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弈》时酒月

1、第一章

　　昭宁十一年，朔风凛冽。
　　汴京，汳水之畔。

　　船夫荡开汳水，留下圈圈涟漪。轻舟寻了岸边落锚，待岸上的人将踏板安置妥当后，踏板上发出阵阵“咯吱”声。

　　“姑娘醒醒，到了。”巧月轻推谢妤，将灌好热水的汤炉重新放回谢妤手中。

　　谢妤眼皮轻颤，揉了揉太阳穴。这数日水路之行，着实受罪，现今思及，仍觉头痛阵阵。

　　巧月拂过谢妤的后脊，关心问道，“姑娘，可还有难受之处？”

　　谢妤轻摆头，撩开舱内竹帘。河案之上人群熙熙攘攘，仆从鱼贯而出地自船舱中搬运细软，远处停有一辆马车，插着侯府的旌帜。

　　“看来已经在等着我们了，下船吧。”谢妤放下竹帘，扶着巧月的手踩上踏板。

　　秋风瑟瑟，落叶被吹得凌乱，尘土飞扬。

　　谢妤头挽包髻，一身佛青色缠枝团花纹褙子，下搭藕荷百褶裙。披帛懒懒地搭在双臂上，随风飘动。面上神情淡淡，款步走向马车。

　　马车旁立着一位妇人，见谢妤走来，叉手行礼，唤了声“大姑娘”。

　　谢妤微微蹲身，“劳您久等。”

　　那妇人暗暗觑着谢妤，见她礼数周全，着实不像山野来的野丫头。

　　妇人收回目光，直起身，说道:“大姑娘一路辛苦，老奴是大娘子派来接姑娘回府的。”

　　谢妤颔首，“有劳了。”

　　妇人一挥手，唤来两名小厮搬着车凳，令巧月将谢妤扶上马车。

　　谢妤踩着车凳，走进马车。四下打量车内装饰，当真不愧是侯府的马车，坐垫皆是丝绸织成，香炉内檀香袅袅，与她在山中坐的牛车着实有云泥之别。

　　马车缓缓前行，一路上敲锣打鼓，各个摊位纷纷让道，看着谢妤的马车驶过长街。

　　谢妤看着车外熟悉又陌生的汴京城，眉头一剔。多年未归，这汴京城繁华依旧，唯她从双丫髻的小姑娘长成如今的模样。

　　听着车外的喧闹，谢妤又一阵头疼，闭目出神。

　　谢妤的父亲是当朝静安侯，而她是静安侯与原配薛氏的独女，外祖被抄家后，母亲郁郁而终。如今的候府夫人王婉仪，是续弦，其下还有三个填房的姨娘。

　　当年父亲担心外祖之事影响自己官运，将薛氏埋土后，就以谢妤体弱为由连夜送她到乡下，距今已过十余年。

　　*

　　车轴渐停，谢妤轻掀车帘，缓步迈下马车，站在候府门前。

　　候府朱门高槛，雕栏玉砌层层堆叠。正门之上挂着的一方牌匾，上面写着“静安侯府”。

　　“大姑娘，里面请。”妇人躬着身，提醒道。

　　按理说，往常正门是一般不开的。谢妤回府这事算不得大事，应从角门入府，如今正门大开，侯府当真是“费心”了。

　　谢妤压了心思，提裙跟在妇人身后，迈进侯府。府内奴仆众多，立在道路两侧，见谢妤走进侯府，皆低头行礼，眼神却不住落在谢妤身上。

　　谢妤随着妇人穿过庭院，绕过回廊，盘盘囷囷，终至正厅。

　　厅中落地放置一屏绣有山水的梨花木绢屏，妇人让谢妤站在屏后，独身转过绢屏，向厅内上首走去。

　　谢妤透过丝织的绢屏看见屏后众人，小小的厅内除去些下人和嬷嬷，厅内便有八人，个个金簪玉珥，晃得人眼晕。

　　不稍片刻，那妇人又回来，低声道:“夫人唤大姑娘进去。”

　　谢妤垂首走入厅中，眼下皆是绣着各色花纹的裙沿，她上前盈盈一拜:“见过母亲。”

　　正上方端坐着一位中年女子，正是如今的侯府夫人王婉仪。她嘴角微微含笑，手中白瓷茶盏发出茶盖划过的声响。

　　随后微抿小口，皱了皱眉，又附近些将雾气吹散，这般循环往复地约摸半柱香的时间，才将其放置在紫檀木的桌上。

　　厅内伺候的丫鬟虽多，却无一人发出声响，静静地看着谢妤跪在地上。谢妤心中暗嘲，在外做够了面子，回府便不装了。

　　“妤丫头一路舟车劳顿，快落座吧。”

　　巧月忙站起身，其间腿还抽了下，踉踉跄跄地上前将谢妤扶起。

　　谢妤假意借巧月的力站起，实则暗自伸手扶住巧月，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半柱香的跪，于她而言，不过如同蚊虫叮咬一般。

　　谢妤抬头看了看，这才得见王婉仪面貌。只见她珠翠环绕，眼似秋波，眼尾几条纹路，将她称得愈发有韵味。

　　王婉仪下首设了三张座，分别对应着三位偏房，每个座位旁又设了小杌子，坐着的应当就是谢妤的各位妹妹。

　　谢妤余光瞧了瞧，乌泱泱的一堆人，哪里有她的座位。

　　王婉仪面含薄怒，“怎么没人给大姑娘搬座儿，要你们有何用？”

