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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只道寻常 ...

  •   大燮废帝永平七年元月,百密终有一疏,许攸宁没料到初次南下的英英竟会水土不服。症状虽不严重,但见到妻子终日没精打采,终究不理会英英的劝说,不放心地在归属于丁颋的赵地沮阴暂时安顿下来。
      初入城那日正值元宵。
      战火中的人们总会苦中作乐,门户所悬的神荼、郁垒尚未摘下,桃木像随风雪晃动摇曳。许攸宁半日下来便打点租了一户儿子病亡的匠户老夫妇的里间屋子,又拿了塞外带来的羊毛毯给他们拜年,喜得两位老人特地拿了厌胜钱塞在满三岁的许由手里,不住地夸一家人郎才女貌孩子乖巧。
      将英英和孩子安顿好,许攸宁便租了南市的小块场子,打算将手中的北地土货卖些出去出去,换了路上的盘缠,等到天暖些,英英身子也好了再上路。不过半个月下来,市场里本城来的人不多,外地往来的就更少,生意不温不火。许攸宁打听许久,大致知道是战事吃紧,往来人员少的缘故,不过想着沮阴此地离张纯与丁颋的前线尚远,而英英平日用药的医馆也还开张,就也没有太放在心上。
      没想到的是,二月未消,城门忽然熙攘起来。许攸宁远远看着许多挂彩的兵士入城,心头不安地一跳。他匆忙收起摊子准备提早归家,却不防市场已经涌入了不少手持利刃的士卒。许攸宁见他们围了巷口,便赶忙对人扯了讨好的笑,把摊子剩下的货都给了他们,见那小兵颇满意,才低声询问:“敢问几位军爷打哪儿来呀?”
      几人对视一眼,没好气地答:“恒山!”
      许攸宁一怔:“那敢问可是丁仲方丁将军麾下?”得到肯定答复后,他倏忽觉出不对——丁颋本在邯郸与张纯对峙,却没听说有什么劣势,乃至会一路经恒山退到沮阴来。毕竟此处已经是丁颋根据地的最北方,再往北就是旧燮朝部分宗室退居的燕地了。思及此,慌张抓住一人问道:“将军怎么这就退到沮阴了?”这么一说,丁颋岂非要败,而沮阴势必会成为争个鱼死网破的战场前线?
      他没得到答案,却一下心慌起来,却不防对面一个士兵已经一刀柄劈在他面上,啐了一口:“屁话怎么这么多!还他妈的不滚?!”血从破了的唇瓣留下来,许攸宁却借着疼痛瞬间清醒过来,他什么都顾不上地对着几个嬉皮笑脸的士兵佝偻着身子一揖,装出踉跄的样子从人潮涌动中挤了出去。
      坚硬寒冷的铁甲蹭过他的臂膊和耳畔,鼻尖甚至能嗅到浓郁的血气,与体味合在一起成了令人难耐的臭气。这是真正从战场上下来的军队。许攸宁心头不安愈演愈烈,匆忙赶回家去。
      回来的路上已经见到南郭街道被涌入的士兵塞满,不少人家被叩开,许多人携家带口往各方城门涌出去,只是东郭还未受到影响,是以坐在床上抱着小许由玩耍的英英一眼看到满嘴是血的许攸宁时被骇了一跳。她匆忙掀开被子想要下地:“这是怎么了?”又冲着屋里麻烦户主的老妇人帮忙打些热水。
      许攸宁回身关门,几句说清楚了情况,由着英英心疼地替他用麻布将面上血拭净,沉声道:“咱们得收拾东西,即刻就走。”又转头看向面露担忧的老夫妇:“阿爷阿娘,二老和我们一起吧。咱们少带些东西,我推着车……”他说到这里,忽然想起推车放在集市与货都被留给了那些兵,一时不自在地抿唇。
      “算啦算啦,”老大爷冲他摆摆手,“我这辈子给官家做些手艺活,也没离开过这沮阴城。这从十多年前开始就大战小争的没断过,出去哪有什么活路?留在这里,至多也不过就是个死。”他摸摸站在地上不明所以地仰视大人们严肃面孔的许由,叹了一口气,“不过要真打起来了,你们一家也还是不要留在这里的好。老小儿把租钱都退给你们,收拾好了我也送你们出城去。”又转头吩咐老妇人与英英一起收拾东西。
