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裔少女》kardar

44、十九、只留下伤痕，没有留下荣光

　　日历撕掉一天。

　　希尔瓦姿势考究优雅得除了肘尖，没有一点手臂想粘在桌布上地吃蚌汤。今天她穿了一身蓝绿薄荷色的硬纱网塔夫绸裙。半旧敞口袖收紧在肘部，纱上全是褪色磨损得深浅不一的金刺绣。她不穿正装（黑或者白）的时候比穿正装的时候漂亮。她皱眉一副不想咽下嘴里东西的表情，我看见盘子里浅汤浸泡的是珠蚌中心沉睡的人鱼婴儿，吃这样的东西的确太奢侈但是恶心了。但是她还是沉默着像好孩子一样一勺一勺吃尽了盘里的一切。

　　“我能吃的食物种类已经非常少了。但不吃物质的东西，我就会更快因为渐淡病从世界上褪色消失。”她像遗忘了房间里的一切一样看着窗外说。“你画过我吗？也许你的画我能咽下。给我画像吧。“希尔瓦一边神情近乎恍惚一边节奏规律地敲打手里的银匙代替手上奏神器“铮铮”发作人声，我知道那敲打也是一种音乐，名叫击筑。

　　”我要画你必须蒙着眼睛画。我的身份和画技不配提笔直视你。“我说。

　　有人端着盘子进来。侍女们齐刷刷一声“沙”地转身站起来垂目屈膝。

　　“老师。”她优雅地站起身微鞠。这是一种尊称，也是一种职位。

　　“整个空庭的继承人，不必如此谨小慎微。”我从服饰一眼认出她是前代的奏乐巫女。现在橙与绿的图腾编织花纹演出服把她包裹得像一颗完全失水干瘪的桃核，几乎完全退白的淡金发下，苍老鱼尾纹包裹的橄榄色瞳孔笑得慈祥，“你经受的考验和苦难配得凌驾统治我们所有人的身份。我们是真心尊重并像在永夜依赖烛光读书的人一样爱你。”

　　然后瘪嘴的老乐师转向我，“圣女大人邀请的小朋友，你有明亮得与众不同的眼睛，这双眼睛一定发现过很多不寻常的东西。”她的皱纹里全是笑。

　　发现是吗。我还在实验室的时候就喜欢跑到世界（我的实验室）边沿，把抠墙根弄到的玻璃碎片全部珍藏，然后给母亲展示。她（它）“biu——~~”的一声就把我闪闪发光的宝藏全部融成玻璃球发射出去，还要说“芙罗珊，不要捡垃圾。"

　　总有一天会找到认同我、懂得我的收藏的价值的人。而不是你们这些只会说冰冷（Y）或者（N）回答我一切设定外问题的.......

　　然后我就遇见了马简塔。

　　我立刻从脑中驱赶挥出去这三个字和它们代表的颜色。我决定永不想起。现在我和希尔瓦的生活感觉总有梦中马上要一脚踏空的隐忧落差，现实就像是揭开了镶珠缀玉的永恒黑面纱的妇人，尽管再美丽，内心始终无法填补怀疑的违和感。真实的塑像比不上尚在罩布内凹凸朦胧的想象中的女神。但是尽管落差如此，我现在已经非常幸福。

　　熙攘和敲打的声音。女仆和来人僵结推搡。我弹起来探头去看餐厅楼下发生了什么，古旧歪曲而陡的向下的长楼梯就像要把人吸进去似的。

　　”怎么回事，都到了打搅圣女日常生活的程度了。“希尔瓦小时候的琴老师说。”一般人闹不进这里来，“女仆满头大汗，”可是我们不能碰对方,因为对方是——“

　　比声音先进来的是一股气味。在思维反应过来之前身躯就开始流汗作呕。夹道的玻璃橱像整齐林立的冰凉空气墓碑一般，里面陈列收藏着满足贵胄一切癖嗜的东西，现在地震般东倒西歪，朝路中间倾覆：我看见一头被斜劈掉头颅仍然站立的鹿，标本技术栩栩如生保留它每一根斑点皮毛，而断面和周遭下垂的用来代表血的红宝石珠串全部散落委迤与地。

