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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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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母在当天傍晚去世了。叶叙远看着仪器上所有的数字归零,医生问他要不要用电击器抢救试试,他问那样能让病人活过来吗,医生支支吾吾,按照叶叙远的理解,那样或许能让她痛苦不堪地多撑几个小时,直到油尽灯枯,家属也算用尽了全部方法,将来不至于感到后悔和亏欠。叶叙远拒绝了。
据说人死后会轻几克,那是灵魂的重量。叶叙远托起妈妈的上半身,和小红一起帮她换衣服,她的身体很轻,胳膊像枯死的树木枝丫,以一种怪异的角度长在躯侧。她轻得像已经死去很久,灵魂早就脱壳,身体被岁月掏空了内外,变成她的最后一件蝉衣。
小红帮忙收拾病房里剩下的东西,可能动静大了,叶叙远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隔壁床老太太在发脾气。
“……我知道你们心里怎么想的,人老了就没用了,人老了就该死!我告诉你们,死了才是解脱!你们活着的人,要眼睁睁看着自己一天天变老,一天天被周围人嫌弃,最后谁都不要你了,你还要羡慕别人死得比你早呢!”
“您倒是厉害,”小红顶回去,“看一眼就知道别人心里想什么,怪不得没人敢来看您。”
老太太正在气头上,被她拿话一激,怒火攻心,从桌上随手摸了件什么东西就要砸过去,叶叙远伸手去截,手心一麻,过了几秒才感到细细密密的疼。——是他常用的那把水果刀,伤口不深,只是一直往外沁血珠。
小红惊叫一声,想出去喊人,叶叙远知道这事闹大了,小红也要担责任,赶紧拦住她,说自己没事,让她去诊疗室拿点包扎的东西来,别惊动其他人。
他抓了半卷卫生纸攥手里,压着出血的位置,老太太还在哼哼唧唧,“要你多管闲事!”
“还是您老当益壮,不止能掷铁饼,还能扔飞刀,您这个精神头,说什么死不死。”
“是你们都盼着我死。”
“您也说了,死不可怕,反而是解脱,世事难料,说不定我哪天死在您前头,比您解脱得还早呢。”
老太太被他噎得半天找不到词,小红轻手轻脚地端着个托盘进来,上面是些绷带和药,叶叙远松开手里的卷纸,血已经层层叠叠地染透到了卷筒里。
小红要把水果刀拿去扔了,叶叙远说洗洗还能用呢,老太太忽然冷哼了一声,仿佛终于抓到了他的什么痛处,得意洋洋道:“你每次带过来的那些东西,你妈从来没碰过,你削好的苹果,你妈从来不吃,都放到长虫了,还是我让小红拿去扔的。”
“那又怎么样,”叶叙远冷冷说,“我乐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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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葬场和墓园在一处,锅炉房旁边有一排小平房,家属在这里设灵堂,等吊唁的仪式完成了,就把逝者送去隔壁火化,最后埋在墓园入土为安。
叶叙远去附近的小店买齐了各项用具,做法事的金元宝要单独准备,他看到有没折过的金纸,就买了一捆,打算守夜的时候慢慢折。
遗照选了一张在江边的风景照,她靠着栏杆,朝镜头露出爽朗的笑容,即便变成黑白照,她那满怀希望的梦幻般的神采,也没有损毁一分一毫。
那天凌晨叶叙远本来睡得很熟,不过前一天贪吃西瓜,梦里一直在找厕所,被憋醒了。厕所在筒子楼走廊的尽头,他嘘嘘完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往回走,在门口刚好撞到妈妈出来。她放下手里的行李箱,慌张地捂住了他的嘴,要他答应不许发出任何声音,他点点头,并不知道自己答应了之后所有的事。
