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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坠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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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仍在院子里,贵人的车架已经离开了,齐煜凭着记忆朝聂子瑜的卧房走,没走两步,就听到了屋里传来玻璃盏碎裂的声音。
“看看你娘干的好事!本来贵人已经答应要调我们去京城了,现在又改了口!”姜淑气的珠钗乱颤,精致的面容此刻也有些扭曲:“她就是个灾星,害了我一个孩子还不够,还要害了我们全家!”
屋子里寂静了片刻,半晌,聂子瑜的声音才低声响起:“那你说怎么办?她毕竟是我娘,我如今是县令,若背上不孝的骂名,仕途可就全毁了。”
姜淑气的直喘气,可是聂子瑜的话又是事实。她哭丧着脸,又砸了一个杯子,嘴里哭诉着自己的命真苦,摊上这么个疯傻的婆婆,撵也撵不走,还得一日三餐管着饭。
聂子瑜在一旁没再说话,姜淑絮絮念道至半夜,总算是累了,屋子里恢复了安静。聂子瑜独自一人站在窗前,紧锁着眉,一直没有说话。
第二天,他便吩咐下人,去山上把老宅打扫出来。
聂家村如今剩下的人已经不多了,这里穷乡僻壤的,土地也贫瘠,家里经济好点的,早就搬去了附近的镇子上住。原本几十户农家,如今只留下四、五户。
聂子瑜特意去山里看过,如今留下的几户人都是贫苦人家,一家子都在村子里,很少和外打交道,不会乱说闲话。
聂子瑜放了心。
老宅很快就收拾了出来,聂子瑜对外宣称母亲思乡心切,想回乡静养,带着几大箱的行李以及那架纺车,将卢三娘又送回到了聂家村。
老宅的房子坍塌了好几间,聂子瑜也没顾得上修。他只收拾出来了母亲以前常住的屋舍,还有厨房和后院。几大箱的行李就放在院子中间,打开来看,只有些必要的生活用品,还有衣衫。
诺大的箱子,只装了不到一半。
卢三娘被送到老宅之后,就一直蔫蔫的,也不说话。她本就半痴半傻,如今呆愣着不言语,看着更傻了。
“娘,东西我都放在这了,”聂子瑜站在院子里,淡淡道:“我先回去了,有时间再来看你。”
闻言,卢三娘抬起头,眼神空洞,她嘴巴张了张,声音沙哑:“儿子,那你什么时候有时间啊?”
聂子瑜没说话,他留下了吴婶,给了她足够的钱,然后便走了。
卢三娘又缩了回去,继续发呆。
斗转星移,时光再次飞速的流转。转眼之间,聂乐已经长到了9岁。他的性子很安静,和喜欢到处玩的聂辰不同。他喜欢看书,尤其喜欢在家里废弃荒园里的秋千架上读书。
说来也奇怪,家里各个院子都修葺的很漂亮,只有这处宅院许久没有人碰。他曾经问过母亲,为什么这院子如此荒凉,他母亲便生气的说这院子不吉利,以前住着一个灾星,是她害死了她的第一个孩子。
聂乐知道自己有个哥哥,只是哥哥年少贪玩,被纺车扎死了。
聂乐不喜欢玩,也不喜欢到处跑,除了在院子里一边荡秋千一边看书,也没什么别的爱好了。
他的一双眼睛黑漆漆的,虽不爱说话,但却敏锐的观察着四周。
他发现父亲每个月会离开一天的时间,走镇子西侧的小路上山。回来的时候,总是会嫌弃的把身上的衣服全都换洗一遍。他以前还会带些糕点上山,后来烦了,便也不带了,只是简单的准备些干粮,后面便只带上家里的剩饭剩菜。
聂乐问过母亲,父亲每个月是去哪里?母亲阴沉着脸,啐一声晦气,便不肯再说什么。聂乐后来只能去问吴婶,这位婶婶偶尔才来家一次,可她拿的银钱却是最多的。
吴婶偷偷告诉他,山上住着他的婆婆,是他爹的娘。
聂乐睁大了眼睛,他常见爷爷、奶奶,那是母亲的爹娘,可他却从不知道,爹还有娘。
少年的好奇心永远是最强的,很快,聂乐便做了9年来最大胆的事情——偷偷跟着父亲上山。
山路崎岖,道路狭窄,聂乐跟着父亲走了许久,直到他的两条小腿都快站不住了,父亲总算是停在了一处屋舍前。屋子外杂草丛生,树木几乎挡住了路,若不是屋内隐隐的一些灯光,聂乐根本想不到这里还有人住。
父亲敲了敲门,门应声打开,里面站着一个老妇人。老人的头发已经全白了,一双眼睛没有半分神采,脸上布满了皱纹,看上去有点可怕。
聂乐缩在了一边。
父亲把手里提着的东西交给了老妇人,又掏出了些散碎银子,老妇人还想说什么,可父亲却没了耐性,转身就走。聂乐看老妇人脸上露出落寂的神情,心里一紧,可就这一个晃神的功夫,父亲便发现了他。
“乐儿,你怎么来了!”父亲很生气:“谁让你跟过来的?”