　　一只铆钉皮带人字拖脚踏在上面。脚背上纹身着水熊虫。

　　我的记忆全部被刺激醒。长毛的手。用手指挑下棘刺根部成瘾的干果，然后把两颗干果丢进嘴里咀嚼，同时喝进白水作为享受；有的时候这种干果会变成临时货币，夹杂着“哎呀一点都不甜老太婆骗我”的粗鲁咒骂穿插。它的核坚硬且尖锐得像针一样，经常会钉入哭喊残疾人的面庞和指尖深深凹陷。

　　这些我都记在视网膜底。垢耻的一切都变成和后颈那枚烙印一样鲜明白灼的疼痛印在我的脑灰质回沟最底部。

　　我的记忆也许是来自匮乏导致的恐慌性的珍惜。我睁大眼睛就像它们是两张口一般贪婪地吞噬160度视角内所有东西。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可以将事物的档案信息扫描数字化携带在使魔里。因此在每一次邂逅令我动心的东西、每一次它们被毁灭前，我唯一的对策就是如死一般坚定地瞪着它，寄希望于我脑海rom区闪存——对抗剥夺的最后战线就是记住一切——包括痛苦，我也常调出来咀嚼。他们是有别异风味的愉悦，如果不是的话你要怎么解释它们唤起同等的后脊战栗；在阵痛和虚弱中寻找垃圾和制造垃圾，一天所得刚好能填满肚子，然后太阳落下，一天结束了，第二个清晨醒来又恢复饥肠辘辘的循环。

　　闯入的人是垢耻的底层拾荒者。

　　”释放游街中被抓的我们的同胞！不然下层十二个洲让你们看看抱乱，纵火，看看什么是‘血洗彭瑟尔‘！”剃了鬓角的无眉女人举着火把，她眉骨上全是植入的突起方钉。我盯着她。火焰反光跳动在我的眸里。

　　“看什么看！快滚！\"女人一副近乎破裂的烟嗓，说话间唇齿喷出酸臭味。她像反刍一样对我长长地打嗝，唇齿间喷出骚臭菜渣的味道，那气体几乎有颜色。

　　”康柯蚋。（ concrete）“我说。我认出了她.

　　她的脏话戛然而止。原本就瞪得快从眼眶里掉出来的眼珠又鼓出了一倍。

　　”我，拉碧斯。“我拉过辫子对她露出后颈的烙痕。

　　”垢耻做了什么。谁被抓了。“我尽量用词通俗简单一点，然后可耻地意识到我染上了中上层人居高临下对下层者的轻蔑。

　　“没有垢耻了。那里已经变成'苟族'很多代了，我们有五装，推翻了奥利弗，垃圾管道新掉下来的成年奴隶教会了我们组装弩，你这个叛徒逃掉以后发生了很多事情。“我想起来因为寿命，下层的历史变化是比中上层快的——那里三十五岁就是一代。

　　”你打算用几百把弩打赢全副骑士护具的守城精锐？好吧，你就说，你们现在想做什么？“我忍耐。

　　”我们不需要打赢，我们已经是zzzq了。有人打我我就倒下卖惨，然后扣对方仇女反同种族歧视帽子，谁敢打我？“她洋洋得意。我摇头只想把耳朵里的他的口音甩掉。
　　”算了。莉莉呢，“我问放弃希望以前的最后一个问题。

　　”哪个莉莉。“

　　”没有左脚那个新人导引。“

　　”你是瞎子不会看我举的牌的照片啊。“

　　那是一张粗糙放大的报纸上的黑白照片。越过”洞乱代表被扣押“等等字样我看见了骨瘦如柴的莉莉。她被打扮得像个3k党坐在一排赤膊人力纤夫推拉的花车上，只露出惊恐的大眼睛。她手里举着一张横幅，上面写着”我是残疾人，赤贫民族，父权奴役的受害者跨性别和素食主义者，过去经历非常惨痛无法承受残酷的网暴，而且我还是一个女人。“

　　奥利弗死了又怎么样。前脚驱虎，后脚来狼。

　　”她什么时候被抓的。“”昨天。两天以后就上法庭。“她说。我把告牌表面的纸撕下来，然后冷酷对折直到变成冷硬的小方块可以揣进兜里。我的指纹揉着劣质油墨开始发热。她的告牌瓦楞纸发出一股刺鼻的生番茄气。

　　“你们先回去，给我两天，这个事情我来试着解决。”我太阳穴发痛。

　　“哈？我为什么要信任叛徒？你已经是上层人是圣女的狗了。难道不是想把我们拖延然后一网打尽？”

