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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2纪元(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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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菲利亚永远忘不掉20年前,达蒙城被血染为炼狱的那个晚上。
身为伯爵之女,她却厌恶贵族的那套繁文缛节,比起在宴会上和贵族们打交道,以魔晶矿为核心运行的传送阵更令她好奇。
她从灰晶堡内的晚宴逃脱,混入平民的队伍,和他们一同踏入传送阵,融入大快朵颐的人群中。她既惊叹于传送阵的设计巧妙,又佩服勇者的慷慨,提供给平民们的食物丝毫不输于贵族们的规格。
变故在此发生,瘦骨嶙峋的孩子背生双翼,化为巨鹰,满桌盛宴也满足不了野兽的胃口,传送阵失灵,她明明害怕得连法杖都举不起来,可为了掩护人们逃跑,毅然决然顶在人们身前,与巨鹰对峙。
大厅内只剩下她一人,冰棱洞穿巨鹰的胸骨,野兽发出痛苦的长鸣,羽翼收缩,毛发褪去,瘦削的孩子胸前挂着冰锥,倒在她脚下。
她杀死了巨鹰,也杀死了那个孩子。她蹲下,颤抖着,为那孩子合上眼睑。
那是她第一次用魔法夺去生命。
失魂落魄的奥菲利亚走向出口,血液从门缝渗入她的脚下,推开大门,脚下绵软的触感令她作呕。
城内巨兽林立,尸骸累累,这不再是全城人的晚宴,而是属于野兽们的饕餮盛宴。
勇者呢?理应保护人民们的勇者去哪了?许多人在被野兽吞下肚的最后一刻,还在期盼着达蒙的身影出现。
奥菲利亚往灰晶堡的方向逃去,在魔力枯竭的最后一刻,终于见到了勇者,以及……黛西。
身形娇小的金发少女架着浑身鲜血的勇者,赤足踏入血泊当中,她像黑夜中的月光,血液避开她的足踝,每一个脚印都像从血池中绽放出的白莲,自猩红中开辟出一条纯净的道路,从灰晶堡到城内的创世神殿,野兽朝她聚拢,却在锁定她的那刻,仿佛被扼住喉咙,再也无法嘶吼。
少女迈向神殿的第一级阶梯,所有野兽静止如雕塑,伫立于原地,仰望神殿。
侥幸逃过野兽袭击的人们不禁追随少女,沿着她开辟的纯白之径,追寻至神殿。
血液从勇者的胸口喷涌而出,染红少女的白裙。女孩将勇者平放于纯白的祭坛之上,猩红的液体顺着祭坛的花纹流淌,血丝缭绕于祭坛周遭。
力竭的奥菲利亚随着人群,跪坐在神殿的百级台阶之下,抬头仰望。彼时的她有一种错觉——神明正驻足于神殿之上。
而后的一切,都荒诞得像一场梦。
浓稠赫红的液体从大地上分离,化为涓流,如同旋转盘旋的毒蝴蝶,落在巨兽的皮毛之间,霎那间绞杀所有肮脏之物。巨兽们毫无挣扎,它们的躯体破碎分离,最终也加入这场乱舞,成为涓流中的一束。
大地之上再无死亡的气息,残尸汇聚而成的赤色溪流蔓延出无数分支,凝聚为人类的骨骼、筋膜、皮肤、毛发。
解构,重组,复原,重生。
“山神之怒降于此城,然而,仁慈的女神眷顾我等,启示勇者拯救之道,唯以献祭,平伏山神烈怒。”少女如此说道。
后来,人们都说,锯齿高地为了开采魔晶矿毫无节制,猎杀兽人,掏空山脉,最终自食其果,引来山岭之主的惩罚,勇者受到神启,甘愿献祭自我,平息神明的愤怒。于是乎,在神罚中死去的人们悉数复活,而勇者则回归于女神的怀抱。
奥菲利亚留在达蒙城,和万千达蒙城的民众一同参加勇者的葬礼,目睹勇者的遗体被放入棺柩,盖上棺盖。
所以,为什么一个已死之人,会出现在她面前?