老妇人听见了父亲的声音,抬起了头,视线转向了这边,她蹒跚走了几步,空洞无神的眼里竟泛起了泪光:“乐儿,是乐儿来了吗?”
父亲不情不愿的“嗯”了一声,老妇人闻言,欣喜的伸出手,他的父亲想要躲开,可聂乐却不知为何,伸出小手轻轻的握住了老人的指尖。
老妇人顺着聂乐的小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脸,又揉了揉他的头,沙哑道:“长高了,好啊……”
“你是爹的娘亲吗?”聂乐稚声问。
老妇人闻言,沉默无声。父亲破天荒的也没有答话,树木的阴影照在他的脸上,看不清他的表情。
老妇人弯下腰,轻轻摸了摸他的肩,又比划了一下他的身长,末了道:“婆婆没什么送你的,回头给你做件衣裳吧。”
“婆婆你会做衣裳?”聂乐睁大了眼睛。
老妇人笑着点点头:“婆婆的衣裳做的可好了。”
聂乐“嗯”了一声:“那就麻烦婆婆了。”
小孩子谁不喜欢新衣裳,聂乐觉得这个婆婆挺好的,一见面就要送他衣裳。
聂乐还想和婆婆玩,却被父亲阴沉着脸带走了,后来没过多久,父亲带回来了一件衣裳。聂乐从没见过那么精致漂亮的衣衫,他很高兴。可是母亲却并不高兴,但是这衣服比镇子上最贵的店里卖的衣裳还漂亮,母亲虽然不悦,却也没有收走这件衣裳。
从那以后,聂乐便经常收到新衣裳。聂乐偶尔也会溜出家门去找婆婆,他不爱玩,也不吵闹,就在婆婆家院子里的石凳上看书。
婆婆家几乎什么都没有,父亲带来的食物,经常就被村子里其他人家的小孩偷走了,有的时候连银钱都被拿走了。他们还用石子在墙上写骂人的话,“没人要的老太婆”、“疯瞎子”、“瞎眼疯婆婆”……
聂乐擦掉过一回,等他下次来的时候,墙上写的话就更多更难听了。后来聂乐也不管了,婆婆好像也不在意,反正她瞎了,也看不见。
婆婆有时候在纺车上织布,有时候在院子里发呆,她发呆的时候,聂乐便给她念书里的故事。
婆婆有时候会在嘴里絮絮念,还会犯糊涂,把他叫成“辰儿”。聂乐发现,每次婆婆唤他“辰儿”的时候,那双灰白的眼睛里都有泪光。
可娘亲说,婆婆是灾星,是她害死了哥哥。
灾星也会哭吗?