　　“我是和你们对等的垢耻......苟族人，（托马简塔们的福）这十三年里我没有一天忘记过我是来自最污秽的底层，想削尖脑袋我早带穿甲的卫士队回来把你们一锅端当作投名状了，连这一点都想不明白吗！”

　　”你这样坐在干净得我们手都不敢放的桌子上吃饭然后和我们说话，你管这叫对等吗！“我才察觉到他们面对窗明几净的陈设的仇恨，来自于眼底的局促拘束，或者说恐惧。

　　她“啐”地一口浓痰唾在我脸上然后大摇大摆地摔开士兵的手臂，傲岸如碰瓷老太一般骂骂咧咧向门外走了。

　　我擦了一下脸。然后努力催动肌肉管理表情

　　”希尔瓦！“我尽量挤出笑容转身看着楼梯上刚刚下来的我的被惊动的圣女。

　　”停审苟族的事你知道吗？“我一个字一个字尽量轻松如常地吐出来。它们在我舌尖来回弹，执拗地不愿被我的舌头弹出口腔。我嘴里全是番茄一样的血腥的味道。

　　”我从来没有求过你。我想你一定能做什么的吧，对于那被同类抛弃的五分之一的人，就念在那是过去的我一样。“我眯起眼睛说。我姐姐的眼睛像镜面一样反射着我糅合了讨好微笑与杀意威胁的表情。

　　”他们是错误的。现在的你和他们没有关系。“希尔瓦澄明单纯,不食人间烟火得只用残酷理性的学术对错来判断一切。

　　”他们对我很重要。你至少可以给我他们动乱的几个不同立场视角者记录的情报吗？”没有那么容易切割的希尔瓦，小时候我不能离开苟耻，现在我仍然被困在里面，我心里有一片废墟没有人可以走进，垢耻赤红多孔的粗砂岩永远镶嵌在我人格的一角。

　　我缠着她好说歹说,最后我央求：“走正规合法的渠道就行，你让我和莉莉面谈一下。”如果莉莉是被人利用甚至逼迫控制我就切掉那一角。

　　“可以，”她说，瞪着我的眼睛，不知道是否我错觉,我总觉得她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最后还是没有按照程序在白色的会见室里隔着栅栏和玻璃和莉莉见面。她坐在仅有稻草和枣木长凳的牢房里。象征性地松松带着镣铐，以至于我怀疑她只要自己想，随时都可以把瘦削的手腕脚腕从铁环里取出来。煤灰发霉的背景里唯一的天窗浸染过曝水渍一般唯一的光。白发。浅黄色的眼睛。永远干裂泛黄只有唇缝晕染咬色的薄唇。只剩一把骨头的身体空荡荡包裹着白色简素的囚服，侧脸仿佛聆听天音。隔了那么多年。还是那么像天使。

　　“莉莉。”我喊了一声。她没有转过头来。“莉莉，我是拉碧斯。”

　　她吃惊一般深陷眼窝里显得分外大的眼睛转过来，像是吸收了囚室全部的光，为什么她被苟族人为了做“被迫害”招牌折磨了成这样，然后又被苟族的敌人下狱，眼里还如此燃烧着不减少女时期的希望与光？

　　“莉莉，他们逼你的吗？”我的手情难自禁抓住了栏杆问。

　　大出我意料地,她摇头。

　　“他们把你的舌头弄走了吗？”我问，摇得栏杆叮裆响。“我没事。”她的声音和记忆中一模一样。

　　“他们到底想要用你来道德绑架空廷要什么？”我问。她像陌生得从未见过我一般转过无表情的脸来：

　　”我问你一个问题,你想救苟族吗？“

　　”我想救，我不想有人因为出生和现在仍身在泥淖气得发疯。“我尽量坦诚地说。

　　”我们并不会发疯。“莉莉一副”不可语冰“的疏离失望表情摇头。

　　”别说了,莉莉，逃吧，你知道在丧失过后会得到什么吗。自由。无垠得令人恐怖的自由。经常踩踏荆棘的脚可以自由去来地图边沿以外的白地，对有勇气喝下自己的尿的人来说世界上没有会渴死的荒漠。承受痛苦和失去，补偿就是解锁了幸福者才会有的狭隘的限制，眼看得见更广的远方——我们不怕黑暗所以我们优于大多数人地可以看见那些天生优越者不纳入想象的阴暗地下国。你也有过这样的感觉吧，身为女人、身为奴隶、身为残疾人的你，你为什么总是不能从垢耻逃走呢？“