      许攸宁屡次劝说无果,只得黯然叹息长揖道:“那些银钱还请阿爷留下吧,一来我们在外漂泊,若身多浮财,难免寝不安枕,而来也算感谢这些日子阿爷阿娘对许某一家照拂有加,若还有来日,必登门拜谢。还请阿爷阿娘多多保重。”
      那老匠户扶起他,沉痛道:“这天杀的打仗,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二人走进屋和妻子一起收拾东西。许攸宁手下动作,另一面盘算着路线,却冷不防听见外面儿童哭声乍起。
      “由儿!”英英愕然,环顾四处,才见方才还坐在床脚的孩子不知何时自己跑了出去。许攸宁却眼疾手快地拦住了她,从窗户看见外面站着两个穿着薄甲的兵士,许由正在院中大哭。他对着妻子和老夫妇摇头,示意英英躺回床上,转过面去,又将财物都藏到水缸后面,自己则走出门外。
      “爹爹!”孩子本在门口玩耍,却被粗暴撞开院门的兵士吓了一跳,这才哭了起来。此番见到许攸宁出来,赶忙跑过来。
      许攸宁一弯腰将孩子捞在怀中,鼻尖若有若无的奶香让人心安了些。他沉稳地对着士兵颔首,却还未待出口询问,便见一人已经在院里粗暴地翻找起来。许攸宁眉间闪过戾气,却还是尽量恐慌:“二位军爷,小人上有老下有小,都是实在的小民,不知几位军爷要找什么?小人定然全数奉上,还请军爷可怜小人一家人。”
      站着的一人职位大约高些,还未等他说完,便走过来推开他,朝屋里看了一眼,回过脸来,粗声道:“屋子挺大——干什么的?”
      老大爷也也应声走出来,一揖到底:“回军爷,老小儿是城里的匠户,做木工的。”
      那人“唔”了一声:“粮食在哪儿?”没等许攸宁和老人答话,已经进了屋来,径直揭开屋里的米缸抓了一把米。
      另一个方才在院中翻找的人则从后院的鸡栏里跳出来,看着许攸宁怀里的孩子,颇下流地冲他笑了几声:“这小孩儿长得水灵灵的,不像你啊!”说着就往内间走去,“怎么,爷两个来了也不都出来招待招待?”
      许攸宁侧身挡住门,额角青筋狂跳,却还是尽量平和:“这位军爷,内子卧床已久,身上有了病气,怕会染上二位的。”屋内适时传来英英配合的轻咳声。
      “去你的——”那人嗤一声,手就摸上腰间刀柄。许攸宁眼色一沉,将怀中孩子用一只手抱住,另一只手准备夺刀。
      “好啦,过来帮忙。”剑拔弩张之时,那外间弯腰探米的军士直起身来,走到堂前不悦地冲着他们皱眉,“小四,正事儿是干啥的?你小子又皮痒了是吧?”
      许攸宁与面前人沉默对视,挡在门前,分毫不让,便见他一口唾沫吐在门上,转身去了外间。许攸宁跟上去,那军士还站在堂上,面色不善,却等他走近,伸出手来摸了摸许由的胎发:“给你们留三成,其它的我们得搬走。”
      许攸宁心下一沉,却知道此时决不能反抗,只抿了抿唇,装出愕然的样子:“军爷,小人家中五口子,您老看看……”
      “别在那儿放屁,”那人冷哼一声,“若不是看你女人病在床上,还有两个老的一个小的,你以为还能给你留这么些?”话虽不留情,却沉默着从怀里摸了摸,半晌掏出一个巴掌大染血的布袋子,窸窸窣窣倒出一块冬瓜糖来,递到小许由面前,下颌一抬。许攸宁没来得及阻止,孩子便已经接了过来放进嘴里,不合时宜却也甜甜地笑起来。那男人阴鸷的眉宇似乎化开了些,又对许攸宁解释道:“放心吧,部队不会待太久。只是在此一两天做修整,到时候会去北边的部队会和。”
      许攸宁对他会费心解释有些诧异,却也定下心来,将许由放下来,让他进屋去,自己上前蹲着帮着将米袋子撑着,和还站在原地看着孩子背影的那人套近乎:“军爷可是家中也有孩子了?”
