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5、失职 ...
-
诏丘帮她捡起较远的几本书册,半蹲在地上:“因为到宵禁时刻,该休息了。”他站起来将书册交给曹婉,“恐怕是劳累所致,曹师姐别再看了,我们一路回居所。”
看她的模样,困倦之意只多不少,不好叫一个姑娘家熬夜受累,左右一时半会儿是寻不到他们想找的东西,来日尚存,还是身体性命更重要些。
曹婉亦有此意,便依言点点头。
只是身为一门亲传,还是许多人的师姐,她一直认为自己为长,应为人表率,如今却在这样正事上掉链子,睡得竟然很香,实在忍不住惭愧,眼睑下垂,眉头微蹙:“不知道怎么了,今日尤其困,恐怕耽误了看书。”
她本是咕哝,带了点自言自语的意思,却不想被诏丘听到,冷不丁接了一句:“那完了。”
曹婉瞬间觉得自己真是拖了后腿,愣了一瞬,整个人都被吓得彻底清醒:“耽搁了很多吗?”
若是因此耽误了疗愈百姓,她可真是罪过大了。
然则诏丘并不是指责她,甚至这句话都不是冲着她去的,他揉着指节,手背抵着下颔,脸上杂糅着愧疚、无奈、遗憾的奇异神色:“我今晚翻书时困得直打瞌睡,恐怕做了无用功。”
严温看他师兄一脸正经,有点发慌,惭愧尤甚:“我可能睡得最久。”
三人一齐犯困,这真是一桩怪事,但现在去寻事因恐怕有些晚,诏丘便对两人道:“今日偷懒,两位可否保密?”
曹婉没想到他是要说这个,愣了一下,旋即明白了什么,愁郁化开,显出一派带着些微感激的温柔体贴神色,应道:“这是自然。”
严温一是作保二是邀功:“师兄你放心吧,你不让我说我便不说。”
偷懒的不止诏丘,说出去是想被笑还是被罚?他又不傻。
如此一来,他们便有了不能为外人道的秘辛,显得因此入了一个阵营,三人对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一点“阴谋鬼祟”的意思,恍若大费周章的闹剧。
诏丘心下放松,正色道:“一言为定。”
三人一同走出藏书楼,楼外空气虽清,但俨然有了夜雾,丝丝缕缕缠绕过来有些凉。
他们抬步下阶,却有一人留在门口,对着门框的位置短“咦”了一声。
曹婉将左右看了一遍,没有要走的迹象:“人呢?”
诏丘以为她还在迷糊,便问:“师姐是找值夜弟子吗?他们比我们先行离开一步。”
“不。”因为那点“秘密”生出来的笑意消失得一干二净,曹婉的脸上浮现一丝肃色,细看还有不安,她摇摇头说,“近些日子不同,昼夜都该有人守着才是。”
宣殊门虽位于十六门之列,但素来不喜俗世财物,即便是替下界除祟,也鲜少收取金银财宝,嘉州不比献鱼城和锦蓉城受天地钟爱,虽是山川毓秀,但能挖出的灵石有限,门内弟子穷惯了,也晓得自家门派是个摇一摇都会晃响的清贫地方,本没有像个守财奴一般彻夜值守某处的惯例。
但近来多事,门内毕竟容纳他派弟子,曹门主思虑再三,便令她选派弟子日夜守着藏书楼。
一是守护自祖师一代就传下来的诸多古籍,二是堪为防守,护着里面紧要的人。
这些日子,日值和夜值是两拨人,即便她睡熟了没听见弟子交接,藏书楼亥时就要闭门,也该有人提醒他们及早离开才是。
可她一没得弟子提醒,二不见该有的夜值弟子,莫非是哪些不得力的忘记了今日的安排?
若是没忘,本该守夜的弟子又在何处?
