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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死灰中唯一的颜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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挨母亲训斥时沈锦时一直在想小葵的话:“您也没说是如此不省油啊!”
她一直知道晏席玉的脾气。
从六岁被他推进湖里她就知道。
你欺他一下,他定是要还回去的。若非那时她将太女哄走,想来他定扑上去与太女撕咬一场。
对于一摔就死的兔子太女确实不感兴趣,她喜欢的是会呲牙哈气的猫儿。以上位者绝对的生杀大权,慢慢的捏着它,看它一次次呲牙哈气试图闯出生门,然而倔犟地战斗到最后仍难逃一死。
所以这些年太女才乐此不疲的折磨他。
“本宫就是要一根一根将他身上的刺拔干净,看他还呲不呲得起牙。”
晏席玉就是那只猫儿。
不过如今这猫儿到了她手里,那自然就得换个养法了。
她可没有虐待小动物的癖好,只是,他这只可算不得‘小’。
沈锦时又是摇头晃脑的糊弄着被母亲踹了出来。
“真的全是阿玉动的脚啊,我都没碰他!”
她做最后挣扎嚷着,揉了揉屁股。
一天两顿揍,这谁遭得住。
于是冤大头的回到房中,小葵正视死如归地喂老虎。虽将盘子放在了桌上,却又死死捏着盘子边,要给不给的样子,惹得晏席玉眉头一蹙。
他冷着脸目光越过小葵瞪向她,大概是在问她的丫鬟这是什么规矩。
“咳。”
沈锦时对小葵点了点头,示意可以松手。
怎料小葵刚一松手他就握住了盘边,小葵眼疾手快誓死捍卫主子的财产也握住了盘边,两人顿时大眼瞪小眼起来。
小葵快要急哭了。
“女郎救命啊!救盘子!救盘子!”
沈锦时见小葵如此尽忠职守,内心泪流满面,丫鬟都这么勇敢了她还有什么好怕的!箭步冲上前,也加入了盘子守卫战。
她死死抓着盘边,对晏席玉扬起一个讨好的笑,商量道:“不摔行不行?”
晏席玉实是被这主仆二人逗到了,竟十分好说话的松开了手。
小葵抱着险些失去的盘子速速就要撤,沈锦时忙抓了两块在手里:“阿玉,你真的不饿吗?这样,盘子太危险了,怕会伤了你,不如我喂你吧。”
这样盘子会安全些。
说着她便微微俯身,将手里的糕点喂至他的唇边。
明亮的眼睛眨啊眨,里面好像盛满了月夜里的星星。他本想撇过头去,却被她的眼睛吸引,那里清晰倒映着自己,里面没有厌恶,没有轻视,也没有戏弄之意。
于是他顺从的张开嘴巴,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口那糕点,她便笑了起来。她真的很爱笑,笑起来时眉眼弯弯的。
晏席玉仿佛被烫了一下,匆匆垂下眼睛撇开了脑袋。
沈锦时便以为他是真的不饿,于是一口一个,将他剩的半块和手里的一个都塞进了自己嘴巴。
等晏席玉平复下心绪想吃完那块糕时,一回头,全没了。
沈锦时有些犯噎的咽了两下,拍着胸口与他道:“这糕你既不想吃就不吃了,可饭还是要吃的,今天是我不好,一会儿我叫小葵热了饭来,多少吃些吧。”
晏席玉气得抓过毛笔在纸上写写画画,高举起来愤怒地恨不得能贴她脸上。
沈锦时向后撤了半步,将那张纸接过,虽然写的十分潦草,但依稀能看出他写的是:我吃。后面画了两个圆,似乎是糕点形状。然后再对上他的口型:谁说我不吃了!
噢,他吃啊!
沈锦时忙唤着小葵将那盘子糕点又端了回来。
“你,进步很快嘛,你看,你都会写‘我’和‘吃’了。”
她试图给自己找点补,转移话题道。
晏席玉不搭理她,自顾自吃着糕点。沈锦时于一旁瞧着他,方觉得他确实是很像猫,而且是那种警惕的流浪猫。面对人投喂食物时一边后退一边哈气,全身的毛都竖了起来,还得对你亮两下爪子,而见人没有伤害它的意思时才会试探着从草丛子里走出来。先嗅一嗅,再试探着开始吃,但若这时你想摸一摸它,它又会迅速转身对你哈气。
沈锦时突然恶向胆边生,伸手像揉猫儿狗儿那般落在了他脑袋上。
晏席玉果然迅速回头,满眼怒意与警惕,看口型是说了句:放肆!
“别怕。”沈锦时难得认真,柔下了声音:“有我在。”
她说:“以后不会有人能欺辱你了。”
他感觉身上有如过电般酥麻,却还是忍不住想贴近她温暖的掌心,他抖了一下,悄悄将手藏在了袖子里掐得泛白。
沈锦时收回手不再扰他吃饭。——流浪过的动物总会有护食的习性。在吃饭的时候还是少摸为妙。
她转身捡拾起被晏席玉撕毁的书页,安静地坐在椅上将它们各自的章数归拢好,然后重新拼在一起合了起来。
晏席玉好奇她的过于安静,便转身去瞧。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子拢在她的身上,她低垂着头,手指灵活地穿过书页,春衫纤薄,隐隐透出凝白的肤色,他觉得自己好像闻到了她身上的凤凰花香。
“我出去一趟。”她整理好了所有书册。
晏席玉回过神,以为她又要去清风阁,顿时沉下了脸,起身一把扯住了她的袖子,无声的:去哪儿?