      那人垂眼看他一眼,走过来舀米,半晌应道:“嗯,两个小子,一个大的九岁,一个小的就和你家的差不多。”
      “那想必得操心了。”许攸宁谨慎答道。
      “不用了。”那人站起身来,将米袋甩到背上,气息有些粗,“前年老家饥荒,我回去,都饿死了。小的被爹娘做主换了别家的孩子吃,但还是,都饿死了。”
      许攸宁喉头一窒。
      那人看着跑进屋里的许由扒在门框上好奇往外间看,目光深重,最后抬眼看许攸宁:“走了。”
      他和那个士兵一人背着一袋米晃晃悠悠走出门去,手里还抓着后院的鸡,米袋随着步子一步一顿,鸡脖子也了无生气地在尘土飞扬的地面上晃荡,肩膀宽阔又萧索。

      许由看着父亲在思索时侧脸被烛光描摹的硬挺轮廓,听他仔细讲述了半夜与母亲相识相知的经过,丝毫不觉困倦。此时听到此,也有些唏嘘,奉了热茶,又出声打破沉闷的气氛,问道:“爹爹,儿长得真的很像母亲吗?”
      许攸宁将目光转回他的面上,却没有接水,而伸出手来点点他的山根,轻声道:“此处很像,中原人难有这样高的鼻梁。”
      说着又向右抚上许由眼睛,“这里也像,唔,英英的眼角像是更挑些——不过你的放在这里也算刚刚好。”
      然后向下摸上眼窝:“这里像的。”
      最后是唇珠,许由甚至能敏感地探到父亲指腹的硬茧:“你娘很爱美的,最爱朱色胭脂,比你的要漂亮多了。”出乎意料却又意料之中的,声音甚至带了些笑意。
      许由感到鼻腔有些酸涩,赶忙打哈哈道:“嗐,爹爹,您这说的,儿就没半分像您的吗?若都肖似母亲,那儿骑在马上,岂不像个姑娘?”
      “姑娘有什么不好?”许攸宁经过许久的交谈,又回忆起了英英,态度已经柔软许多,“你是没见过你娘在马背上的样子,那些怂男人,哪里比得上她英姿飒爽!倒有一点,你母亲的瞳子是蓝色的,你是褐色,还有——”他微笑着将手放到许由的下颌,摸到坚硬平实的骨头,“这里像我,你的脸型是像我的,眉毛像,身材也像,刚才看,比我高了吧。”
      许由也嬉皮笑脸:“所以嘛,那个人看得可不太准,我也像您。”他顺势问道,“所以后来他们就撤出城了?”
      许攸宁颔首,顿一顿,又摇头:“其实刚入城当日,他们就开始撤出城了。”他目光有些沉,“但是到第二日午时,城里的部队还没来得及全部撤离,张纯的追兵就到了。里面和外面的部队不得不断开,城里把城门拉起,张纯的部队围了城,所有人便都不出不得城了。”
      许由心下一沉。他联想到如今已从版图上消失的弃城沮阴,心中七上八下,却也不敢开口询问。
      果不其然,许攸宁顿了顿,呼吸有些沉:“前一日搜刮的粮食都早就随着前头的部队运走了。军队虽剩下的不多,却也多了许多蛮不讲理的嘴。我们把剩下的米放进小缸里,埋进柴火堆下的地里,躲过了好几批无赖。”
      “那哪里够?”
