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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千山暮雪 ...

  •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帷幔随风撩起,溢出帘外月色,帐内烛火渺渺如豆,瑟缩向庐顶绕上一缕青烟。屏风透出人影攒动,各人步履匆匆,有如踏在心间。
      刘珊收回目光,指下无意识攥紧了便面璎珞。垂眼之时,案上铜镜影影绰绰映出一个容姿玄妙的女子来,四下红纱轻拢,好不喜庆。
      当下方才寅初,营帐内外却早已忙碌起来。刘珊头晚睡得并不踏实,仿佛全然未能坠入梦乡,却已迷迷糊糊被人叫起梳妆整理。饶是如此,心头的紧张却也胜了困倦,此时暂获了休息间隙,也没有倚靠在哪里打个瞌睡。
      露月伊始,送亲的队伍便到了单于庭十里外停驻,乌恩其引汉使入单于庭拜见单于格日乐图。依照当初约定,朝依汉礼,由乌恩其将公主迎到单于庭,暮行胡礼,公主与单于一起初见奴族诸姓,以成联姻。而今日十月初七,便是所谓良辰吉日,刘珊正式出嫁的日子。
      但尽管已做了不知多久的心理准备,真到了此时,刘珊却仍旧指甲扣着妆奁,手指微颤,目光恍惚。一切准备有条不紊地继续运行,面面俱到周全,却从未有人在意过戏中人的心情如何。
      帐外马蹄踏碎青草,刘珊已经熟悉了这样的嘶声,方抬起头,便闻屏风外婢女禀告王子请求入见,不由自主深吸一口气,直了直腰:“请进来。”
      在筵席不远处躬身的乌恩其衣袖还裹着深重更露,一身玄色皮裘劲装,皮靴锃亮,鞋尖沾的露水反射出一抹熠熠烛火。平日里的放肆似乎都被敛下,竟有了几分持重沉稳。唯在此时,刘珊指下又是一紧,避无可避地意识到这婚事是真的近了。
      乌恩其直起身时,左耳下瓷白的狼牙耳坠闪出一道弧光。刚望向她的眉眼深邃,森森惑人,却怔然瞩目良久,才似乎想起什么似的,其中恣意凌厉略一收拢,不自在地挪动一下脚步,话却是问的旁人:“可都好了?”得到肯定的答案后才点点头,又端肃神色极正式地对刘珊嘱咐了几句,无非也是各类礼数的老生常谈。
      刘珊自然支吾应付,绕作一团的思绪却并不在上头,乌恩其看在眼里,略一挑眉。倒是当此时,帐外不远忽然一声长嚎响起,传到混沌一片的耳里,叫人肩膀忽然一番觳觫。
      “别怕,”男人的声音比思想更快,刘珊反应过来,有些愣怔。几个月与胡人学习相处,她已经听得懂简单的胡语,此时却也意外他的安慰。乌恩其声音轻缓,“是狼嚎。”
      刘珊眨眨眼望向他,乌恩其以为她没有听懂,便对翻译认真道:“我还是婴儿时,一日看守的下人倏忽,被狼进帐里叼了去。”见刘珊愕然,他唇角溢出一丝笑意,“等到兄长带人找来,却见我趴在母狼腹下,睡得香甜。”语气里似乎还有自豪,“狼捉牛羊,却也捉旱鼠,没了它们,草根都要被啃净,马足踏进鼠洞都会折断。草原少不了它们。它们聪明也勇敢,寻常不伤人,不要怕。”
      进入草原也有几个月,这声音刘珊如何识不得?只是被牵扯着心中纷扰,才流露瑟缩之意。但真正叫人意外的却是乌恩其这一番话。上次帐内奏琴,男人摔帐门而去的背影犹在眼前,两人此后的关系也较之前更不热络。乌恩其对她能避则避,刘珊虽不知原因,却也谨小慎微,警告自己不可再逾矩。是以近四五个月来,这是二人头一次有这样私下的交流。
