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华堂旧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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寰宇九州，淮阴坐落于淮水南畔，洪泽之北，平原广袤，物产丰饶。
建业二年，安众骠骑将军许攸宁获封于此，相国几易，俱为万年诸姓把持。以故世人常叹许正楹虽不可不谓为战场上一把好手，对这些治国之事，却全为门外汉，以至于如今深居简出，近乎销声匿迹。而其子嗣单薄，世人又传其或有隐疾，难于生育，不能不让人扼腕。
说起淮阴侯独子许由，只五岁时便被送到了楚国何氏门下寄养，八岁进入军营，十一岁便第一次提起长戟，自此在军中打出一片天地。
没有亲族照料，江明有时亦鞭长莫及，更何况许攸宁也多有嘱咐，不要他过多干涉。许由与寻常军士同吃住。是以一直长到十五六岁，凭能力被选到了江明禁卫之中时，伙里仍觉他不过就是个长得几分俊、家境尚可的军户而已。倒是后来江明亲自点了他与世子江瓛一同北上代国，授予重职，才叫诸人大吃一惊——却原来这个许由的许，竟便是当年在楚王麾下一人力挽西南倒戈局势的许正楹将军的许！
后来许由与代王、吴世子同入朝廷，随军北上抗击奴族，又护送奴族使节归万年，选入帝侧禁军之中，甚受太后青睐，又得至景倚重，一时声名鹊起，前途可谓无量。而此时因许攸宁旧疾归国探望，也勾起封国众人暗地摩拳擦掌恭候多时。
然本定着初三才到的许由，却在初一傍晚便打后门进了侯府。临时知会的人不多，听在许由心里却仍旧吵闹，是以挥手命人散去，招了还有几分眼熟的老奴来，吩咐准备些吃食给一路跟随的侍从，自己则命马车径直入了府。
报知许攸宁后，许由被领到堂上等待。明明是家中的小主人，却像是客人一般。他心里几分好笑，但在这么多年的岁月里，却已经习以为常。正如当初北上路上与刘止所言，因为明白父亲做的总比说的多，所以经历诸般，他仍选择了理解。借着廊桥栈道里匆忙燃起的烛火打量周围，大部分还依稀能辨出自己这些年来匆忙回来又离去时的布置。
许攸宁一直是一个执拗坚持的人，在这些方面亦如是。
或许，对母亲也如此。
许由想到这里，双眼目视堂下院中尚未来及清扫的满阶落叶，手抚上怀中的物什，心中几分酸涩。
脚步声响起，原是下人躬身请他去到许攸宁的卧房。许由握紧腰间玉佩的手又放开来，站起身跟人一路走到后院。门开吱呀开时，竟几分近乡情怯。
他深吸一口气，趋步走进屋内，转过屏风，昏暗中定睛看向榻上两鬓斑白的父亲，心像被揪住一般，狠狠颤动一下，快步走上前去，双膝一软，伏在榻旁：“爹爹，孩儿不孝……”他就要跪下去，却被许攸宁一手握住了。
许攸宁二十一岁投靠江明，在天下大势最激荡之时，成了刘劭手中、江明麾下最尖锐的长戟。他为人勇武善战，又颇具谋略，用兵奇诡，是以短短两年时间内连迁数次，最终获封安众骠骑将军。若无当年之事，功劳与如今万年诸姓家主相比亦不遑多让。但观许由用兵，虽不及其父当年，却也可窥得一脉相传的一二勇武。
如今近二十年过去，饶是疾病缠身，这一手的力气却还是没能叫许由挣脱开去。因为久病，他身形清癯，下颌弧度冷硬，面上虽已有皱纹，却仍能觉出逼人的锐气。此时双眼紧紧拴在面前儿子的脸上，嘴唇有不易察觉的颤动。
眼前的许由不再是此次鱼雁尺牍上摸不着的孩子，而这般具象地弯腰在自己身前。他除却斜飞的剑眉，面目几乎看不出自己的影子，若不是一口地道的汉话，活脱脱一个俊俏的西域贵公子。
许攸宁带着粗粝老茧的手指缓缓抚过儿子的眉间、鼻翼、脸颊、唇畔，小心翼翼地，摩挲故人的鲜活痕迹。他眼神渐渐褪去了苍老和悲怆，手指最后停在许由不拘小节散乱的鬓角，将乌发掖回耳后，唇角带了笑，语气却仍是严肃的：“怎么提前到了？”
许由感受着他的动作，也习惯了这样融合了对自己的慈爱与对母亲的思念的亲昵，看着苍老病弱的父亲，心里酸涩至极：“想早些回来见您。”
“京城之事都交接好了？”