山间夜色尤深,天穹高悬,如同被墨染洇了的薄纸。
这般夜色实在不容人贸贸然闯入,曹婉从阁楼附近取下一盏用以照夜的灯笼,单手提着就快步寻出去。
她以为自己需得找到记录册子,看清具体安排,或是找到哪个师兄师弟盘问一番才能晓得是谁偷懒,未曾想提着灯,快步不过走处两丈,在附近的一个石子小道旁踢到了两大坨物件。
物件个个五尺有余,清贫的师门和寡淡的饮食并不妨碍他们被喂养得膀大腰圆,东倒西歪地杵着本命剑,脑袋搁在剑柄上如同死了一般。
曹婉皱着眉伸手一推,其中一人立刻瘫倒在路旁草丛中,被上面石子硌到脑袋,竟然没醒。
曹婉面上责备一滞,而后更加凝肃,单手朝上伸出两指,一翻一挑,无端阴风掼来,凌空给两人的前胸后背拍了一掌。
倒在地上的弟子一个鲤鱼打挺蹦起来,哆哆嗦嗦看一眼地面,又哆哆嗦嗦看一眼曹婉,最后直接跪在地上:“二师姐!”
他忙不迭将另一个人大力摇醒,两人穿着青绿弟子服,像两个还泛生的冬瓜抖啊抖,不知道是吓的还是冷的。
曹婉虽然是宣殊门弟子,且是一位看起来颇为慈悲温柔的女子,但料理门派事务总得有些威严,因此她冷着脸,威势绝不亚于一派尊长。
一派为一家,诏丘琢磨着这是他们本家事,恐怕不由得他和严温两个外人看热闹,且看曹婉手里拿着灯笼,应是不怕夜路,于是拉着严温寻了另一条道悄悄走了,因为夜晚寂静,那两位弟子的声音传过来他听得分明。
他们惶恐无极:“二师姐,宣殊门以往没有夜值此事,冬日寒凉,我和师兄抵不住,想去寻点酒暖暖身子,却在半途困睡着了。”
此话合理中带有一丝荒谬。
合理的是这样的天气确实需要御寒,荒谬的则是他们半途困顿,以天为盖以地为床,委实……不羁了些。
各门各派总是要回护自己的面子,弟子失责算是不得体,尊长教养不当,诏丘真是庆幸自己没有留在原地,否则听见这般门内事,真要尴尬到不知如何自处。
他原是追赶曹婉出来,并没有如她一般寻个烛火照明,现下念着宵禁,闷头往前冲,一是为避嫌此地,二是想着恐怕褚、云二人已然归门,极可能在居室等着他们师兄弟,还是尽早回去为好,然不留神便走歪了道。
诏丘捂着额头,连声道歉。
夜晚出行果然处处不便,拐到灯火不及的草丛里不说,他还撞上某个不肯好好休息的弟子,肩胛骨被撞得生疼。
他揉着肩膀:“这位仁兄,可否让路。”
仁兄不仁,一把攥住他的肩膀,差点让他吃痛出声,诏丘心想这是惹上了谁家坏脾气的哑巴弟子,他前前后后说了不少话,没听得他应一声,拔剑一打或许能让他改改这个闷葫芦不客气的性子,可若是打起来,若是被师尊知道了恐怕要责罚,怪他没有胸襟。
在他左右为难之时,那人将他带出草丛外,待到在坚硬的石子夹道上站定,终于肯出声了:“现在才回去?”
诏丘一听这声音,也不纠结什么先礼后兵,还是先兵后礼的问题了,连声叫唤,顺势将手搭在来人肩上,好不委屈,好不愤愤:“褚师兄。”
他拖着声音:“你怎好下死手!我肩膀好痛!是不是受伤了?”
褚阳一听这声音就浑身鸡皮疙瘩,甩脏东西似的将他甩出去,于是诏丘脱离了这个高大的依仗,被甩去一个温热的怀抱里。
有人怒道:“这样能受伤,那我便要怀疑你的一身修为都是嗑药磕出来的了。”
云见山“哎哎”两声将他接住,被砸也不生气,半好笑半无奈:“长溟,不得胡闹。”
诏丘只好勉强站好,拿腔拿调地接话:“好吧。”
他没成想在这里会遇到这两人,这夜色深沉,有许多地方是灯火难及的,稍不留意就会绊跤子,且两人都是手中空空,也不寻个照明的东西就急匆匆跑出来,诏丘辨得他们似乎是要去相反的方向,便问:“两位师兄这是要去哪里?”
他已经好好说话了,但褚阳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径直转身朝与他们同路的方向走去,就是不给答复。
云见山笑着答:“除了找你们,还有别的事值得我们大半夜跑出来?”