      刘珊蘸着胭脂的双颊在烛光掩映下泛着微红,口若含丹,明眸善睐,望向他的目光看在乌恩其眼里似有探究之意。男人眼里的笑意渐渐褪去,略一不自在地抿了抿唇,心中暗骂自己,垂下眼去,整肃仪容再一弯腰:“如此,小王便下去准备了。卯时正,请公主登车。”
      数十里的路程算远,是以没有花轿,大成也并未劳民伤财再千里迢迢运来一辆像样的车驾。是以面前的马车虽已算是被处处精致地纹饰,不伦不类的样式看在刘珊眼里却还是说不出的凄凉。她怔怔立住良久,又忽然垂首自嘲一笑,踩着矮几登上车去。坐下来时,车帘尚未放下,但见便面遮挡的缝隙间,一个英姿飒爽的身影纵马靠过来。
      乌恩其换下了方才的黑衣,转而是一身稍暗的红,走到马车左前立住,喝令诸人前进,却又在向前几步后,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过身来,刘珊一直追随的目光就这样猝不及防与人对上,还未来得及尴尬,便听乌恩其认真道:“还有些时候,公主若累了,可小憩片刻。快到地方,下人会提醒公主的。”他顿了顿,似还有什么要说,却张了张口欲言又止,眼里涌动着什么,最终只是敛下了眉,一勒缰绳,一夹马腹,走到前头去了。
      车帘放下,硬质的牛皮甩动,风声嚣嚣。

      草原的天亮得很早。并未依乌恩其之言合眼的刘珊借着窗口看向车外,送亲的队伍浩荡绵延,旌旗招展与长兵烁烁之间,她见得远处牛羊似米粒撒在草原,一带红河蜿蜒过大地,紫云缠绕,若鸟翼翕动,不久又似青烟垂垂消散,伏羲自远山驾车而来,映照在天地人间。
      鸿雁南飞,哀鸣袅袅,人无归期,车马北去。
      这一刻静谧无声,刘珊耳中仿若再听不见车轮辘辘与人马杂沓,更不觉一滴晶莹坠落喜服,挣扎着洇散。
      直到身侧突如其来的光亮让她微微闭了眼。是下人卷起了车帘,逆光的车前仿佛站着一人。喜乐渐渐入耳,刘珊的长睫还沾着盐粒似的泪,真正反应过来时,却又只听得见胸膛心间剧烈的跳动之声。
      那个男人逆光站在车侧,离刘珊很近。他发髻高束,看得出颊侧微须,眉眼深邃刚毅,鼻骨挺拔,若不是眼下微有细纹,并不能太看出年纪。本为一国之主的他此时身着来自大成的驸马礼服,束带精致,身姿魁梧,举止翩翩,向她这面伸出一只手,手掌宽大,手指修长,指甲匀称,指节鲜明,指腹均都带着颜色略白的厚茧。是长在马背上的汉子才能有的手。
      格日乐图与刘珊目光相对时,甚至微微笑了笑:“公主舟车劳顿,辛苦了。本该远迎,奈何限于礼数,还请勿怪。”
      说的竟是汉话,虽口音很重,刘珊却听懂了。她眨眨眼,放在膝上的手指缩了缩。
      格日乐图却并不催促,仍伸着手,望向她的目光深深,却漾着鼓励。刘珊从未被这样看过,竟有些脸热,低下头去,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长跪起身,将手搭在来人手中,小臂却并未放松。
      出乎意料地,男人温热的手掌在与她接触的那一刻立即合起,在刘珊还未来得及错愕之时,轻轻向上,给了她一个起身的借力,牵着她走下车来。刘珊听见自己心跳如雷,却不得不跟上。