      许攸宁不自觉地抿了抿唇:“不是够不够的问题。围城第九日,我出去给英英抓药。”他顿了顿,“跑遍了全城才知道,那些郎中都已经被抓走了。夜里撬开锁,半厘药材也不剩。一家人省吃俭用尚且饿得前胸贴后背,你每晚饿得大哭。”
      他没有告诉许由,那时候他和英英爆发了几年来第一次争吵,就因为英英总是只喝掉米汤,而趁许攸宁不注意将米粒全喂给了许由。

      他于是日日出门寻找吃食,去讨去偷去抢。直到一日饿得一头栽倒在离家不远的小巷里,醒来时怀中的野菜早不翼而飞。许攸宁勉强撑起自己的身子靠坐在墙边,想起那个从此再没见过的军士的话,忽然泪流满面,哭掉了所有的体面、英勇和恣意。
      他第一次对自己不知天高地厚却又无能为力有了实质的感触,就被生活刺得鲜血淋漓。甚至……甚至……他真的曾想过易子而食,但是眼前却是英英抱着孩子恬静微笑的模样,耳畔,也是孩子甜声叫“爹爹”的声音。甚至也在想,当初听英英的话南下根本就是错误。又或者,这会不会是二人出逃上天降下的惩罚……
      力不从心的绝望压得人透不过气。
      但直到最后,他也只擦净了面上的泪,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家去。路上遇见城中人因为要避免疫病,正焚烧饿死的尸体,气味飘散,许攸宁艰难地忍住了口中不自觉分泌的液体。家中老夫妇看着他空手而归后眼中的失落并没有逃出许攸宁的眼。他沉默地坐下,小口唑尽了半碗野菜汤,然后站起身来走到里间,先按照月氏的习俗亲了亲英英和已经睡着的孩子,又坐在床边,握住妻子不知何时几乎只剩一层皮的手。
      英英敏锐地觉出他的心情不佳,从靠坐的被上直起身来,吻了吻许攸宁尚且红肿的眼皮,轻轻晃了晃两人交握的手,而后靠在他的怀中,听着男子依旧蓬勃的心跳,安心地闭上眼,没有说话。
      许攸宁呼吸有些乱,他另一只手抚上英英鬓角细发,指尖温柔地停留了很久:“我今晚要出城。”感受到英英讶然要抬头的动作,他手向下环住了妻子,仍让她在自己怀中,“放心,只是去找找张纯他们的粮草。若是找不到,便在城外打猎或寻些野菜。不必担心,最迟明日寅时,我必定回来。”他的声音沙哑却坚定,知道自己必定能带些什么回来,打猎也不限于动物。
      英英听出了他的坚决,也不担心他的武功会不能自保,半晌低声应了一声,却又在他怀中抬眼道:“那你要早些回来,由儿早起见不到爹爹是会闹的。”
      许攸宁轻笑一声:“他才不会——”他将下颌搁在英英发顶上,认真道,“我会的。”
      英英又道:“就算他不会,我也会想你的呀。”她的声音很低,说的是只有二人时候才说的西域语,温柔又霸道,听得许攸宁心间一片安定柔软,“六郎,等到这次过去,你你就去好好找门路吧,别再为我耽搁了。”
      许攸宁攥紧了妻子的手,缓缓放到自己心间,摇头道:“英娘,我不是在为你耽搁。我做的心永远是你的,它为了你和由儿跳动,有什么不对呢?”
      胸口的肌肤隔着衣物,却在微凉的掌心下仍有些烫。英英不自觉地蜷起手指,然后抬起脸来,将唇印上丈夫的唇瓣。许攸宁顺势迎合加深,唇齿动作温柔而深情。缱绻一吻之后,暧昧细丝牵起,许攸宁扶着英英躺下,将被子掖好,又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等我回来。”
      “嗯。”英英如草原天空般湛蓝的双眸,在黑暗里也闪着令人心旌摇曳的微光。

      “您当晚找到张纯的粮草了?”