他们路过某个不知用处的阁楼,楼外有两个立形石盏,中间漏孔放着两支蜡烛,借着烛火昏黄,诏丘发现两人都着褐色常服,俨然没有换回弟子装扮,便问:“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
四人都没带灯笼,也没有明火符,于是褚阳云见山一头一尾,严温和诏丘被放在中间成一列走着。
脚步声沙沙,云见山在他身后作答:“半个时辰前回的,之后去办了一桩事,本以为你们已经回居所,谁知没有寻到人,我们便猜到你们会在这里,这不就半路遇上了?”
诏丘惯会挑重点,便有喜色浮上眉梢:“那就是专程来寻我们的了?”
云见山不弄虚作假:“对。”
诏丘简直飘飘然:“没想到我还能如此得人惦记。”
褚阳走在最前头,他趁众人都看不见翻了一个白眼,没好气地拆台:“怕你迷路而已,你以为谁稀罕你?”
诏丘道:“我怎会迷路?”
褚阳毫不客气:“刚才谁踩进草丛里?谁撞我身上?”
他故意走远几步,一副要抛妻弃子的绝情模样:“那我即刻和见山走了,你能找得到回居所的路吗?”
当然……找不到。
去藏书楼是褚阳带着,第一次去居舍也是褚阳带着,即便这两条道他已然熟悉,可脚下这条绝计是新的,周围草植之前都没见过,在诏丘嘴硬的当口,又是褚阳带着他拐过了几个从未去过的弯,若是褚阳当真此时撂挑子,诏某没有在宵禁前赶回居所,且一路通达的底气。
褚阳语气促狭,但大丈夫能屈能伸,诏丘口齿不清哼哼两声,勉强算服软,褚阳也不爱得理不饶人,冷哼一声以示嘲讽,就此轻轻放过。
前边的严温问:“两位师兄此行可有收获?”
褚阳对他是素来温和的,绝不挤兑,有什么答什么,十分坦荡:“没有。”
严温点头点了一半,反应过来自己没听见好事,直愣愣一句:“啊?”
褚阳声调平直,重复:“没有。”
诏丘就绷不住了。
他笑出声,然被身后的云见山无奈地推了一把,便赶紧知趣闭上嘴,只是心里实在觉得有趣,又不得不忍着,没一会儿肚子都是酸的,脸憋得通红。
他越是在心底琢磨褚阳吃瘪的景象,就越觉得想笑,这般状况实在难受,他没多少心思可以匀到走路上来,时不时捶着心口停下来歇一步,继续端着架子走。
他时而一抖一抖歪到路边,都要云见山眼疾手快将他拉回来,再受他一个忍着笑道谢的眼神,后者毫无威胁之意锤他一拳:“你够了。”
他这是为警醒诏丘,毕竟褚阳被拂面子可不会有什么好脸色,到时候冷他几日,虽不会波及其他人,可总归不好。
诏丘便眼神央求云见山到自己前面来,自己来做殿后的,趁着站位便利,用仅二人可以听见的声气问:“他吃闭门羹没有?”
可能是想到某个场景,云见山也笑了:“有的。”
诏丘便撑着腰,狠狠暗笑了一场。
他笑得太狠,岔了气,不顾死活地咳嗽起来,引得前面两位侧目,诏丘可不想被他们发现端倪,连连摆手叫他们继续走路,任由云见山搀着且数落他:“能不能消停点儿?”
他说这话毫无杀伤力,哪怕是故意板着脸,却没法真的狠心,故而语气里的怒意也是假的,反而更像关切,温和如斯。
诏丘已经得教训了,不敢拂逆他的提醒,连连点头:“能的能的。”
“自讨苦吃。”云见山勉强替他顺一顺气,感觉到自己被勾得死紧,而罪魁祸首几乎都要坠到地上去了,单手搂着他的腰将人提直:“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即便他吃瘪,我们最后也进门了,只是没寻到什么和疫病有关的东西,师兄才觉得此行一无所获而已。”
他的意思是,至少我们最后还是见到了胖老板,不像你。
诏丘知道这是在灭自己的威风,也不恼,收了坠着他的力气,松松和和搭在云见山身上:“云师兄我错了。”
他实在很想知道两人是怎么办到的,便卖乖道:“可否同我一讲。”
云见山望一眼天色,距离亥时不到一刻。
“宣殊门戒令,违宵禁需得关禁闭,你若不想我们四人在别家门派丢脸就赶紧走,好好走,到居室你想问什么我知无不言。”
闹了这么久,诏丘都忘了这一茬,收起懒散,开始装端方,规规矩矩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