      单于庭数千穹庐拱卫王帐,喜乐仍奏响,那些与中原人相似又截然不同的面孔纷纷掠过眼前。刘珊被带着走过红绸铺过的草原,感到身侧男人的手抓得很紧,让人忍不住抬起头侧目。
      时近正午,男人偏麦色的面容在阳光下微反着光,侧向她一面的右耳上勾着一枚狼牙吊坠,随着沉稳步履微微晃荡。似乎觉察到她的视线,格日乐图直视前方的目光一转,锁在比自己矮了一头的女孩儿面上,见那施了粉黛的容颜如斯娇嫩,目光澄澈,藏了小心翼翼的好奇,却并没有躲开他的回视。
      撒日朗。
      格日乐图被这花朵惑住,更紧了紧手,却又在注意到女子略一蹙眉时赶忙松了力道,抿抿唇掩饰自己的失神:“别怕。”他的眉峰坚毅,却又难得让人寻见许多柔和。
      这似乎熟悉的话让刘珊不知为何心中一紧,转开眼去想要寻什么,却又被面前诸人围住的场地吸引住目光。格日乐图已带她走过了人群拥趸的长长红绸,最终踏上王帐前布置好的平地。
      各类祭礼齐备,巫觋分立,日未西斜,苍穹笼罩,草原无边,风鼓萧瑟,天边不时被苍鹰长翼割破一角。
      格日乐图直到走上高台才松开手,让她跪坐在案旁。一眼扫去,见得其上数碗盛着五谷、红枣、花生等诸多大成寓意极好的风物。刘珊来不及环视四周,却已触目都是扎眼鲜红,耳中听着汉使主持的祝颂,深吸一口气,却颤抖着不知如何呼出,只不合时宜压抑地闭了眼。
      “阿娘。”清脆的声音敲打耳膜,刘珊猝然睁眼,看着面前一个装扮喜庆、模样乖巧的小童,有些愣怔。直到看见他手中银盘上盛的半个葫芦瓢,被红线系着尾端。
      刘珊目光顺着那线抬头,见得对面男人已经拿起了另一半葫芦,对着她笑。
      “阿爹阿……娘,喝酒!”那小童的声音似乎催促,说的汉话同样口音极重,句读也错了,刘珊与他对视半晌,却恍然意识到这孩子的身份。
      苏赫巴鲁,格日乐图与前任阏氏之子。
      可是他却在叫着自己阿娘。刘珊的目光微变,回视格日乐图,见他的目光一如方才,含着鼓励。刘珊反应过来,心下剧震,却没忘记慌忙拿起葫芦,一旁跪着的下人便躬身倒酒,并不多的晶莹在纹路清晰的杯中晃荡。两人因为红线靠的极近,刘珊甚至在酒入喉时,见得那琼浆上荡漾着二人的面庞。
      格日乐图的眼微微抬,猝不及防与她对视。
      刘珊有些慌乱,还未及放下杯盏,便闻台下诸人纷纷叫喊起来,她肩膀一耸,手腕却在下一刻被格日乐图攥住,随着他站起身来。男人坚实的臂膀紧紧挨着她的小臂,在高台上面对诸人,大声说了句什么。
      话音未落,满场军民便已经再次喊起来。他们的声音逐渐合为一,高振着手臂,甚而是手中的刀剑,一声比一声更响亮,幸而这次,刘珊看清了他们面上露出的神情——那大约算得是喜悦与振奋。
      人群四合,近处的人挨着人,小孩子都被扛到了肩头上,远处的都已上了马,刘珊的目光极尽远方,见得地平线追赶的草原上,仍不断有纵马此向而来的牧人。
      她目光震动,又忍不住再次转回来望向身侧人,却见不知何时格日乐图已经注视自己良久,见她回望,仍只是温柔地笑。他们语言尚不通达,无法更多交流,可刘珊却在这样一双温良的眼睛中看到了自己曾以为只属于中原民族的君子之风。
      他面对无限广阔的草原与苍穹,胡须颤动,衣袍猎猎被风吹动,面对他马背上的臣民,却昂首身着来自汉地的喜服衣冠,谦逊、笨拙却也精心地模仿着汉地所有的习俗风物,来为她举行这样一场婚礼。