　　厅内又一阵嘈杂，本就仆从众多，如今搬着椅子，更显拥挤。随后四下散去，又站回各自主子身后，眼前便多出两张交椅，皆是东侧。

　　将椅子设在东侧，便是给客人坐，又是第一把椅，那是长辈们坐的。想来王婉仪这般安排一是想让谢妤承认自己是客，二是让她刚进府便担着不敬长辈的名儿。

　　巧月见设好座位就打算扶着谢妤坐过去，谢妤暗自拉住巧月。

　　谢妤对着上方的王婉仪，微微一笑，蹲身行礼道:“诸位妹妹都坐在小杌子上，我也不好与长辈们同坐，还请母亲让我与妹妹们同坐。”

　　王婉仪听此嘴角一顿，看了看谢妤。谢妤此话说得有理，她虽不愿，却也只得笑道:“妤丫头倒是懂事，是母亲粗心了。”便招呼着人将杌子搬来。

　　“你多年未归，在外受了苦。如今回来，母亲便也安心了。”

　　谢妤微欠身:“多谢母亲挂念。”

　　“这几日你先好好歇着，适应适应府内生活。我已为你安排好住处，妤丫头你有什么缺的，便同母亲说。”

　　谢妤点头回应。

　　王婉仪也不再多说，寒暄谢妤几句，便让她先回屋休息。

　　自厅中离去，巧月一面收拾一面抱怨道:“原想着姑娘回来便能享福，可如今看来倒是更要小心谨慎。”

　　谢妤对此只笑不语，她早已料到会是这等光景，也并未报太大希望。

　　“大娘子未免也太偏心了些，瞧这清兰苑，离主院远不说，这墙外狗吠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巧月！”谢妤低声呵斥住巧月。

　　巧月自小与谢妤住在乡下，口不遮拦，随意惯了，但现下在侯府，谁知是否隔墙有耳。谢妤倒不怕她们刁难，但巧月却受不住。

　　巧月抿了抿唇:“奴婢知错了，夜深了，姑娘早些歇息。”说罢，叉手退下。

　　谢妤微微叹气，她既回来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

　　*

　　此时月色浓郁，四下寂静。几缕薄雾掩住月辉，天愈发昏暗。

　　谢妤在房中听见巧月歇下，自暗囊中取出一袭夜行衣手脚轻快换上，对此动作十分娴熟。

　　她倒是对王婉仪安排的住处无异议，反而颇感谢她的安排，地处偏僻便省了她许多麻烦。

　　谢妤将屋内布置妥当，临时换了住处许多规矩都被打破，她还来不及整改。只得先匆促将画挂在墙壁上，将手中香火点燃，举过头三拜。

　　待拜过香，谢妤未及转身，腔内忽觉万蚁噬心。她眉头紧蹙，额间冷汗涔涔。随后不作过多停留，将沙钟立在桌上，翻墙离去。

　　夜色如墨，谢妤容身于黑暗中，不多时便来到一处竹林。秋风穿林打叶，月光透过竹叶缝隙，洒下斑驳的疏影。

　　谢妤寻了处枝干，脚尖轻点，立于高处。稍等片刻，就听远处一阵儿马蹄声经过。

　　谢妤细听了听，人不多，约摸十几人。她怀中抱剑，双臂交叠，微微阖目休息，静等那行人经过。

　　那几人靠近谢妤的位置时，一男子抬手示意队伍停下。谢妤听见没了声音，掀眸而望，马上男子亦看向她所在之处。

　　“阁下既然来了，怎么不现身？”男子声音凛冽，暗含嘲弄。

　　夜色朦胧，谢妤看不清男子面貌，只能依稀可见他鼻梁高挺，身姿修长。

　　谢妤闻言眉头轻挑，一般人是不会察觉到她的所在之处，可见眼前人并非等闲之辈。她唇角微勾，点竹翩然而下，落在一行人面前。

　　赵翊眯起双眸，上下打量着谢妤:“原来是位姑娘，不知姑娘深夜在此，所为何事？”

　　谢妤此时身上愈发疼痛，不耐与他周旋:“受人所托，有人买了你的命。”

　　赵翊闻此一笑:“买？敢问姑娘在下的命值几钱？”

　　“死命一条，计较过多还有何用。”说着，谢妤拔剑点地，凌空向赵翊击去。

　　赵翊侧身一闪，躲过谢妤的攻势。身后的随从们也纷纷拔剑，与谢妤缠斗在一起。

　　谢妤虽身上不利爽，但对付起这些随从们还不算吃力，几招下去，地上便瘫倒一片。

　　而赵翊身边如今只剩身旁的一位手下，赵翊见此情形并不着急，反而气闲神定地笑道:“姑娘虽看着弱不禁风，但出手凛冽，当真让人意外，在下佩服。”

　　谢妤方才与人打斗，气血紊乱，不禁呛咳几声。

　　赵翊轻“啧”一声:“只是在下着实好奇，能请动姑娘这般的高手，在下的命究竟能值几钱？”

　　谢妤顺好气，剑指赵翊:“休要多言。”说罢，再次击去。

　　赵翊与手下对视一眼，手下便护住赵翊，横剑格挡，接住谢妤几击剑招。却不料还是被谢妤看出破绽，她凌空一跃，将手下踢倒。

　　如今空旷的竹林只余赵翊和谢妤二人，谢妤皱着秀眉，无言地看着赵翊:“你还真是难杀。”

　　赵翊轻笑一声:“承蒙姑娘夸奖。”

　　“颜之厚矣。”谢妤手腕一转，剑式突变，刺向赵翊喉颈。

　　赵翊后仰身躯，转身挥剑迎向谢妤，两剑相撞铮铮鸣响。刀光剑影之下，两人身影交错，皆招式凌厉，不分上下。

　　过了许久，地上喷撒一摊血迹，月辉渐渐明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