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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重返聂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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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暂的宁静很快就被打破了,午膳过后不久,小院里就闯进来了十几名官差,将小院围得水泄不通。门外一顶八抬大轿缓缓落下,一位穿着官袍约莫五十余岁的男人从轿子上走了下来。
严慧见到来人,脸色有些嫌恶,不过他还是忍住了,带着弟子迎了上去:“吴县令,有失远迎。”
“道长。”吴县令客套的笑笑,他身材低矮,肚子圆滚滚,脸色有些蜡黄,应是身子亏虚。齐煜搜索记忆得知,他便是这次任务的委托人。
一个县令,出门的阵仗倒是不小,齐煜在心里冷哼,这不像是委托除魔,倒像是来威逼恐吓。
严慧将吴县令迎进了小院,命杜浩去泡茶。这位县令也不客气,径直坐在了主位。严慧脸色阴沉,强忍着没发作,坐在了下位。
“道长啊,我们这的邪祟,您可摸出来什么头绪了?”吴县令喝着茶,廉价的陈茶味道让他皱了皱眉,默默地把茶杯放在远处。
“昨夜入山,已经查探出邪祟的真身,只等它现身,我们就可将它收服。”
吴县令没说话,他的视线默默的扫过杜浩、孙淼和齐煜,迟疑了片刻,面露难色:“道长啊,不是我不相信您,只是您——似乎并不是仙盟的人吧。”
“这委托状,我本是交给了仙盟,毕竟这除妖除邪祟的任务,还是仙盟的人最懂这个。”吴县令道:“也不知是不是我的委托费没给够,仙盟居然没有派人来,而是交给您了。”
“您是天——天什么门的掌门来着?”
严慧的脸色天雷滚滚,齐煜觉得下一秒严慧恐怕都要拔剑揍人了。
不过好在是当掌门的人,严慧的暴脾气比以前收敛了不少。他脸色铁青,努力用最平静的语气道:“我天惠门虽不如仙盟壮大,但门内弟子也都是精通修仙之道的人,绝非庸才。”
“更何况,仙盟也派了弟子,您若不相信我天惠门,至少该相信仙盟弟子。”
“您说那几个小孩儿?”吴县令面露不屑:“恐怕他们才刚踏入仙盟的门就被派过来了吧?”
齐煜暗自笑笑,这老头说的话倒也不假,那几个豆芽菜确实看着没个可靠的。
吴县令哭丧着脸,一肚子的苦水哗啦啦的往出倒:“我们这仙绣镇苦啊!都怪这邪祟,这十几年来我们这成功诞下的孩子寥寥无几,大多都胎死腹中,偶尔诞下的孩儿,还都是女婴,一个男婴都没有。”
“我来这上任已有五载,连一个男婴都没见过。若不是我们这镇子外来定居的人多,恐怕这早就空了,唉……”
吴县令脸上的褶子都快挤在了一起,齐煜在一旁插嘴道:“既然这邪祟已经在这里盘踞这么多年,为什么早不委托仙盟除邪祟?”
吴县令怔了怔,这邪物作祟的时候,是在前任县令任期,他上任时便有三子一女,家庭和睦,似乎并未在意过仙绣镇民家频频出现的小产现象。
齐煜冷笑,其实不用吴县令开口,他也明白。所谓事不关己,己不劳心,婴孩胎死腹中、女子频繁小产这种事,既不影响治安,也不影响政绩,为此大费周章的请仙盟除邪祟,破财费事,不划算。
“吴县令如此在意邪祟,是否近来家中有人待产?”齐煜接着问。
吴县令点头如捣蒜,脸上换上了欣喜的表情:“没错,是我妾王氏,如今已怀胎8月了。我已经请大夫诊过脉了,他说这胎很可能是个男婴。”
孙淼望着县令花白的头发和蜡黄的脸,眼睛瞪得老大:“那这么说,要出生的婴孩是您……儿子?不是孙子?您竟如此老当益壮?”
杜浩敲了一下孙淼的头。
这傻师弟,怎么什么心里话都往出说,有个词叫腹诽不知道么……
吴县令听了这话,颇有不满:“你这小娃娃真不会说话,我今年不过五十有六,正当壮年,怎地就不能有儿子了?”
孙淼捂着脑袋,不满的嘀咕道:“这生子对女子而言,可是在鬼门关走一遭的大事。您夫人如今年事已高,您就不担心她承不承受得住?”