      刘珊似乎有些明白这些人来到这里的原因了。
      骑兵与牧民围绕着他们年轻的君主,他们并不因为自己而来,而只庆贺他们认定的王因与大成联姻而能赋予国家更远大的未来。饶是如此,此刻站在格日乐图的身边,刘珊垂下眼去,却也出乎意料又卑微怯懦地,感到自己也被镀上了一层耀人光彩,与有荣焉。
      也正因如此,她没有看到在自己眸中暗色被身边人一览无余时,格日乐图眼中浮现的怜惜。

      “男儿欲健,伴不须多。鹞子经天,群雀两波。
      前行看后,齐著裲裆。前头看后,齐著铉鉾。
      放马大泽,草好马膘。牌子裲裆,铉鉾鸐尾。
      纵马长草,长草依依。河畔女儿,我心悦兮。”
      帐门掀起,冷风萦过耳畔,刘珊转头看去,见格日乐图笑容满面朝自己走来,身后掩上人声笑骂与篝火四合。男人已经换下了白日里的汉家衣冠,而穿上了窄袖胡服,宽阔的背脊被更加妥帖地包裹彰显。
      刘珊略有些局促地站起身来,格日乐图却已经走到身前,再次向她伸出一只手。他们一起走出王帐,在轻薄的口哨与刺耳的欢呼中坐到不远处的篝火前。尽管奴族逐水草而居,此时已经向南迁居完毕,入夜却仍旧很冷,但刘珊尚未来得及瑟缩,便被身后披上的毛皮大氅裹住,眼角一跳抬头时,男人的手臂已经绕过她纤细的脖颈,在人身前牢牢拴上了系带,然后收回手来将刘珊的一手牢牢握住。
      刘珊的拳头紧攥,格日乐图却也并不强求,只用温热的手掌包裹着她的冰凉手指。这陌生的触感让刘珊不敢妄动,男人却毫无觉察似的,另一只手举起银杯,遥遥隔着篝火对诸人示意。
      一个须发花白的男人率先走上前来,站在单于陛下向着二人一躬,大喇喇说了几句什么,刘珊尚来不及侧耳听人翻译,便听格日乐图转眼解释:“这是我的舅爷,额尔德木图,现如今我国的左贤王。”刘珊一惊,自然晓得左贤王正是如今格日乐图坐镇单于庭的最大助力。于是下意识要站起行礼,却不防被身边人仍旧牢牢握住一手,听得他笑着向那老人说了句什么。
      额尔德木图闻言亦大笑,竟也不拘小节,自一旁接过酒杯便走上前来,单膝跪到陛下,身体前倾,隔着桌案向二人敬酒。格日乐图朗笑示意刘珊拿起酒杯,与他喝过,这才又带着她站起来,亲昵地抚着左贤王后背,扶他站起,示意下人将杯再满上,又与刘珊一起反敬了额尔德木图一遭,主客尽欢。
      于是接下去便是诸位谷蠡王、大将等上前行礼祝颂,但当刘珊欲第二次拿起银杯时,格日乐图却按住了人手,只自己与人交际应付。他酒量极好,十数杯入喉,面颊都未泛红,不论是趁兴拉长声调回应唱词,还是趁这难得聚会嘱托军政,均都谈吐自若,条理明晰。刘珊听了一会儿翻译,便已深感敬服。
      时间淌过草间罅隙,微醺半醉的人们逐渐放松起来,很多个圈子围着篝火构筑,中间纷纷都有在寒秋里围着头巾、光/裸着上身的少年摔跤比武,不时爆发出一阵欢呼,仿佛铁锅烧开的热水咕嘟嘟不时冒上一个泡来炸开。
      刘珊目光却不知何时被不远处两个缠斗作一团的少年吸引过去,一眨眼,却又见一人已经占了上风,踏足上前,一个肘击锁人咽喉,膝盖弯起,一勾人腿,便逼得对手跪倒在篝火旁。
      “好!”刘珊被这喝彩惊得一瑟缩,却原来格日乐图不知何时也看向了那边,抚掌笑着吆喝人:“乌恩其,过来!”