聂乐很好奇。
有一天,聂乐下山回家,听到镇子里的猎户说,最近山上不太平,有野狼出没。聂乐听到后,在原地怔了片刻,便拔腿朝家跑。
爹和娘在院子里摆了一桌子菜,烧了暖炉,还烫了酒。今年的初雪就要到了,天气已经转凉,聂乐气喘吁吁的跑回家,脸涨得通红。
姜淑一看见他这模样,就知道他又去山上了,聂乐还没开口,姜淑就把负责照顾他的小厮训斥了一顿。小厮一脸无辜,别看少爷年纪小,闷声不吭气,可是脾气大着呢,他们哪里敢惹。
聂乐没理会母亲,而是走到父亲面前,聂子瑜此时已经小酌了几杯酒,脸色泛红。
“爹爹”聂乐唤道,他的声音稚嫩,漆黑的眼眸盯着聂子瑜:“听说最近山上不太平,有野狼出没。”
聂子瑜一杯酒下肚:“哦,那又如何。”
聂乐凝视他半晌,继续道:“婆婆的小屋,在林子边上。”
聂子瑜眼神暗了下来,他又喝了一杯酒,没有言语。
“马上也要下雪了,婆婆的屋子里也没有炭火,不如把她接回来安置在小院里,反正那里也没人住。”聂乐补充道。
聂乐的话音刚落,姜淑便发出一声怒喝,她指着聂乐气的浑身发颤,嘴里骂道“不孝子”、“胳膊肘往外拐”、“鬼迷心窍”……精致的妆容扭曲,看上去有些狰狞。
聂乐没说话,他压根没搭理自己的母亲,只是静静的看着自己的父亲。
聂子瑜眼眸深邃,还是没说什么。
聂乐被乳娘关在了房间里,母亲不允许他再出门上山,负责看管他的小厮也换了一批。没过两天,初雪落下,这次的雪下的很大,积雪封住了山路,仙绣镇变得白雪皑皑。
聂乐接连几天,都睡得很不安稳,噩梦连连,还经常看到一个脖子上有血窟窿的男孩盯着他。
大雪一连下了七天,山路被彻底封死。
直到第十日,雪停日出,阳光逐渐融化了雪,猎户们早早的打扫出了一条上山的路。聂乐想偷偷的上山,却发现爹爹天刚亮就出门了,还带着管家和贴身的几个小厮。
聂乐想跑出去,却被他母亲抓住了。母亲说什么也不让他上山,把他关在家里,亲自盯着他不让他乱跑。聂乐等了一天,也没等到父亲回来,直到半夜,便昏昏沉沉的睡了。
第二天早上聂乐醒来的时候,父亲已经回来了,他面色有些惨白,精神也不大好,和母亲在桌子前吃早膳。
聂乐心里觉得凉飕飕的,他飞快的溜出门,朝山上跑去。
下雪天,道路还很滑,外面湿冷湿冷的,聂乐的小脸小手冻得通红,滑倒了好几次。可当他再次站到婆婆院门口的时候,却发现院子里已经空无一人,石桌倒在地上,厨房里的剩饭剩菜打翻在地,冻成一团。
院子里有拖拽的痕迹,纺车已经七零八落,周围腥红一片,一直延伸到院子里。看得出,这里被简单的打扫过,但是曾经惨烈的景象,依然残留。
几个小孩翻墙进来,他们手里拿着不少零食糖果,都是仙绣镇的高级货。其中年长的一个坐在墙边,对聂乐喊道:“喂,小少爷,你是这疯婆子的孙子吗?”
聂乐抬起眼眸,漆黑的眼睛没有半分神采。
年长的小孩儿不由得一个哆嗦,这个小男孩看上去长得白净,眼神凶狠的吓人。不过他很快就镇静下来,一个乳臭未干的奶娃娃,有什么好怕的。
“婆婆呢?”聂乐冷冷道。
“哈?你还想找她?”年长的孩子嗤笑道:“早就喂了狼了!这大雪天,狼群饿得发慌,什么都吃,她一个疯婆子,身边连个人都没有,也没生炭火,狼群怎么可能不找她。”
“在聂家村生活过的都知道,冬天家家户户的火盆不能停,她连火都不生,这不是找着喂狼么!”
旁边几个小孩也发出了嗤笑声,其中一个麻子脸的男孩凑过来,小声道:“我听我爹说了,他看见狼群前几天拖着一个人进林子,那人被咬的尸骨不全,完全没个人形,连肚子都被掏空了呢。”
“啧啧啧——”周围的几个孩子不约而同的发出感叹声。
聂乐站在原地,只觉得一股冷气在身体内翻涌,他明明跑的很热,却觉得此刻比任何时候都寒冷。
手脚冰冷,呼吸逐渐变缓,聂乐的意识昏昏沉沉,他不知道什么是悲伤、痛苦,也不知道愤怒的感觉,他只觉得窒息,周围很吵,很烦,他想毁掉这令他不悦的一切。
周围的喧闹声渐渐地小了,等聂乐回过神的时候,院子里就只剩下了他一个人。聂乐抬起头,发现院子里那棵榕树上,吊着好几个孩子,黑色的丝线深深地勒在了他们的脖颈处,割掉了一半,血滴滴哒哒的往下流。落在雪上,腥红的吓人。
他们歪着脖子,睁大了无神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聂乐。
聂乐没有觉得害怕,也没有恐惧。死一般的寂静让他觉得很舒服,他看到了这些漆黑的丝线,一直延伸到屋子里。
纺车已经成了碎片,可是车上的纺锤却仿佛是新的一般,没有半分泥垢,漆黑的丝线汇聚在纺锤上,而且越来越多。
聂乐并没有发现,从他的身体里,正涌出源源不断的黑色雾气,而这些雾气,正逐渐汇聚在丝线上。
画面在此刻戛然而止,景象如镜面一般碎裂,四周又恢复了之前的断壁残垣。孙淼、周小韶站在原地,刚从幻境中出来,两人的心情还没平复过来。
过了半晌,周小韶率先打破了沉默,声音沙哑道:“最后的……是什么?难道说聂乐他……入魔了?”