吴县令摸了摸胡子,神色颇为得意:“我那妾氏年芳十八,怎会年事已高?你这修仙的小道童,还是太年轻,什么都不懂啊。”
孙淼五雷轰地,在原地凌乱。
齐煜对这县令的风流韵事没什么兴趣,他前世和柳澈一起除邪祟,见识过不少人间事。人总的逃脱不过一个“欲”字,有权势的人,得到的多,欲也多。
那些无权势的人,欲虽多,却只可惜得到的少,于是便诞生出两种人:一种将“欲”化为前进的动力,努力往上爬,另一种将其化为愤懑,怨天尤人。
说话间,柳澈带着仙盟的几个弟子也过来了。那吴县令看见柳澈,眼眸顿时亮了起来。他在官场沉浮数年,从柳澈的穿衣打扮和气质就能看出这人一定不简单。
“道长啊——”吴县令飞快的起身,拽着柳澈的衣袖不撒手,两眼泪汪汪,像是看到了救星。
柳澈一脸茫然,严慧嘴角微抽,脸色更黑了。
齐煜懒得和这位生活作风不知道歪到哪里去的县令浪费时间,他趁机从侧门溜了出去。可刚走出去没多久,就被人喊住了。
“子枫师兄!”
来的人是孙淼师弟,齐煜站住脚,孙淼身后,还有一位想要跟却不敢跟上来的周小韶。
“师兄你去哪,带我一个吧!”孙淼三两步凑到齐煜身边,看情形,他也是溜出来的。
齐煜觉得好笑:“你不怕师父责罚了?”
孙淼朝屋子里望了一眼,那县令正滔滔不绝的将他任职以来堵在心里的苦水往出倒,俨然将柳澈当成了开解烦恼的得道高人。严慧在一旁听得脸都要绿了,可碍于这位是委托人,到底需要客气点,便给足了面子没把他扔出去,而是安静的坐在一边喝茶。
只是这握着茶杯的指尖用力的发白,茶杯上细小的裂纹越来越多。
孙淼打了个哆嗦,他觉得师父可能把那只茶杯当做这位看人下菜碟的县令了。
“师兄,你到底想去哪儿啊?”孙淼收回思绪。
“聂宅。”齐煜道:“这物魔在聂宅化形,对那里有执念,我想去看看,说不定会有什么线索。”
“那好,我跟着你!”孙淼初出茅庐,还什么都没见识过,早就想四处看看。齐煜“嗯”了一声,转过头,望着躲在树后犹豫忸怩的周小韶:“那你呢,来不来?”
周小韶闻言,欣喜的睁大了眼睛:“我、我也能去吗?”
“这任务本来就需要仙盟和天惠门合作完成,你想去当然能去。”齐煜虽然不喜欢仙盟的其他几个弟子,但是对这个小师弟还是有些好感。他这个人,向来只看人品,不问出身,要不然前世也不会收了那么多外门弟子。
孙淼也不是小气的人,三人便结伴一起前往聂宅。说来也奇怪,齐煜在街上打听聂宅的时候,很多人都闻之色变,搪塞说不知道。打听了四、五户人家,才有位老伯勉强透露了聂宅的大致方向。
“那家人是被诅咒了,注定断子绝孙啊,造孽啊造孽……”
齐煜还想再问什么,那老伯却什么都不肯再说了,啪——关闭了房门,还架上了挡板。
齐煜无奈,只得作罢。
穿过仙绣镇繁华的街道,走过十四个街区,在爬一段小陡坡,便到了聂宅。这附近原是仙绣镇最繁华的地方,可如今却荒凉的没有一户人家,曾经的瓦舍倒的倒,塌的塌,只留下满地的杂草和断壁残垣。
聂宅的陈设布局,和齐煜在业障里看的差不多,只是院子里摆放的假山上早已经布满了青苔,偌大的屋舍倒塌了大半,他喂过鱼的池塘也已干涸,只留下布满淤泥的池底。
聂子瑜开茶会的庭院已经被杂草覆盖,石桥坍塌,凉亭也只剩下一个顶。
曾经的繁华,和今日的破败,在齐煜眼里只过了一天。聂子瑜穷尽一生追求的东西,如今已变得一文不值,聂宅曾经的辉煌,更是鲜有人知。
孙淼在齐煜讲述的业障中,一直将聂宅想象成豪宅别院。可如今看着这满目疮痍的衰败之景,内心失望之余,忍不住感慨:
“聂子瑜这一生,目光太狭隘了,这些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走,如今空留下这诺大的宅院,又有什么用?”
