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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十八、她的朋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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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历撕掉一天。
我不想起床,我害怕听见希尔瓦用本音对我说早安,但是万一她给我的是奏神器版的声音,那安神镇痛的毒药......
我在赖床和彻底醒来之间挣扎,我就像粘着的透明糖浆不断反复拉丝。最后我无法装死地睁开眼睛。对面墙壁上投着柠檬色香的方格阳光,其斜度让我发现我睡到了下午。我以很无礼的睡姿和整个床上的织物绞在一起。
只有女仆的鹳毛掸子擦过花瓶的轻微噗噗声。
头痛的我意识到了房间的空旷。“希尔瓦??”我不顾只穿着短裤“唰”地站在床上拉开窗帘。
不在。照亮彻的房间里哪里都不在。哪里都没有那抹水蓝色。笼子里的使魔鸟重复着“唧唧唧”歌吟,每次我的影子来来回回掠投过它就歪过花生小的头看我,直到我再一次反方向经过它。
我抓住最近的女仆的肩膀:
“希尔瓦到哪里去了?她为什么起床不叫我?”
“圣女大人出去了。”每个没有感情的女仆无论问什么,都只会用同一音调重复这一句话,像量产发条人偶。
”去哪?你们说点别的啊?昨天打我那个露着脸女人不是叫的很欢吗?“我绝望问。
“圣女大人出去了。”然后她终于小声说了设定以外的第二句话,”你说的是女仆长。“
我几近崩溃,开始计算她昨天的话里有几成彻底抛弃我的意思。我走过镜子。然后我又倒回来看镜子里的自己。儿童内衣吊带里瘦骨嶙峋的锁骨。
我把前发撩下来对着镜子薅了很多遍。它变得油腻凌乱,中分露出额头,因为我习惯把手插进发际线往后撩它。我忽视所有疤痕和暗色看着五官似她的脸,直到它在冰冷镜面里涨得红熟。我只有嘴唇和下巴还像她。我鬼迷心窍胆大包天地偷偷靠近镜子里的嘴唇,然后在触碰到冰凉前像傻逼一样羞愤苦恼于优质玻璃上擦不掉的持久雾气。
我用袖子擦,到处翻找卸装棉。然后懊丧地坐回床上想起我已经把希尔瓦搞丢了这个事实。
最后我从过于致密近乎牢笼的铁灰荆棘雕花的大门冲了出去。近乎流泪的刺痛谴责我不考虑从室内到室外的光线变幻。然后我呆住了。不是因为眼前的景色诡奇,反而是因为眼前的景色太熟悉了。苔藓,纤草,我还在结社时一次踩点曾经摸过的精致小巧石桥扶手。他们把以前希尔瓦的蓝塔还是蓝楼时整个花园的一切铲起来整块筑在塔顶,小心地用镂空的石柱圈起来,钢筋铁骨的蓝塔靠顶一段硬生生被打断、造出一层浮空花园,上面还有防飞龙和陨石魔法的防空塔尖——而我不敢想象他们是怎么、用多大成本保证悬空花园的流水如常的。
桫椤树荫下,只由两根漆木支撑的凉亭顶罩着喷出清泉的鸟浴池,一点沉凝优雅的深褐色在绿间轻微闪动。在宫廷里看见如此深的颜色是极少见的。我走近了一点。似乎可以包容世界上所有故事的棕色开始放大,显示出阳光下反光,细腻又远看极难辨识的织金纹理。
强光使我眼睛看到错乱液晶被碾压的虹色晕眩水泽,无法测准她的色相。我走进直到我意识到那是一个女人,深紫手帕把乌发扎着单高马尾,身上百分之九十的面积都包裹着维多利亚时期旧檀木色的抽褶暗花裙,束腰带一丝不苟。对少女来说过于老成的棕色衬托得她的沾水手腕纸般地白。她皮肤的莹润像氧化金属表面丝绢般的哑光薄膜,右手食指雨中指特有的书写者的笔茧。她带着红边框的粗框眼镜,其中一边镜框是铜色的齿轮,边角一颗独钻像十字星一样凛然闪烁着,玻璃反射刺目不容侵犯的水银的光,,胸前红绳拴着一颗巨大深湛的祖母绿六角形规则结晶琥珀,细孔打在一角。她挤压笔胆不断吸起盆底部渗出的清水洗笔头的墨。
“找芙罗珊吗,她提起过你。”她一边转动审视其中一支钢笔笔尖的凹槽一边说。我盯着她,突然尽量谦和示弱地后退半步:“你知道这个名字。”
“我的确是她少有的亲口告诉名字的人。她和我是很长时间的朋友。”
“她把你视作亲人。你是她的亲人,所以也是我的。”我说,做了投降手示,她不置可否,无视我继续专注于对半张折起的稿纸画波浪线试笔尖。
“我不知道她跑到哪里去了,可能她不会回来了。我总觉得现实迟早要收回我和她之间的联系。”我说。
“她没有特意地躲你,每次公开表演之前她习惯回避近人把自己关在暗室里。”她回答。潦草地横竖几划,她扶着镜框微微歪起头看着手里的纸。她向我展示,上面用掺水的残墨画了一个黑白女孩麻花辫的小草稿。
“谢谢......”我有点吃惊,同时伴随着无恶意的反感,对我这种人来说善意是一种恐惧和负担,我会因为常去的花店老板娘一句”你很爱白色的花呢”,下次就绕远路再也不去,只为了不建立羁绊。