沈锦时猜出了他的想法,想自己这名声还真是败到家了,于是晃了晃手里的书册:“你要跟我一起去吗?”
晏席玉想说不的,结果身子比嘴巴快,真的就跟她走了出去。
小葵将被晏席玉糟蹋的糕点仔细处理过一并包好,随在沈锦时身边。三人没有乘坐马车,顾及到他的脚而走的很慢。
长街上形形色色,有卖小食有表演技艺杂耍,丝竹管弦仿若构成了一个盛世之景,贵人们的宝马雕车盈香满路。
而民房旁独轮车“咕咚咕咚”压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一个老汉在前面拉,一个在后面推,几个木桶晃晃荡荡,散发着令人作呕的粪臭。
“倒夜香——倒夜香——”
其中一个扯着嗓子喊着,不多时就有人家打开门,走出一拖着桶的仆妇。她身材健壮,粗布麻衣缝缝补补,脚上是一双破了洞的草鞋。
“那是倾脚头。”沈锦时突然开口。
“小百姓们家中多无坑厕,便用马桶,待每日付钱给倾脚头来收。”
“且每家的粪桶都各有主顾,不可侵夺,若是侵夺了,那粪主定要相争一场大打出手,若对方不肯归还,就会扭送官府不判不休。”
晏席玉面露讶色。显然他想象不到为了一桶粪争破头,官府竟被这种乱七八糟的官司缠身。
“除了收这一趟夜香钱,等把夜香都收走后他们还会把夜香运到郊外去,卖给田里去堆肥。这夜香就是他们吃饭养家的营生。”
沈锦时带着他往远离繁华的街道走去。
母亲并不是富足出身,反而也是穷人家出身。那时尚且还是男子的天下,没有女子可以进朝堂,为官从政。母亲读书十分不易,是多亏了有一位恩师的扶持。
之后得女皇知遇之恩,这才一步一步成为了太傅,有了沈府。
母亲拎着鸡毛掸子撵着她抽,从来不是因为她小小年纪‘睡’男人,也不是金钱本身,而是她将钱掷在了那凄苦的烟花之地,成为了对那些苦命人的剥削者之一。
无论前朝还是当今,烟花之地里的生意从来就没断过,只是从多为女子,如今变成了多为男子。
生生死死,命不由己。
身在乐籍者不得与良籍通婚,那里的女子生下的孩子也只能世代为奴为娼,除非得大赦或得贵人赎身,且便是被赎也不能为人正室,多是为妾,年老色衰后日子也多惨淡不堪。
曲意逢迎,倚门卖笑,便是打着卖艺不卖身的伎子,可人在风尘身飘摇,权贵之下又哪来什么真的卖艺不卖身,权高一层碾死人,今日推拒明日便尸沉护城河。
卖艺不卖身本就是楼里为高价卖出的一个名头,其中有一行话,叫瘦马。
娶妻娶夫,需守礼,需相敬,要的是一个贤名,故而为饱私欲,便在烟花之地里肆意撒欢,可那些人尽可夫,人尽可妻的男子女子,他们又心生嫌恶,端起碗来吃肉,放下碗来骂娘,觉得不够干净。
于是便有了将年幼的女子、男子养起调/教,精通各类技艺后再高价卖出;正如低价买来瘦马,养肥后再高价卖出的经营一般。故冠以‘瘦马’之名。
有需求,便永远存在,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所以母亲认为,进出烟花之地便是为卖场提出了需求,助纣为虐。
沈锦时知道,可她没有办法。
母亲叫她珍惜所拥有的一切,叫她去看世间百态,叫她心怀仁慈与悲悯,她一直记得。
僻静的街道上蜷缩着许多面黄肌瘦的流民,他们双目空洞,神情麻木。
发丝成结一坨一坨的糊在脑袋上,溃烂的伤口也无从处理,散发着隐隐恶臭。
但在看到她时,仍有人亮起了眸子,就好像在一瞬间又燃起了对生的期望。
“锦姐姐!”
年幼的孩童赤着脚跑来,其他流民听到动静也撑起身子三三两两围了过来。
“乖,姐姐今天给你们带好东西啦!”沈锦时笑着,示意小葵一个个的发过去。
“多谢小沈大人!”“多谢小沈大人!”“谢谢锦姐姐!”
干涸喑哑的声音如破锣鼓一般,他们对着沈锦时与小葵不停叩首,用手抓着,迫不及待往嘴巴里塞。几乎都没有嚼,大抵也没尝出味道来。
晏席玉看着沈锦时,她没有厌弃流民们身上的肮脏,与举止的粗鄙,拿出那些被他撕坏的字帖,一字一字念给围绕在身边的孩童们。
一街之隔,对面是丝竹管弦,灯火辉煌,而此处却是戚戚月色,烂泥残瓦。
一片死灰当中,她是唯一的颜色。
于他们,于他。
“…”
回去的路上,沈锦时半侧着身子一边走一边歪着脑袋看向他。
“阿玉,以后,不高兴了就打我吧。”
“食物很珍贵的,书也很珍贵,盘子也很珍贵。这世上还有许许多多人,他们吃不上饭,读不上书,甚至用不上盘子。那些被践踏在地上的糕点,莫说小葵已处理过了,便是原样拿给他们,他们都会有如救命稻草般吃下去。那些书,撕的烂了,于我们自然就不要了,可于那些孩子,便只是一片残页,都求之不得。我今日教他们的字,可能就是他们这一生唯一能认得的字。不是每个人都有命用盘子吃饭,盘子,真的很贵。能坐在椅子上,端端正正用筷子,用盘子,真的很不易。”
她温声缓缓对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