齐煜面容平静:“这话倒也不全对。人活在世,总得要图点什么。若人人都无欲无求,那这世间便都是和尚道士了,哪里还来的乐趣?”
“狭隘也好,高尚也罢,都是旁人说的。可是人活着,也不是为了旁人而活,图个自己乐呵便好。有的人喜欢琢磨着搞钱,有的人喜欢巴结奉承的往上爬,都是他们自己选的路,甭管旁人怎么说,他们自己乐意就好。”
孙淼怔了怔,齐煜的这番话,和严慧所提倡的断七情灭六欲的宗旨大相径庭。虽然他自己听不大懂,但是他觉得齐煜似乎想的更透彻一点。
“不过——”齐煜话锋一转,语气冷了下来:“不管什么样的活法,总不能碍着别人的路,否则便是走了歪道。聂子瑜爱权财,无可厚非,只是他不该连累了他母亲。”
齐煜一挥手,指尖灵力运转,四周的场景开始飞速的变换,断壁残垣慢慢的修复,干涸的池底涌出泉水,杂草逐渐消散,变成了整齐的花园。
周小韶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这是……显影术?”
显影术,能重现过去某时某地发生的事,若施术者操作足够熟练,甚至能看到过去数年时间内发生的事。
“我想看看,卢三娘最后怎么样了。”齐煜双手合十:“显影结界,开。”
刹那间,透明的结界飞速散开,笼罩住整个聂宅。
依旧是装饰奢华的庭院楼阁,数年时间不见,聂宅又比之前扩建了一圈,楼阁也从之前的一层变成了三层。院子里的景致变得更加精致,往来穿梭的奴仆也更多了。
齐煜在站在院子里扫视了一圈,将视线落在了一座厚重的木门上,这道木门是新装上去的,用的是旧门,挂着厚重的石锁。
这是卢三娘居住的小院,木门是聂辰出事后新装上去的。
齐煜眼眸一沉,脸色不大好看。
此时院内穿梭着往来的丫鬟奴仆,院子收拾的整整齐齐,似乎在准备迎接贵客。聂子瑜如今已经穿上了县令的官服,头顶的乌纱帽乌黑发亮,他的妻子姜淑穿着华服,头上带着金玉珠钗,站在一旁,多了些雍容贵妇的味道。
聂子瑜身后,奶娘抱着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孩,应是聂子瑜新得的孩子。家中已经看不到聂辰死亡的阴霾,新生儿的降生冲刷掉了悲伤。
管家在门口一直守着,伴随着马蹄和车辙声,管家兴奋的喊了一声“贵人来了”,聂子瑜整理了一下官袍,和姜淑一齐迎了上去。
“恭迎贵人娘娘!”
院子里的人乌泱泱的跪了一大片,门外簇拥进来一个富态雍容的贵妇,华丽富贵的衣袍,配上精致的妆容,无不显示出主人高贵的地位。
“平身吧。”贵人轻轻抬手,聂子瑜恭敬地再拜,然后起身垂手站在一旁,远远看去,像个弯着腰的大虾。
孙淼和周小韶都是第一次见这阵仗,尤其是孙淼,从小长在天惠门,过得清贫,从没见过这么奢侈的阵仗。他打量着那份贵妇身上的衣衫,再看看自己身上的粗布道袍,深深体会到了什么叫贫富差距。
“这衣裳……也太扎眼了吧,”孙淼眼珠子都快飞出来了。
齐煜在一旁没说话,这衣衫,便是卢三娘花了五日时间,弄瞎了自己的双眼才制成的。聂子瑜凭借这衣衫,得到了贵人的赏识,甚至得以让贵人赏光来聂宅做客,有这等殊荣,想必这日后的仕途就更加顺畅了吧。
齐煜有些烦躁,他并不关心聂子瑜如何了,那物魔的业障和卢三娘息息相关,若要彻底坠魔,一定会跟在卢三娘身边。
齐煜转身欲寻找卢三娘,正在这时,周小韶却急忙拽住了他,齐煜止步转身,正好看见一个蓬头散发的老妇正跌跌撞撞的朝贵人这边跑。
老妇的头发散乱,一根木钗歪歪扭扭,衣服上沾满了尘土,她身材佝偻,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看上去像是半截入土的耄耋老人。
齐煜怔在原地,只不过两年时间,卢三娘怎地变成了这样。