齐煜叹了一口气,摇头道:“入魔的不是聂乐,而是那只原本半魔半灵的物灵。”
“若要坠魔,必须要汲取强大的怨念,而且怨念越纯越好。纯粹的怨念其实并不容易得到,因为总会夹杂着不同的杂质,比如妒忌、痛苦、悲伤……人的情感是复杂的,很难得到纯粹的某一种。”
“但是孩子却不一样,他们的感情单一纯粹,没有复杂的融合在一起。喜欢就是喜欢,厌恶就是厌恶,因为没有经过世俗的调教,他们会凭借人类最原始的冲动行事。”
周小韶沉默无语。
孙淼低着头,榕树上血淋淋的画面,仍让他备受打击。过了一会儿,他才问齐煜:“所以那只物魔,是因为汲取了聂乐身上源源不断涌出的怨念,才彻底坠魔的吗?”
齐煜点点头:“聂乐这个小孩,从小便沉默寡言,看上去人畜无害,其实心思很重。这种类型的孩子,需要父母付出更多的努力,才能避免走上歧途。只可惜,聂子瑜和姜淑并没有意识到这点。”
孩童的眼睛,永远都在观察着四周。他们是混沌的集合体,最原始的善念和恶念融聚于一身,好坏、美丑、善恶在他们眼中都是一样的。
这只物魔,因为聂辰死前的怨念化形,又因为聂乐的怨念彻底坠魔,它汲取的,都是孩童身上最原始纯粹的情感,也难怪它的魔性会这么强。
周小韶和孙淼还没有缓过神来,他们原以为,邪祟都是邪物,没有感情思想,是彻底需要铲除的污秽,可在这只物魔汲取的怨念中,却让他们体验了一回什么叫五味杂陈。
齐煜和他们不同,前世和柳澈一起除邪祟的时候,见识了不少人间百态,他本就不是多愁善感的人,此时此刻,他所在意的不是卢三娘身上的悲剧,而是另一件事。
这种魔物最为罕见,尤其像它这种汲取了孩童怨念而坠魔的邪祟。从聂宅破败的程度来看,这只物魔至少在仙绣镇盘踞了数十年,既然如此,为什么仙盟从未发现?
齐煜在聂宅里四处寻找,他总觉得,这里似乎还隐藏着别的什么。
院子的东侧,有一处被低矮树丛包围起来的空地,很隐蔽。齐煜走到这里时,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异样,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刺着他的心一样。
齐煜拨开树丛,在空地上,他发现了地上画着一种黑色的法阵。因为时间久远,这法阵已经残缺不全,不少地方都被尘土掩埋,或者被磨去了痕迹,但是依稀能看得出符咒纹样,十分复杂。
齐煜前世的时候,闲来无事研究过各种阵法,从没一个需要如此繁琐的纹样。而且这上面的文字也完全让人摸不着头脑,看上去像是远古时期的某种文字。
齐煜并不懂这是何种阵法,但是他却隐隐猜到了这阵法是作何用处。这只物魔,数十年来并未作祟,甚至在树林中设置了阵法来滋养自身,那足以说明,它曾经被人制服过,并且损耗了足以让它近百年无法再次作祟的灵力。
而这阵法,应是某种囚|禁的术法。齐煜大胆的猜测,很多年前,应是有人打败了这物魔,将它囚禁在此,时过境迁,多年后阵法的灵力削弱,这只物魔才又再次逃了出来。
这阵法应是某种古老的禁术,齐煜记下了这法阵的纹样,他琢磨着应该找机会去仙盟的览书阁一趟,那里地下一层保存着不少禁书古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