“嗯，”许由笑着应了，“儿出发之前，江伯父特地让儿带了书信来。另外陛下、太后与柳氏、秦氏几家都派人来问过，柳相公还亲自在宫门前叫住儿，问过爹的身体，祝大人福寿延年。”
许攸宁点头，拱了手朝着西面：“未曾有幸面见今上天颜，也多年未见诸位大人，劳他们挂念。”收回手来又问道，“用过晚饭了吗？”见许由摇头，对下人招了手，显然是提前已经备好了饭菜。许由顾忌在卧房内用餐不便，却到底眷恋这难得的父子相处之时，于是脱下外袍，在许攸宁自己要求后上前扶父亲站起，走到一旁筵席案前坐下，又亲自去接了刀俎，替许攸宁割肉舀羹。
父子上次相见还是在许由将往代国之时匆匆两日，此时相对而坐，烛火掩映之下，红光抹上两人面庞，倒也温暖闲适。多是许由没话找话而不至冷场。许攸宁常年治军，此番听人说话，不自觉便凝了眉，随着他的话不时问几句，或者沉吟颔首，或者皱眉训诫，许由都一并笑着受了，反觉甘之如饴。
一直到许由几次提起刘止，说起后者如今北上归国的消息，许攸宁才问道：“这位代王，可是先帝四子，字‘长宁’的那位？”
“正是。”许由心跳莫名一紧，赶忙敛下眉去答应，却也忍不住好奇，“爹爹对他熟悉吗？”
许攸宁摇头：“先帝宠他，常带在身边。在万年时，远远见过几回。不过近两年看起来，不如太后那个小儿子得宠。”
许由心里一急：“他为人很好！儿子本来在他军中，却被他亲自举给了陛下。在万年时候，也对儿多有照拂。”他顿了顿，私心又加了一句，“儿在京城多见诸姓公子王孙，他的气度也是数一数二的！”
许攸宁闻言含了笑：“你才与他们相处多久？代王待你，又有什么不同？”
“‘白首如新，倾盖如故。’他就是不一样。”许由看了远远静候侍奉的人，还是不放心，挥手让他们下去了，这才收回目光说道，“就算是那些纨绔公子王孙，就算是淮南王就算是……陛下。”他说到最后有些忐忑，却见许攸宁反倒露出笑意，却并没有不悦之色，于是干脆说完，“若论气度光彩，都是比不上他的！”
“知人不知面不知心，这些人都是心比比干多一窍的。”许攸宁面上没什么波澜，话却含了敲打之意。但没等许由反驳，却又淡淡一笑，“不过我倒并非不信你。国无君子，可堪忧患。你要在朝中立足，少不得择木而栖。若真如你言，彼此信任，主客和睦，倒是幸事。”
许由闻言倒有几分愕然，没想到许攸宁竟这般豁达，让自己盘算着如何扳回一筹显出几分小气：“父亲不嫌他在朝中失势？”
“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他为封王而失势，与你为国效力又有何干系？况千秋功业，何惧一时穷途？且我死后，这封爵就是你的，如此身份已贵极，并不需要费力攀爬经营。若你汲汲营营，斤斤计较，倒不似我儿了。”许攸宁看住他，目露审视。
许由心下一惊，赶忙放下刀长跪而伏：“儿不敢。”直起身又真诚道，“儿不过说笑。况父亲福寿绵延，儿也正需大人教导，还请千万不必怀此忧虑。”
许攸宁轻笑一声，隔着桌案抚上他手臂，示意人起来：“不论如何，自己的路要自己行践，是非审之于己，毁誉听之于人，得失安之于数，无愧己心就好。”
“儿受教！”许由真诚，“儿亦已有打算，准备在禁军干些年头，便请命守边。国朝方稳，不安边疆，难安社稷。如今月氏和奴族虽皆入朝请和，但儿看这两国矛盾恐不是朝夕可解的。若真有战，儿愿守……爹爹？”
他突兀停下，见许攸宁听到半途猛地一震，似乎并未听清后头言语，只盯住他的双眼：“月氏……？”
许由一怔，旋即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嘴快说了什么，一时心也提了起来，却忍不住仔细在父亲明显失神的表情中探寻。半晌深吸了一口气，装作不解：“是，儿在万年曾有幸面见过月氏王子苏理棠。”
“苏理棠？”
他面上疑惑做不了假，许由有些吊诡的自我安慰。但话仍在舌尖徘徊冲撞，最后还是出了口，“父亲可听说过此人？”