算年龄,卢三娘比那吴县令还小十岁,可那吴县令老当益壮,还纳了小妾准备生儿子,卢三娘却已经老得几乎头发都白了。而且从她跌跌撞撞的走路姿势来看,她的眼睛没有彻底恢复,应当还是看不见。
“儿子、儿子啊……”卢三娘低声唤着聂子瑜,她走的急,又是从侧面过来的,许多人都没注意到她。卢三娘看不到面前站着许多人,就这么冲撞了过来,推搡之下,竟拽住了贵人的衣衫。
“啊——”贵人显然是被吓住了,尖叫一声连连后退,差点跌坐在地,幸好被姜淑眼疾手快的扶住了。卢三娘没站稳,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她不知道自己闯了什么祸,眼神茫然,嘴里不住地低声念叨着“儿子、儿子”。
“这是何人,怎么会在此?”贵人受了惊吓,抹了脂粉的脸色更加惨白,再看清了眼前这个疯傻的婆子之后,她更是难掩嫌恶。
聂子瑜脸色铁青,阴沉着瞪了卢三娘一眼之后,转身跪地对贵人赔礼道歉:“实在抱歉,冲撞了贵人。这位是我娘,她年纪大了,眼睛看不见,脑子也不太好使,平常我都是把她安置在偏房,不让她出门,谁知今日竟然跑了出来,是我的疏忽。”
贵人一听这人是聂子瑜的娘,脸上的表情和缓了些。虽然心下不悦,但仍硬撑着说了些客套话:“既然是贵母,那便算了。你也算是有孝心,照顾这么个母亲挺不容易。”
聂子瑜答道:“百善孝为先,在下虽为官,也是人子,自当以孝为首。”
贵人点点头,对这个回答表示欣赏,神色总算是恢复如初。
众人走后,聂子瑜脸上的神情便立刻阴沉了下来,负责看管卢三娘的吴婶吓得直哆嗦,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
“大人,不关我的事,是今早上送饭的婢女忘了拴上门锁链,谁知道卢三娘竟然从门缝中挤出来了。”
卢三娘从地上爬了起来,她摩挲着摸了摸眼前的人,脸上的皱纹一下子舒展开:“儿子,是子瑜。”
聂子瑜皱着眉,后退了一步,卢三娘身上的气味让他有些反感,一会儿还要接待宾客,他一点都不希望自己的身上沾上这味道。
“娘,有事?”
“子瑜啊,你看娘给你做了什么。”卢三娘从怀里掏出了一个棉护膝,包着厚厚的一层棉花,软和极了:“快要入冬了,你的膝盖不好,娘给你做了护膝,你带上就不怕冷了。”
聂子瑜冷冷的接过护膝,随手递给身边的小厮:“知道了。”
卢三娘见子瑜收下了护膝,开心的像个孩子,还有些不好意思:“子瑜啊,你多来看看我,娘虽然瞎了,但是还能做好多东西呢。小乐就快满月了,我给他做了虎头鞋,好几双呢,很可爱的,你来娘房里,我给你看看!”
卢三娘想要去拉聂子瑜的手,可聂子瑜却不动声色的躲开了。他给吴婶使了个眼色,吴婶急忙从地上爬起来,连拉带拽带着卢三娘往小院走。
“老夫人,老爷今天要接待贵宾呢,您就别添乱了成吗?”吴婶一边走一边絮叨:“您这跑出来一趟,我和小碧都要挨骂,您是没看见夫人刚才那眼神,真是吓得我一身冷汗……”
卢三娘听得吴婶这么说,人一下子蔫了,身子变得更佝偻了,她没再继续闹腾,垂着头被吴婶带进了小院里。吴婶松了口气,赶忙重新上了锁,完毕拍了拍手,又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像是碰到了什么脏东西一样。
孙淼在一旁已经气得脸色通红,就连性格温和的周小韶也沉下了脸。孙淼不会骂人,指着聂子瑜的背影气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憋了许久才骂出来一句“畜生”。
披着人皮的畜生不少,孙淼和周小韶都涉世未深,第一次见难免激动。齐煜觉得这件事绝不会就这么结束,他轻轻一挥手,时光流转,夜幕很快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