叶叙远和行李箱一起被塞进出租车后座,他抱着那个行李箱,看着窗外的路灯一个一个熄灭。
天亮了。
天空变成了黯淡的雾蓝色,仿佛万事万物都在此刻沉入了海底。他打了个喷嚏,抱住自己的胳膊,摸到了皮肤上突起的鸡皮疙瘩,他开始想念自己的枕头,枕头旁边的兔子,兔子毛发很粗糙,眼睛掉了一个,用纽扣胡乱缝上凑数,就没有原来那么可爱了,可是叶叙远仍旧最喜欢它,把脸埋在它的肚子上,能闻到烧焦的木头的味道。
他在那一天离开了老家,和妈妈坐船去了A城。船舱的狭窄空间里,一切都在轻轻摇晃,他们被挤到角落,妈妈用胳膊揽着他,漫不经心地抚弄他的头发,他想问妈妈,如果早晨没有刚好在门口撞到我,还会带我走吗,可是他没有问。他答应过妈妈,不可以发出任何声音。
下船时,妈妈托人在江边给她拍了那张照片,她说这是为了纪念新生活的开始,叶叙远蹲在一边,没有入镜,他看到了妈妈的笑容,可是拍完那张照片没一会儿,她又茫然地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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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置完灵堂,已经半夜三点了,叶叙远去隔壁借了个小板凳,坐在上面慢悠悠地开始折元宝。
隔壁的逝者是个年轻女孩,父亲早逝,母亲一个人把她拉扯大,为了给她治病花光了钱,不得不在这样简陋的地方办葬礼。灵堂里冷冷清清,女孩母亲凄凉地说,不知道等自己去世以后,谁来为自己操办这些事。
他一边折元宝,一边对妈妈唠叨,你的运气还算不错,现在还有我帮你料理后事,虽然你可能也不稀罕吧。
折了半盆金元宝,他的手都快冻僵了。外面渐渐透入黎明前的微光,他铺好睡袋钻进去,供桌上摆的橙子散发出新鲜的香气,混在香烛燃烧的焦味里,安定地萦绕在他身边,时钟指向六点,他沉沉入睡。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直到被有人进来的动静吵醒,叶叙远拉开睡袋的拉链,像一颗豆米似的把自己从豌豆荚里剥出来。
陆星屿风尘仆仆地赶来,先去上了柱香,从头到脚地打量了叶叙远一番,忽然问:“你在灵堂里露营?”
*
叶叙远从供桌底下拖出一个铁盆,又去隔壁借了第二个板凳,按着陆星屿的肩膀要他坐下。
陆星屿的个子高,坐着有些局促,叶叙远端小板凳坐在他对面,指着盆里的元宝,找到救星似的说:“和我一起折吧,下午做法事要用,还差不少呢。”
“你手怎么了?”
叶叙远看了眼自己手掌上包的纱布,满不在意地说:“不小心伤到了,包扎的有点夸张啦,本来没什么的。”
“这些东西不能买现成的吗,”陆星屿不解,“还是说,自己折比较虔诚?”
“自己折比较便宜。”
“……”
陆星屿折东西毛毛躁躁,叶叙远从他手里拿过去把边角都细细地压平了,陆星屿抽了抽鼻子,压下去一个喷嚏。
“你冷吗?”
陆星屿摇头。
叶叙远从行李箱里掏出一件羽绒服,胡乱裹在陆星屿身上,他用奇怪的眼神盯着那件衣服,“你还留着这件羽绒服?”
“为什么要丢掉,还很保暖呢。”
这件羽绒服是他们刚出道的时候拍团综,公司统一发的。后来想想,本来就是刚出道没什么辨识度的新人,还穿得一模一样,给粉丝玩消消乐吗,这种策划也是够愁人的。还好粉丝们慧眼识珠,就算都穿得像冬天在外面砍树的光头强,陆星屿和骆锋的人气也还是很快把他甩在身后。
陆星屿被裹得就露一个脑袋,相较于刚才大明星的派头,现在这样子可爱了不少,叶叙远嘀咕:“还以为你不怕冷呢,原来当大明星就得只要风度不要温度。”
“还不是怪骆锋,”陆星屿气结,“本来我是临时航班,没人知道行程,没想到碰巧他比我晚一班飞机回国,今天机场全是媒体,连累我也被狂拍,被他们拍到丑图还不知道要怎么乱写。还有媒体问我是不是为了骆锋的事回来的……”
“骆锋怎么了?”