他问得模糊，许攸宁回过神来，答得直接：“不知道。”话虽如此，却深吸一口气，由坐而跪，许由倾身上前扶住他，他便也回握住许由的小臂，指尖微微颤抖，酥麻一直传到许由心上：“我累了，卧房已经收拾好了，叫人带你去。”说着站起身来，冲退到门口的下人摆摆手。
诸人迎上来扶住羸弱的老人，许由站在原地，看着不愿多说的父亲背对着他一步步踱回榻前，手指不自觉摩挲腰间玉佩。许攸宁一直走到屏风旁也没有转身的意思，父子就在这样诡异的气氛中沉默良久，像是与彼此对峙，又像是对彼此哀求。
却到底是许由先上前一步：“在万年时，曾有一人自称爹爹的故人，托我将一物转给您。”
他看不见的阴翳下，许攸宁的双唇颤动着，浑浊的双眼终于流露出惊痛，他顿住脚，愕然转身，便看见许由手中的一支血色珠花，翡翠流丽，琥珀熠熠，灯光流转之下，光彩像是振翅欲飞的蝴蝶。
许攸宁完全怔住了，也就因此意识不到自己的目光有多眷恋。
长久尘封在记忆中的鲜活却忽然兜头而来，避无可避。鼻尖忽然嗅到女子身上明媚的香气，耳畔是马蹄踏碎嫩草的窸窣作响，他灰暗的人生似乎又重新活络生色，妃红是女孩儿的笑，品红是胭脂的色，桃红是半羞的颊，樱草是额前花钿，黛色是远山眉，栗色是如云鬈发，莹白是肌肤如玉，湛蓝是眼底水光……
许由看着老人怔忪，大胆走近父亲，将珠花放到许攸宁手中，看着他肩膀颤抖得不成样子，抚摸的动作却小心翼翼，像是害怕惊扰一个一触即破的梦，内心忽地酸涩不已。
他常在想，要是怎样的一个女子，才能让父亲在尚未而立之时便从此誓不再娶，哪怕流言蜚语缠身也毫不介意？见过苏理棠之后，他则更加惊奇，又是怎样的女子，能让一国君主无限惦念与怀恋？
女子的血液流淌在他的血管中，女子的娇俏定格在他的恣意中，他从不记的母亲的样子，却在周围的怀念中，愈发增长了对生育自己之人的孺慕与眷恋。
许攸宁小心握着珠花，半晌抬起头来看向他，眼眶全红：“你知道了多少？”
“是苏理棠私下找了我。”许由不敢与那样一双热切的视线对视，又或者是对真相的近乡情怯，“他认识您，说……说母亲是他的姑姑，是月氏的舜华公主。他说，您当初是月氏的汉文先生，您与母亲，是……”他没有说下去。
“我们是私奔离开月氏的。”许攸宁目光沉沉，话语却没有留下半分转圜的余地，一句话截断了许由尚且抱有的一丝渺茫妄想。他对上许由的眼睛，嘴唇紧抿，牙咬得面目肌肉紧绷，声音却比坚定更坚定，“我们相爱，而她哥哥要将她嫁给楼兰国王，所以，我们私奔了。”
许由双唇颤动：“您曾说……”
“我曾说过你的母亲是草原的女儿，也是大漠的女儿，她是我见过最美好的人，我深爱着她。时至今日，依然如此。”许攸宁的眼神有些柔软，“我们共骑一匹马，一路逃到草原上，后来有了你。”
许由攥紧了腰间玉佩，胸中戾着一口疾冲猛撞的气，眼睛酸涩至极，急促地呼吸几口。得到的答案是意料之中，然而却让人想歇斯底里，想质问，想指责，心底最大的疑问呼之欲出，话语却干涩艰难：“那怎么会？我们……”不该身处朝廷诡谲漩涡之中，在风吹草低的原野也好，在浩瀚无垠的大漠也罢，至少该是安详和睦才对，怎么会成了如今这样？
他轻狂恣意，却最重感情。年少时也不是不渴望亲情的，可是母亲去世，父亲早些年要么严厉，要么忽视，渐渐地他也自我开解，觉得自己真不需要了。可如今触碰到答案的轮廓，却忽然难过不已。
至少，他们曾经是可以拥有一个最平凡又最美好的家庭的。
一切怎么会变成如今这样？
许攸宁看着许由眼里盈满了泪水，多年压抑下的自责与后悔，蓦地海浪般席卷拍打全身。
英英的嘱托还在眼前，稚子在怀中黑白分明的双眼却已经换上了成熟的神采。
许攸宁再也压抑不住，猛地上前，张开双臂紧紧抱住儿子宽阔的肩膀，惊觉那个曾经幼小的孩童，又在自己无法注视或者刻意忽视的时光中，成长为了怎样惊绝艳艳的少年郎。
而那些他曾有意或无意缺席过的，已经再也无法弥补了。
双臂随身体颤抖着，许攸宁滚烫的泪水，顺着许由的脖颈，一路滚烫进少年的心里。
这久违的温暖让许由不合时宜地闭上眼来。
良久之后，不知是谁先落下一声叹息。
作者有话说
第58章 华堂旧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