      “没有。”许攸宁不自觉地捏住了手下筵席,他对上许由期盼的目光,呼吸沉了许多,“我没有。还未回到城中,我便被抓住了。”
      他当晚在城外猎杀了一头鹿,用皮袋装了尽可能多的肉,准备跃上城头时,却被城外张纯的人一箭射进了手臂,他心下一惊,忍着剧痛继续向上爬,却又是一箭,几个兵七手八脚地将他扯下来放倒在地上。许攸宁尝试着站起而没成功,奋起一肘击碎了一人的鼻梁,又夺刀杀出重围,却终究抵不过人多势众。蜷缩着将袋里的肉保护好,背上狠狠挨了几脚,他眼前昏昏沉沉,口中腥甜,最后呕出血来。
      许攸宁的目光悠远,手却越攥越紧:“他们以为我是城中要逃的军人,把我关了起来。”他几番解释不通,甚至跪下来求他们放自己回城,却被一脚揣在臂上的伤口上。许攸宁痛得冷汗如瀑,却仍旧不肯松手怀中的皮袋,鹿血和他的血混在脸上身上,他的眼神像是九泉下的恶鬼。诸人哪里见过他这样的人,均都畏惧,将他锁在临时挖出关押战俘的地牢里。
      许由心下一沉,脑海里却又什么忽然闪过。下一瞬反应过来,按倒吸了一口气,声音微颤,问道:“爹,这个张纯,可就是后来投到楚王麾下的张叔笃?”许攸宁嘴角一撇,没有回答。许由却已经确定,一时也微微战栗,往后将手按在宴席上,看桌上烛火晃动,其上一律青烟荡漾。
      有关许攸宁当初所以被贬于淮阴的猜测很多,但知道各种内里的人也不少。许由很小时就知道父亲是因为在京中举行的围猎中射杀了当初东北军队的代表张叔笃,因此引起了地方军队的普遍不满。刘劭为平此声音,便草草封了许攸宁闲职,将他赶到了淮阴。可究竟父亲为什么杀他,许由此前也不是没有旁敲侧击地问过,却从没得到答案。而他也没在意过张叔笃几个字究竟怎么写,也没想到其另有父亲口中的真名张纯,是以听了半天,才逐渐回过味儿来。
      此时答案呼之欲出,许由却已心乱。他知道了结果,却更不敢猜测过程。于是只抬起眼看着父亲悠远的神色。他不忍再让本已有病在身的家长做这样伤神的回忆,艰涩道:“爹爹,天已晚了,咱们改日再说吧。”
      许攸宁没有应声,而将手指轻轻搭在了桌上长命锁上,暖玉温和而细腻,像是爱人生津的唇齿。“你猜到了?”他没有看儿子,声音很低,“其实我并没有被关多久。那时我不知道,其实江东照的部队正趁着张纯和丁颋斗得不亦乐乎之时趁虚而入。第三天晚上,他们就已经打到了沮阴。我和一些逃兵、俘虏被放了出来,趁他们不注意,悄悄跟着军队入了城,回了家……”他的话说道这里戛然而止,两腮却因为紧咬着牙而鼓起来。
      他像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又像是根本不准备说下去。许由屏住了呼吸。
      “我没有见到你娘。”像是过了很久,许攸宁终于抬起眼,看着儿子肖似妻子的面庞,他面色与此前一样持重,双眼却已经全红了,喃喃道,“我没看到她。”
      许由忍不住一惊,却又生出不切实际的幻想,眼里微微泛起些光亮。

      许攸宁没有理会孩子见到他委屈的哭泣,径直走进里屋,却只看见齐整的床具。他难以置信地在屋里各处寻找,甚至轻柔地用西域语唤妻子,“英英?”、“公主?”……他注意不到,自己的声音一声比一声小,一声比一声支离破碎。
      老人抱着许由走到屋门前,许攸宁看见他,甚至没有勇气询问,踉跄走上去“扑通”一声跪倒在人脚下,蓦地哭出声来,撕心裂肺。
      老人叹了一口气,也矮下身来,将孩子交到许攸宁手中。许由不谙世事,张开手搂住父亲的脖颈,扑鼻而来全是温暖的奶香。许攸宁愣怔低头,正看见孩子衣襟处漏出的白玉长命锁。霎时间脑海里画面飞速闪过。
      英英英气蓬勃又温柔如斯的眉眼,缓缓与怀中睁大眼无措看着自己的稚子重合。
      “公子走的当晚,夫人就已昏厥几次。第二日却还要坐起来等您。到了申时,老小儿道不好,夫人倒很镇定,将各类财物都给了我们,嘱托老小儿照顾好由儿,等公子回来。我们放心不下守夜,第二日丑时差一刻,夫人便去了。”身后老人的声音很沉,“城里人为防疫病要求火化,我们拦不住。不过是内子也给擦了身。我们也跟着去了全程。”