奥菲利亚的嘴唇失去血色,法杖仍然指着达蒙,握着法杖的双手微微颤抖。
“别这么紧张,不愿意带我去就算了。我只是来问问你们这儿有没有飞毯,或者能飞的魔导器。”达蒙摊开双手,表达来意,“有的话能不能借给我,或者我买下来也行。”
“你不会想要飞去达蒙城吧……?”萨洛蒙对二人间的对话一头雾水,但他听见这要求,结合被达蒙威胁的前因,不禁说出了心中的推测。
“不可以飞过去吗?”
“怎么飞啊,穿过瑟卓尼斯河,只要一陷进“沼泽地”,管你是飞的还是爬的,连自己的鼻子和眼睛都感知不到,你告诉我怎么飞过去啊!我导研究十几年了都没研究出跨过“沼泽地”的方法,你一个飞毯就想飞过去,做梦吧你。”萨洛蒙的语气中充满了不屑与嘲讽。
达蒙眉头微皱,沼泽地从哪来的,二十年能让地貌发生如此巨大的变化吗?
“对了导师,我把这人带来就是因为他也想去达蒙城,想着和您是同好,就带过来了。”萨洛蒙掐头去尾向导师报告。
奥菲利亚没有理会叽叽喳喳的萨洛蒙,她放下法杖,紧紧盯着达蒙:“你真的是他吗?”
达蒙保持着微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还没有想好要如何解释自己的复活,诅咒不能让他人知晓,这是只属于他一人的诅咒。
他的沉默在奥菲利亚眼中就是一种默认。
师傅送给她的魔王画像,被她设下层层封印保存在空间法师制造的保险柜里,只有在无人时,她才会偶尔偷偷取出画卷,独自欣赏。
她很确信无人知晓画像的存在。
“请问一下沼泽地是怎么回事?”达蒙试图弄清这二十年来发生了什么。
“您真的要回到达蒙城去吗?”奥菲利亚不自觉带上敬称,并没有解答达蒙的问题。
她的心中有太多疑问,但现在不是时候。她瞟了一眼萨洛蒙,自己的弟子年龄太小,做事荒唐,许多事还是不知道为好。
她语气沉稳道:“我觉得我们需要单独谈谈。”
萨洛蒙很识相地走向拱形的窗户前,掀起玻璃,攀上窗沿,从袖子里掏出他短粗的法杖抖了几下,法杖两端延伸开来,化为一根长杆,他跨过窗台骑上去。
“等等。”达蒙叫住他,将露珠推向萨洛蒙身前,“麻烦你照顾一下这个小家伙。”
受宠若惊的萨洛蒙双眼放光,一把抡起露珠,化为一阵风消失于窗外,不给露珠一点挣扎的机会。
“好了,现在可以告诉我,锯齿高地出什么事了吗?”达蒙拉起窗户,他从萨洛蒙充满讽刺的那段话中,隐隐猜出情况不妙。
耳边传来脚尖敲击地板的嗒嗒声,木丝在韵律中从地板中迅速抽离,在他身后拼接成一把椅子。
“请坐。”
达蒙落座后,奥菲利亚不慌不忙,挪动书桌前的椅子,身子缓缓落进椅榻。
她没有回答达蒙的问题,而是反问道:“假如您真的是那位勇者大人,可以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达蒙点头。
“您为何现身于此?”