      刘珊一怔,却见那背对着诸人、已将人制服的少年闻声转过头来,绿眸森森,下一瞬站起身来,一面接过一旁人扔来的袍子裹上,一面快步走来,穿过奴族高层们的餐案和炙烤牛羊肉的铁架,走到陛下躬身时还微微喘着气,呼吸间唇齿溢出白雾。刘珊目光垂下,才见得他还没来得及穿上靴子,双足赤/裸,赤白脚背上青筋浮现,粘着草间凝结的水汽。鬓边结束的小辫已经裹了泥土与草屑,乱作一团,颊上疤痕在篝火旁仿佛会跳跃一般,和着眼中恣意绿色,竟比在场所有人都更与此刻漾着无边夜色的草原相配。
      乌恩其叫了一声“阿兄”,此时方才放纵自己长睫掩映的目光拢到刘珊身上,见得她唇红齿白,眸光潋滟如初生幼鹿,皮裘下已换了奴族装束,勾勒曼妙。然这样的腰间,却紧紧束着一只手。乌恩其向上寻找,对上格日乐图含笑的目光,心中一震。
      “乌恩其这次出去,看着长大许多!”做兄长的赞许,又转眼向着圈上一人举杯,“博日帖赤那,他可给你添麻烦了?”
      他问的是麾下一个极亲近、带领乌恩其进军东方,又南下和成的主帅。那人身材微胖,前额宽广,闻言站起来笑道:“王子殿下上阵杀敌,英勇无比。单于有此胞弟,是我国大幸!”
      格日乐图闻言长笑一声,又转眼望向刘珊:“他一路来,可有谨慎善待公主?”
      “王子为人古道心肠,一路来多亏照拂。”刘珊答得谨慎。
      “既然如此,公主可愿赏他一杯酒喝?”
      刘珊一怔,自然垂眸答应,示意奴仆倒酒,乌恩其单膝跪下谢过,格日乐图却与刘珊一起拿起杯来,待人上前敬酒时,拍拍他背:“你待我如兄如父,今晚这杯饮下,从此后便待公主如姊如母,可清楚了?”
      乌恩其与兄长目光一接,胸中涌动的情绪便霎时平静下来,抿了抿唇:“弟明白!”说着一饮而尽杯中物,将杯撂下,伸手掠过桌案,执起刘珊氅内衣袖一角,俯身吻上。
      刘珊愕然,未及挣脱,乌恩其便已放开那衣片,利落地反身后退两步,双膝跪到陛下,俯首下去,额头及地:“弟见过阿兄阿姊,儿见过阿爹阿母!”
      在场诸人看得清晰,神色各异,格日乐图却好似无知觉,走上前去,亲自弯腰扶起胞弟,拍了拍他的肩膀,与人相视而笑。
      两人站在篝火旁,面目其实并不如何相似。格日乐图虽然高些,面孔轮廓却在岁月沉淀下显得十分柔和,虽然因为肤色而不显得小气,却也远比不上乌恩其刀削斧凿的凌厉。但当兄弟离得近了,一同向着台上刘珊转过脸来,却可见得格日乐图右耳,乌恩其左耳上,悬着一对一模一样的狼牙,反射出身后威严火光。
      也正此时,无人会怀疑这正是一对草原独属于的汉子。

      帐门在身后合上时,自腰间大手传过的热量引得人从头到脚泛起微麻的痒酥。刘珊简直羞于去看格日乐图,只坐在榻上,看他挥手召来一个在进门处等候的女孩:“阿丽塔,这是额尔德木图的孙女,她阿娘是汉人,所以会说些汉话。以后她就跟着你。”
      抬起头的女孩儿眼睛晶晶亮,与刘珊差不多大的年纪,模样娇憨,还没听完格日乐图的话就笑起来握住她膝上的手,形容亲昵:“阿嫂好呀!”虽有些口音,但竟果真说的是汉话,刘珊有些惊喜,又听她说,“别看阿兄不苟言笑,却早与我讲了好久,盼你嫁来呢!”