      许攸宁没答话,怀抱着许由站起身来。
      老人的眉眼被乱世的风沙琢刻得深邃惨淡,声音也粗粝:“夫人之前虽将东西都留给了我们,但老小儿也没什么需要的。此前以为公子回不来了,准备将由儿抚养大,东西都留给他。如今也正好,您点查点查。东西都在外面案上。”
      他半句都没有对许攸宁迟回的质问。竟让许攸宁心生感激。“不必了。”他好半天才开口。为防盗贼,也防止被认出,英英的当初随身带着的饰物本就没有多少,后来也多换成了银钱补贴家用。带来的衣服也很少,如今看来,大约都用作了最后的寿衣。案上大都只是一些零碎的刀币,另有一袋金粒子,是夫妻一路攒下的钱。
      许攸宁回过身去,将孩子放下,对两位老人端正行了大礼:“这些日子,多亏阿爷阿娘照顾,又替内子料理后事,许某感激不尽。然此时此地已无留恋,某尚有要事在身,今日就此别过。山高水长,若有再会之日,定当登门拜谢。除却孩子衣物,这些财物,许某只拿走三成做路上盘缠,余下留给阿爷阿娘。”
      老人将他扶起,看着他通红的眼,无言地拍了拍他的手:“夫人清醒时,有话留给公子。”
      许攸宁含着碎冰的目光轻轻波动。
      “她说,她不后悔。”

      许攸宁揣了英英绣的钱袋,抱着许由走到了城中集中火化的地方站了半日。最后俯下身捻了地上的尘土,用小布包上,放进钱袋里。
      当晚江东照带着投降的张纯一起入城接管沮阴,许攸宁用衣服包裹着孩子背到背上,跪到了江明的马前。
      有人啐在他面上,有人要拔剑出来,被江明一手止住,问他要做什么。
      许攸宁跪伏下去,高声道:“请将军收我入军。”旁人哄堂大笑,要拿长戟来拨他,却被许攸宁一手夺过了武器,下一刻戟尖就到了颈边。诸人寒蝉,江明看重了他的武艺,也欣赏他的勇气,破格收他进入自己的近卫。
      于是,短短三年时间内,许攸宁带着孩子随军平东北,征西南,守东南,更凭借自己毫不逊色的军事战略眼光与江明一同规划边防,并称大成“战车双毂”,最后由刘劭亲授安众骠骑将军。
      人人都都以为他的风光才刚开始,却没想到许攸宁竟会在建业四年论功行赏之后的狩猎中射杀同为侯爵的张纯,最后落得自己也黯然收场。于此猜测总是甚多,无一例外为他扼腕,却不知他早已做完了自己想做的事。
      那之后的每一日,于他而言都不过虽生之年,犹死之日罢了。他看着一日日长大的许由,也曾想要振作起来为他与英英的孩子最后拼出性命好好打算,却仍过不了自己的一道心坎。每每望着儿子熟悉的面孔,白日也重复夜里的梦魇,处处都是英英的啜泣哭声,他沿着长长的城墙行走,尽头却是一蓬烧尸成灰的冲天火堆。他嚎叫着扑上去,手背炙烤得破溃流血,似乎抓住什么,张开白骨森森的五指,却什么都没有。
      他抓不住她。
      英英不怪他,他很能明白,却不可避免地被旧日故梦魇住了。他一生活得像个笑话,到头来也只顾得自己,将孩子送到了吴国。他比别人更清楚作为一个丈夫、作为一个父亲,自己是有多么不称职,因而才愈加无法自我原谅。
      许攸宁痛苦地喘着气,却见面前已经长大成人的许由看向自己,有力的长指紧紧攥着自己的手,眼眶红透,嘴唇颤动,目光却含着少年人才又的澄澈坚定,以及自幼从未变过的一双孺慕。
      他几乎不敢对上这样一双眼,只觉自己的失败与卑劣无处遁形,喉头几动,忽然“呵”地一声,终于在这样仿若故人相对、共剪西烛之时,泪流满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9章 只道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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