　　”我有责任。“她抿开一个我无法读心的微笑说，”我所保护过的孩子们一个一个在长大，我既开始在垃圾上播种花卉就不能遏制自己每天去看它们。记录它们每天的状态，遮风挡雨，与它们脚下的污泥共命运。我既痛苦就尽量不能让多一个人感受这份痛苦。这是从小就选择逃跑的你所不知道的事。这是现在活得幸福的你随着长大就遗忘了的事。”

　　有一瞬间她好像想要因为伤害了我露出我小时候熟悉的抱歉微笑，但立刻摆正了头表情再无一点动摇。“我们并不会觉得自己欠损。某个方向上我们比你们更丰富。所以不需要你拯救。我不逃跑。请驳回你的救济。”

　　我看地面，然后视线拖到自己的脚，我听见自己的低笑:“所以反而还是我傲慢了。”

　　“对，傲慢就是不再能察觉出他人的痛苦。现在的你，很傲慢。”

　　我不相信莉莉能说出这样的话。"奥利弗走了以后，没有人再没收书，”她说。从我小时候她就是个爱看书的孩子，我们在发泄狂躁疯跑的时候她一般在看苟耻唯一能看的书——五角钱按斤称的过期杂志的散页。

　　在傲慢的人眼里我是垢耻的奴隶。在垢耻的奴隶眼里我是傲慢的人。我到底是隶属于、还能容身于哪里的人，如今我自己已经不知道了。

　　“我看了很多书，好不容易搜集到的整本连续的书，开始思考关于民族融合和文化融合的问题。“

　　”我们游街的诉求是下层与中层的世界和平地互通融合“。她认真坦荡地看着我。\"未来\"两个字写在她的左右瞳孔里。

　　”苟族连自己的文字都没有,口头语言诞生不到十年，融合之后我们回学习你们的语言，会完全和你们的生活同化，只为旅游保留一些服饰、建筑,开展览馆。说是旅游，就是我们以前疮疤一般的生活样子给别人看罢了。”

　　“莉莉？”我伸手。这样的莉莉是我所陌生的。

　　“我不感到失落，只觉得这是必然。有人说过任何文化融合、民族融合背后的历史都是征服。但是对比星避空廷和被其他废土部落兼并的话，如果能让我们这样的不是人的东西吃饱,有稳定的生活，那也很好——因为孩子会更喜欢有不靠火的灯的房子。因为我不能让更多年轻人再一辈子拾荒。我们为什么必须要选择为什么必须要舍弃过去，依附未来,那是因为我们人少无力，我们的全部兵力在秘银骑士冲锋下五天就会被全部攻陷吧。强势的一方吞并弱势的一方，只有强者可以把未来和传统同时握在手里，万幸你们没有像杀虫剂杀灭虞铃虫一样地杀灭我们.”

　　“那你为什么那么瘦？那么痛苦？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你真的把自己变成圣徒了吗？”我从栏杆间隙里悲戚地伸进手。

　　“因为从感情上我不想从地底出去。有些东西不是解决吃饱穿暖就能满足的。为什么还要固守窝棚呢，它已经是传统，是某片土地孕育出的人和人之间的情感链接甚至可能成为人自我认同的一部分。对大多数人是这样，’我是什么人‘是他们习惯到从未想起的问题。但是我们是次生者。是下层人。我们是经过战斗争取才能得到你们出生就有的文化自信的人，如果逃走什么记忆痕迹都不剩地变成一个上层居民，开始正视自己的出生的时候，这种情况下我才会发疯。“

　　”所以我心里想着抵触反抗抛弃我们至地底的上中层，每天压抑营造仇恨的念头，但是如果为了现在孩子们迁去有路灯的街道的话，我乐于服从，即使一生都再想不通’我，莉莉是谁\'这个问题。维持着游街目的的纯粹和平。你不要怪现在的空廷，他们的职责和利益是怎么维持整个国家粘合的大家庭，而不是顾及部分怪癖少数派成员的自我认同，世界不是为了追寻和保留真相存在的。我不会跟你走的，你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