      刘珊错愕,禁不住转眼看格日乐图,却见听不懂的男人对这“诋毁”尚且无知无觉,仍旧微笑望着自己二人,终于忍不住笑起来。
      格日乐图见了反倒惊喜,冲女孩道:“阿丽塔,这还是公主今日第一次这样笑,还是你办法多!”话说得刘珊一时又羞又喜,转过脸去。
      “既然见过面了,那我也不多留,明日再来拜访阿兄阿嫂!”见了女孩笑容里促狭,刘珊一时更赧红了脸。
      莹莹烛火下,女孩儿瓷白皮肤晶莹剔透,长睫掩映下水眸楚楚。却意外半天没听见动静,待到转过脸去,才见一旁坐着的男人不知何时目光便锁在自己身上。
      也许是烛火太缥缈,亦或是阿丽塔离去的笑容满含深意,空气竟然倏忽在男人深深注视自己的目光中渐渐甜腻起来。帐外歌舞不歇,人声飘到耳里却仿佛雾中看花,刘珊不自觉地攥紧了掌下喜服,觉出掌心不知何时已然汗渍淋漓了。
      格日乐图挥手命人退下,帐中终于只剩两人。女孩眸中心生羊羔般脆弱的彷徨让格日乐图心生怜惜:“别怕,”他将汉话的每个字都咬得很重,“珊娘。”
      刘珊隆隆擂动的心中,讶异排遣恐惧,远过万水千山,她未曾想过自己的乳名竟还有被他人唤起的机会。这个男人双目烁烁望向自己,连抚在她眼下的指节都带着无限缱绻,让沐浴其中几近没顶的刘珊有些难耐地深深呼吸一口。
      她轻轻闭上眼,却意外听见极近的距离里人声忽然喧哗起来,睁眼便愕然见格日乐图似也意外,却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站起来上前一步半挡在刘珊身前,唤人进来询问。交谈几句后,男人加重声音呵斥了几句,下颌稍抬,命人退下关门,自己则仍站在原地。
      被打断的刘珊觉得尴尬难言,却还是鼓起勇气走上前去,小手攥住了男人放在身侧的长指:“单于。”
      她的胡语说得奇怪,咬字时简直不知道舌头怎样放,但格日乐图却觉出其中难得的劝慰和依恋,只觉意外又惊喜,牵着人手走到床边,解释道:“我名字,古理思。乌恩其,酒醉……”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沉默半晌才用手比划了一下,“打。”
      刘珊却福至灵犀,明白方才忽然的喧闹大约是乌恩其喝醉了与人争执,便点点头表示了解。格日乐图笑一笑,忽然上前亲亲她的鼻尖:“他出身,不好。珊娘不……不计较。”
      话中连用三个“不”字,显得十分笨拙,却也超出了刘珊的预料,更叫人细品出几分可爱来,压过被这举动惊起的乱撞小鹿。她没想到格日乐图除却今日马车初见时安抚人的场面话,竟也能说些汉话,还专门让儿子苏赫巴鲁学了,唤自己“阿娘”,当然怀疑其中原因。她心中隐有隐秘企盼,却又不敢问出,也碍于自己同样浅薄的胡语无法问出。
      今日诸事,刘珊也能见得乌恩其当日对格日乐图崇尚备至并非毫无道理——撇去同胞血缘,也少有人不愿跟随这样勤政爱民、精明图治的主上。更看得出格日乐图同样对乌恩其抱有厚望,不然也不会借自己之手赐下那一杯酒,那一杯此前只有左贤王吃得的酒了。
      可是他却也说乌恩其“出身不好”,这显而易见是表达偏颇,因为两人分明是同胞兄弟。可联想当初乌恩其说自己从未听过母亲唱歌,便可知道也许症结正在于此。不然他好歹也是阏氏之子,又怎会落得年幼时连看管的下人都办事不力,以至于竟被母狼叼去呢?
      她垂了眼,心生怜惜与不忍,再次表示明白,但这次却没等抬头,已被人抬起了下颌,格日乐图含笑的目光几乎将人融化,似草原骄阳,唇齿生津,节律温柔而黏腻。
      赤鹰搏空,揾不去高唐迷梦;娇儿宛转,绸缪住巫山细雨。
      夜影高悬,草原风过,瑟瑟留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0章 千山暮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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