝了。

　　晨阳初照，院内下人们洒扫落叶的声音渐渐清晰。

　　谢妤顶着一双睡眼沐浴更衣，侯府这香床暖被虽好但着实让她睡得不习惯。今晨她还是收到了大师姐的消息，师父自她走后子夜过了身，并让她回去承师父衣钵。

　　谢妤回道:“师妹德不配位，多谢师兄师姐一路照拂，今后江湖再见。”

　　过去日子过得虽苦，可师兄师姐们待她不薄。她终归有一日是要触犯权贵的，还是不要连累他们为好。

　　“大姑娘晨安，大娘子让老奴知会您一声。蒙长公主盛邀，几炷香后要去公主府贺寿，许多贵女都会去，还请您快些梳洗。”是原先领谢妤进府的妇人。

　　“嬷嬷，这未免太赶了些吧，怎得事先没人通知我家姑娘?”巧月讶然道。

　　妇人眼一瞪:“哪来的蠢丫头，大娘子的吩咐岂容你质疑。来人啊，把这蠢丫头拉下去掌嘴，涨涨教训。”

　　“慢着，嬷嬷这是当我死了不成？”谢妤重声道。

　　“老奴不敢。不过是觉着这丫头不伶俐，帮大姑娘管教一二。”

　　谢妤笑道:“有意思，奴才还能作主人的主意了。”

　　话音刚落，四下一阵窃笑，妇人面红耳赤。

　　妇人缩缩头:“是老奴逾矩了，这是大娘子给姑娘准备的新衣，老奴告退了。”

　　巧月看着妇人走后一阵儿后怕，拍拍胸脯喘着。

　　谢妤看了看妇人送来的衣裳，她常年行走于达官贵人之间，岂会看不出这都是些旧时的款式，如此可见王婉仪想让她出糗的心思。

　　只是她毕竟是自小养在山野间的姑娘，岂会认出这京中料子，昨日已让王婉仪起疑心，今日不能再挺而走险了。

　　谢妤看着那旧样式的衣裳，讥笑一声。转身在书案提笔写下一味方子，递给巧月:“去灶房问问有没有这些东西。”

　　不稍片刻，巧月急急从灶房带着东西回来，只见谢妤已摆上好些瓶瓶罐罐。

　　“姑娘，你这是做什么？”巧月凑上前问道。

　　谢妤未作回答，只道:“巧月，你先去帮我将那叠衣裳用火斗熨熨。”

　　巧月懵懂地得了令离开，谢妤则迅速将香料放入青石臼中研磨，再向其加入事先配好的香粉，最后都将其归入香囊中，而剩余香料又被谢妤装入各瓶中。

　　谢妤学艺十余年，可不单单是给自己下毒用的，配这闺中所要的香料于她而言直如顺手拈来。

　　“姑娘，衣裳给您熨好了。”巧月将衣服放下，缩着鼻子，惊道:“什么好东西竟这么香？”

　　谢妤微微一笑:“你若喜欢便送你一瓶，好了，快为我梳妆，莫要误了时辰。”

　　“是，巧月谢过姑娘。”巧月喜道。

　　*

　　一炷香后，谢妤如约换上王婉仪备好的衣裳，站在众人面前。

　　此次随行的人在谢妤之外还有谢家其他的三位姐儿，除王婉仪名下的一位，其余皆是府中姨娘所生。

　　王婉仪见着谢妤后喜忧参半，喜的是谢妤如约穿上自己拿给她的衣裳。忧的是谢妤站在自己眼前，虽穿着是旧样式，可谢妤本身肤色便白，穿了自己送她的月白色蜀锦，将她称得愈发风姿绰约。而她又惯是神情冷淡，让人望而却步。

　　王婉仪笑道:“妤丫头可喜欢母亲为你备的衣裳，若不喜，改日母亲再为你重新裁一件。”

　　“母亲说的哪里话，衣裳甚好，女儿高兴还来不及，怎会不喜呢？”

　　王婉仪闻言，得知谢妤并未发觉出什么，微勾唇角。

　　紧听她轻“呵”一声，“如此你喜欢便好，昨日还未同你介绍府中的妹妹们。府内姐妹众多，你们多走动走动，也热闹些。”

　　王婉仪逐一介绍下去，谢妤没细听，只发觉府中女眷皆是从女字辈。

　　候府马车宽大，去公主府又不宜铺张浪费，是故王婉仪特地只备了两座马车。安排得自然是她同她的女儿一座，谢妤同余下的两位庶妹挤一座。

　　马车行得不紧不慢，谢妤昨夜里没休息好，便打算在车内小憩一会儿。

　　“哎呀！”随着一道尖脆的惊叫，车内环佩叮当，谢妤紧忙抓住车壁才堪堪稳住身子。

　　她刚闭眼方欲入梦境，竟不知是从哪冒出了个滑头，打搅了她的好梦。未等几人查看，车前一阵儿嘈杂，随后就见常随着王婉仪的那妇人踏着碎步走来。

　　“大娘子遣奴来问问几位姐儿可还安好?”妇人问道。

　　谢妤回道:“安好，嬷嬷可知前面发生了何事?”

　　妇人一副撞了晦气的神情说道:“想是今日出门没查黄历，可巧不巧，甫一出府便碰上了那位魔王。”

　　紧接着谢妤便听身侧之人惊道:“他竟这么早就回来了吗？”

　　妇人“啐”一声，“他可还有脸回来，官家派他去战场上杀敌，他竟游山玩水起来，实是我朝纨绔。”

　　谢妤听罢挑眉富有深味地看一眼妇人，后又轻声问道:“我方回京，不知嬷嬷口中的‘纨绔’是何许人也?”。

　　“是当今官家的三皇子，逸宁王赵翊。”

　　正说着，前方便舒展开来，一队铁骑缓缓自左侧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