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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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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星屿找工作人员问了下情况,回来跟他说,救护车已经把人接走了,幸好发现得及时。
叶叙远点点头,脸上仍旧没什么表情,陆星屿忽然下定什么决心似的,一把拽过他的手腕,强行把他带到外面。
火葬场在郊区,外头是一片黄色土坡,他们在一个坡顶站住,陆星屿叹了口气,“还想带你出来看看风景,透透气,偏偏这里什么风景都没有,只有土……”
叶叙远居然被这句话逗笑了,陆星屿警觉地看着他,伸手捂了下他的眼睛,又松开,“不会又要哭了吧?”
“谁哭了,刚才也没哭!”
“是是是,你多坚强啊。”
“你真觉得我坚强吗?”
“嗯。你还记得我们刚出道的时候吧,没什么名气,只能去小地方跑商演。有次路上堵车,迟到了几个小时,底下观众也没几个我们的粉丝,都是来凑热闹的,他们在下面闹得不行,还往台上丢东西……”
叶叙远慢慢想起来了,当时的经纪人紧张得不行,一直给主办方点头哈腰道歉,他们三个站在台后,听到舞台那边传来各种难听的叫骂声,陆星屿站在他对面,虽然没说话,但是手指一直紧紧攥着外套的下摆。
那年叶叙远二十一岁,陆星屿十九岁,骆锋十八岁,叶叙远自觉是他们的大哥,就主动对经纪人说,我先上去暖暖场,他们两个晚点再上台。
那时是盛夏,舞台上的聚光灯打在他脸上,特别热,他穿着舞台服装,外套上缀满了亮闪闪的廉价塑料片,舞台妆本来就很厚重,加上流汗脱妆,虽然没照镜子,他也知道自己的样子肯定很滑稽。
叶叙远一上场给底下的观众鞠躬道歉,然后举着话筒解释了几句,又说了些俏皮话缓解氛围,那里的观众也是直性子,原本还怒气冲冲,看他卖力热场,气氛也渐渐转好了。
只是有个醉汉,本来就闹得很厉害,时不时在底下叫骂几句,刚才底下热闹,听不清他的话,现在既然安静下来,他的骂声就变得刺耳了——“娘炮!”“穿得是裙子还是裤子啊!”“把裙子脱了,给我们看看你下面带不带把儿!”
叶叙远朝那个醉汉的方向看了一眼,对方举起一个酒瓶朝着舞台挑衅,于是叶叙远转身示意后台的人先别上来。
陆星屿和骆锋站在候场区,默默看着,后来保安把那个醉汉带走了,他们两个上台,得到了观众们的一致欢呼,叶叙远正好挪到旁边,让出了舞台中心的位置。
“你知道吗,你那个时候超帅的,”陆星屿现在想起来仍旧有些激动,“我和骆锋都看呆了,骆锋悄悄跟我说,远哥就像保护我们的英雄。”
“好哇,”叶叙远举起拳头在他胳膊上锤了一下,“骆锋难得夸我,你居然不告诉我。”
“他就是个闷葫芦,我才不给他传话呢。”他顿了顿,语气忽然变得认真:“叶叙远,你这个人总是不记得自己为别人做过什么事,只在意那些你做不到的事,所以你活得这么累。”
“人就是这样啊,只对自己改变不了的事耿耿于怀,大家都活得一样辛苦,我也没有什么特别——”
“叶叙远,”陆星屿打断他的话,“你很特别,你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为什么你自己就是意识不到呢?”
叶叙远夸张地“哇哦”了一声,笑道:“没想到你还挺会安慰人,不过听你这么说,我的确好受多了。”
“我没安慰你,爱信不信。”
*
他们在土坡上静静地站了一会儿,陆星屿的手机一直在震,叶叙远让他接电话,他很不情愿的样子,说这里信号不好。
“你可以去里面接,灵堂里信号好,我昨天试过的。”
陆星屿白了他一眼,回去接电话了。叶叙远蹲在原地,摸了根烟,吞云吐雾了一阵,感觉自己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做法事的师傅应该快到了,他想打个电话问问,这才发现手机不在身上。
等他回到灵堂,陆星屿已经打完电话了,正在帮忙招呼做法事的僧人,他把叶叙远拉到旁边,低声问:“还有人要来吗?”
“没有,我早就和老家的亲戚断绝来往了。”
“你没通知其他人吗?”
“我本来就没什么朋友,而且大家都挺忙的,没必要为了我的事麻烦他们。”
“所以就麻烦我一个人啊,”陆星屿莫名有些得意,“你不知道我也很忙吗?”
叶叙远白了他一眼,“要不陆大明星先去忙你自己的事?”