“一切都是神的指引。”达蒙决定当一个谜语人。
女神的祝福曾被他用来当作挡箭牌,这么多年,相信女神一定不会介意他的谎言。
“果然……果然,您是得到神之垂怜者,神明从不需要解释祂们为何降下神迹。”奥菲利亚双手放在胸口,画出一个饱满的圈。
“就如同无人知晓为何混沌女神设下“沼泽地”一般。”
达蒙脸上一直挂着的笑容消失了。“沼泽地”在近20年间出现的话,那不就说明……
陨落的神明,再度现世。
传说创世女神泽西亚造出伊弗罗亚,邀请众神在这片大地投下生命的种子。其中混沌女神卡俄斯创造出的生灵丑陋而又羸弱,引来众神嘲笑。愤怒的卡俄斯给她的孩子们装上獠牙与利爪,教它们如何隐藏在阴影之中,以其它生灵们的血肉为食,从此,再无神明敢嘲笑她。
但她变本加厉,不断挑战创世女神的权威,直到明净的太阳旁出现了一轮无光黑日。勃然大怒的泽西亚撕裂黑日,天空中浮现十二轮纯白炙阳,照亮伊弗罗亚的每一个角落,整整七天,卡俄斯的孩子们再也无处躲藏,在炙阳的光芒下,升华为一缕缕青烟。
而后,泽西亚将那十二轮骄阳塞进卡俄斯的胃部,圣火从她的腹部蔓延至全身,当卡俄斯的最后一根发丝消散于火焰之中,黑夜再次来临时,伊弗罗亚恢复了原本的秩序。
“沼泽地到底是什么?”达蒙再次开口探寻。
“这一切都要从您的献祭开始说起……”
达蒙皱眉,献祭?他什么时候献祭自己了?黛西把他的死伪装成献祭?
他打断奥菲利亚:“是啊,那真是可怕的一天,你还记得吗?”
这句话激起奥菲利亚的回忆,她目光黯淡,“是啊,直到现在,我都时常梦见那个血红色的夜晚……”
话题成功转移,达蒙从她的话中得知一切,一阵寒意窜过他的脊梁,事情远远比他想的更复杂。
“后来,黛西继承您的公爵之位,她声称得到神的旨意,着手于神殿的重建,您知道的,此类修建任务一向隐秘而又漫长。”
“这一修就是五年。五年后,当朝圣者抵达神殿,众人揭开女神雕像面纱的那一刻,所有人都惊住了。”
“雕像仍然是女神那神圣的轮廓,只不过被染成了漆黑。人们目瞪口呆,不知所措,直到有人惊恐地喊出:‘混沌女神!这是卡俄斯的雕像!’后,恐惧席卷在场的所有人,他们此刻正在膜拜的,竟是陨落的邪恶神明。”
“是的,就连工匠们在修建时也没有发现异常,因为他们确实雕刻出了创世女神的轮廓,可自卡俄斯陨落后,还有几人记得祂的存在?所有人都忘了,泽西亚与卡俄斯,是一对双生子。”
“而城主黛西,如同五年前那样屹立于神殿最高处,于卡俄斯的脚下,宣布锯齿高地独立。”
达蒙倒吸一口气,眉头紧锁。
“人们都说她疯了,人群涌向城外,朝瑟卓尼斯河奔去,只要越过那条河,便能离开高地,回到阿尔顿王国。城内的列车站被挤爆,魔晶列车的外壁上挂满了买不到票的人们。能在当天乘上列车的人都是幸运的,因为在第二天,黑雾从瑟卓尼斯河升起,再也没有人的身影从河对岸出现。”
“说来讽刺,大部分逃出来的人都是平民,许多贵族为了身份,逃跑时也乘着他们的独角兽马车,真是想看看等他们慢悠悠到了河边,面对沼泽地是什么脸色。”
“所以黑雾就是沼泽地吗?”
“没错。”
“陷进黑雾,你会体验到什么是死亡。触觉、听觉,慢慢消失,然后再也无法挪动你的任何一根手指,直到你离死亡还剩一口气,运气好的话黑雾会把你吐出来。这种缓慢死亡的方式和陷入沼泽很像,所以我们把那片领域称为沼泽地。”
“我和大部分来自达蒙城白塔的法师乘上飞毯,在当天逃离。”
说到这,奥菲利亚声音哽咽,“但我的老师,却留在了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