“和我们没关系。”
叶叙远打开手机,热搜榜上前十有一半都和骆锋有关,间或夹杂着蒋蓝的名字。
蒋蓝对大众来说不是什么熟悉的人物,业内却如雷贯耳——她的哥哥是薄雾传媒的创始人,而她最为人称道的事迹,就是从筑星娱乐挖掘了当时还没有任何演艺经验的骆锋,一手将他打造成后来的年轻影帝。
似乎前几个月就有风声,说蒋蓝的经济状况出了问题,一开始只是网上一些语焉不详的爆料,叶叙远也没太关注。
他又单独搜索蒋蓝,跳出了一大堆新闻和论坛热帖,从她的婚姻状况,到税务问题,甚至有涉黑传闻,最离谱的是什么看相大师分析她的面相,说她是某个穷凶极恶的罪犯转世,几乎要把她的前世今生都扒干净。
“蒋蓝出事,为什么现在媒体都在攻击骆锋?”
“以薄雾的公关手段,本来不至于让这件事发酵到这种地步,只是骆锋的合约快到期了,传闻他不打算和薄雾续约,”陆星屿冷静地分析,“再加上蒋蓝和薄雾老板的关系,这次舆论愈演愈烈,说不定是故意拿骆锋做挡箭牌。他现在可算是腹背受敌了。”
“清者自清,”叶叙远关上手机丢旁边,“骆锋不会牵涉蒋蓝那些事的,他不是那种人。”
“你这话就跟骆锋粉丝控评的水准差不多。”
“你为什么总这样啊,以前就莫名其妙看骆锋不顺眼,他也没有——”
说到这里,叶叙远想起不久前和周洋的对话,正想要和他好好讲清楚这个事,外面忽然传来一声闷响。
他们两个对视了一眼,同时起身往外面走,陆星屿走在前面,先到门口,“不会是锅炉房爆炸吧?”
“那不得炸得骨灰满天飞——”叶叙远晚了一步,忽然被陆星屿拽着胳膊塞到身后,他的手劲太大,差点没把叶叙远的胳膊拽脱臼。
陆星屿的声音瞬间变得沉重又认真:“你不要出来。”
叶叙远这个人是有些犯贱在身上的,听到这话立刻想把他挤开自己出去看,陆星屿转过身用胳膊把他圈住,低声道:“外面有人跳楼了。”
叶叙远从他身体的缝隙里看到了那个人横在地上的胳膊,上面缠了一圈黑纱,接口处系了个白色的绳结,他去隔壁灵堂借板凳的时候,那位母亲教过他怎么编这个绳结,她愁苦的脸上那时难得露出了一点笑。
不知为何,这种时候叶叙远首先想到的竟然是一个笑话。
——什么叫不合时宜,比如你不应该在别人的婚礼上求婚,或者,在别人的葬礼上自杀。
叶叙远干笑了两声,忽然被陆星屿死死抱进了怀里。
陆星屿从来置身事外的声音里,第一次出现了裂缝,他用几近卑微的口吻,反反复复地恳求叶叙远:“不要看,远哥,别看……这些事都和你没关系……你的事已经过去了……”
叶叙远不懂什么叫“过去了”,过去并不会真的过去,只是不再提了,经年累月的痛苦像树的年轮,要劈开人的心才看得见。
他笑得越来越大声,笑到整个身体都控制不住地颤抖,陆星屿抱着他很紧很紧,可是陆星屿的声音像隔着很远很远,无论如何都传达不到他的耳朵里……
直到看见陆星屿的衬衣被打湿了,他才发现自己在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