陆星屿装模作样:“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葬礼的流程从简,叶叙远换好丧服和孝帽,陆星屿帮他整理了下衣冠,他有点紧张,想摸下帽子有没有戴正,正好触碰到陆星屿的手,陆星屿问:“你的手好冰啊,紧张吗?”
“没有,”叶叙远局促地扯了扯丧服的下摆,“只是有点冷。”
他像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葬礼的司仪让他站着就站着,让跪下就跪下,司仪用高亢的声线念着孝子贤孙之类的套词,可惜跪在下面的只有孤零零的一个人。
火葬场的工作人员把遗体摆好,准备推进火化炉,叶叙远最后伸手握了下她的手,原来她的手和自己一样冷。
叶叙远看着她的身体被推进去,灼热的气流扑面而来,里面爆发了一阵火花,很快就什么都不剩了,他在此时才突然有了实感,她真的离开这个世界了,而不只是离开了自己。
人生的大半时间里,她都不曾陪在自己身边,即便在一起,也没有创造多少美好的回忆,好像不管有没有这个人,对自己都没有区别。
但并不是那样的,他在这个时刻,忽然得到了答案:即便她不在自己身边,至少好好地生活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可能有一天他们会见面,能够心平气和地聊聊以前的事,他想过自己要对她说什么,他要对她说,我对不起你,你也对不起我,既然是你把我带到了这个世界,终归是你对不起我更多。
或者他们永远都不再见面,她仍旧安稳地在他心里占有一个位置,现在那个位置空了,变成一个黑洞,他从小活在被父母抛弃的恐惧里,直到这一刻,才真正成为孤儿。
*
叶叙远抱着那个小小的瓷罐,葬礼已经结束了,陆星屿问他要不要回家,他摇了摇头,“送我去江边吧。”
他和妈妈坐船沿这条江来到A城,然后人生就在那一天改变了。
妈妈曾经后悔过。那时她被男人骗光了钱,像丧家之犬一样带着叶叙远回老家,跪在娘家门口。路过的人对他们指指点点,她张开手拼命拍打大门,直到十指红肿,他们准备好了接受责骂甚至毒打,可是什么都没有,门那边只有无穷无尽的沉默。叶叙远跪在地上,仰头看着从门缝里透出来的灯光,好像那不是门,他们叩打的只是一面墙。
他不记得那天跪了多久,呼喊了多久,后来他们在街上走,妈妈走在前面,他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妈妈走得越来越快,他怕自己跟不上,急得哭着大声喊她,过路人把她拉住了,她扭过头,用一种几乎深恶痛绝的目光看着他。
她把叶叙远拖到旁边的小巷子,照着他的脸上狠狠扇了几个耳光,“不要哭了!你凭什么哭啊,难道不是你把我害成这样的吗?”
叶叙远捂住嘴,用手背胡乱擦干脸上的眼泪,抽抽噎噎地求她:“对不起,妈妈……我不会再哭了,不要丢下我好不好?”
她冷冷地看着,直到他完全停止抽泣。她用手指狠狠戳了下他的额头,警告道:“不要再给我找麻烦了。”
他们路过甜品店,妈妈给他买了一个蛋糕,坐在对面看他吃。他的脸颊还是很痛,牙龈里好像在出血,可是蛋糕很甜,蛋糕的甜味完全压住了血腥味,他小心翼翼地用舌尖舔蛋糕里的巧克力,在它完全融化之前,都舍不得咽下去。
妈妈沉默地看着他,情绪已经渐渐平复了,她忽然伸手握住他的手,轻声问:“还疼不疼?”
叶叙远诧异地看向她,摇了摇头。
她用另一只手捂住脸,叶叙远感觉她的手在发抖,她的眼睛泛红,可是没有流泪,刚才在门口哭了好久,她的眼泪好像已经流干了。
她的眼神没有焦距,茫然地望向虚空中的一点,忽然干巴巴地说:“对不起,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如果妈妈做了错事,小叙会原谅妈妈吗?”
叶叙远点了点头,小声说:“只要妈妈给我买蛋糕,我就会原谅妈妈。”
其实他撒谎了。
——就算妈妈什么都不给我,我还是会原谅你。
他知道妈妈不是个完美的人,她做过错事,也伤害过别人,可是明明也有很多人伤害过她,为什么伤害她的人,从来都不用对她道歉?为什么明明都说过“对不起”了,那些人还是不肯原谅她?
这不公平。
他暗暗下定决心,我会原谅你一次,也会原谅你一千次,一万次。
如果他不肯原谅她,他怕世上不会再有谁肯原谅她。
*
叶叙远倚着江边的栏杆,打开瓷罐盖子,将她的骨灰倾倒下去,黑沉的江水中很快了无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