”我叫喀绯。“像细笔流出流畅墨迹一样,她声音文儒端庄。
“你是写作者。”我看向她一支一直子蛋头一样收纳在天鹅绒内衬笔盒里的墨漆短钢笔。
“我是诗人,同时是剧作家。”她说。我不熟悉文字,只有病痛的时候或者我被要求无法画画我才会把梗概诉诸文字。记录是为了忘记。归根结底于我而言文字是绘画的代替物。词句如此虚弱而无法构筑成足够体积的语言。
跟她说话好像永远不会累一样。我逐渐吃惊于她的知识,她的见识和名句来自于亲身所历,而不像有的中学生一样言必引用名人名言来掩盖自己的空虚,而且她不吝于调整降低表现出的话题领域和见识来配合你更舒服地谈话。
不知何时我和她渐渐变成并排步行在林荫道下,她把钢笔放进腰带兜,我吃了她的下午茶点心,她端起带耳瓷杯,夹着一把古朴的木柄素面伞——没有用,因为大多数时候我们都完美隐藏在阴影中。
“......还有这样一个冷门的学派,他们相信意识的备份是拯救物质的唯一途径,打个比方,只要巴黎圣母院还在刺客信条里,火灾就动不了它分毫。”。她说。
“教我武艺的那个朋友好像就是这样的,她以前总用自己的色彩做类似的事......”我想起女缇尔又开始叹气,”现在不行了,可用记录内存都被增殖的垃圾写满了,写的人不懂艺术与生命;看的人也不懂艺术与生命;最后两群不懂的人把拼命拼凑的所有“艺术”有关意像的缝合怪妆点起来捧上’那就是艺术和生命啊‘的神坛,现在的人都在做什么啊。“我哀叹掩饰失神,她像看中二一样看着我。
“希尔瓦,她对你说过我什么?”我尽量假装成一时兴起问。
“她说你的爱是自我毁灭操作说明书。”她一本正经地抿过杯口。我“噗”地一声喷出来。
“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我没有幸福的实践,到底要放多甜才能配得上让她来感受。”就是我做的不好。我百口难辨。
她继续喝着咖啡:“自然往常就好,你还能伤害到她说明你应该更自信,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反义词比近义词亲密’。“
”嗯。“知心姐姐为什么要只认识半天就来开导我啊。
”你对她态度不自然,有可能是因为你自身细胞本就含有自卑和犹豫。你把害怕和匮乏强行表露为张牙舞爪,她那边却把这样的你误解成桀骜和孤僻。永诀是有救的,哪怕沦为糟糠的友情也有价值和必要修复。友情如果不得不终于势利,是因为人生不得不终于势利。所以不要担心。“她黑纸白字的五官温柔到近乎破碎悲伤地漾起笑纹,“她该回来了,快回去吧。”
是这样吗?
我跑了几步,“等一下!”我回头看叶缝开始逐渐变得渗金的绿之间的金棕色墨点“你的孤独和善良是你战斗的理由,同时也是原因。你的红色,非常地美丽!”不知道名字的女人打着伞对我喊。
晚上我回去的时候希尔瓦回来了。她在那里用珠宝工匠般精确刁钻的手势托着使魔鸟的鸟笼。她把如玉的手伸进去,然后手指捻住雀舌,近乎残忍地一旋。随着一声惨鸣金属鸟舌头外面的那层锈膜就被捻下来了。
”音乐是越受痛越动听的,所以不得不让它吃点苦。“她不看着我说。我看着她的手指。老师说最不需要机械肢体替换手指的工作就是演奏。但在二十年前主流观点不是那样的,所以她的手指的疼痛只是徒劳。
“去听我的演唱会?”她背对我的遮半指的黑色紧身丝衣(因为冥想时外面穿着演出服)窈窕背影像黑色水面上的一道波光。她又拉回和我第一次见面时的距离了。
“好啊,只要你请我我就去。”我说。
希尔瓦的声音在黑暗中呼吸。“我有点不想唱歌了。”有一次我去视奸她,她突然在鼎盛的抛满鲜花的表演台上说。
“为什么?”那些观众问。毋宁说是表演现场被泼冰水都忘记了要掀翻一样。
我不知道也不应干涉你的事情,所以我只给你讲我的事情。我在16岁的时候每天最害怕的事情就是第二次死去。从人类的意识集合库里淡去,或者说就是,被遗忘。我迫不及待地想要把自己输出,我想要像木匠制造一根板凳,木匠死后这个板凳被拿走继续使用一样。而如果我发明了剪刀那么它会代替我接续我一段一千年的寿命,我愿意用减少第一个生命十年寿命来换我物理死后十年被记得,像被追杀攸关性命一样渴望创作。希望我的碎片带着我的抓痕比我的生命更长久地活在世界上——但是那个时候痛苦之源就在于我的绘画能力是被马简塔封禁的,”
”我太考究我对他人有没有用,世人凭何把我的碎片携带在他们的旅程,我能开出何种诱饵或者是报酬,然后我知道了那是不可能的,名声(记忆)是比人还速朽的。所有不忘的誓言都是转身后马上背弃的谎言,更毋提身死。因此那是最没有价值消耗时间精力注意力在上面的东西。“
”如果我彻底打开力量我会逐渐失去控制力,对我说的话,对我的思维回路,对外界信息的分辨,全部都会搅成一团。最终我会只剩下抛洒力量疯掉脱掉人形的能量,变成狂欢舞动的星之彩,而你知道星之彩是不断透支生命力让生物变得绚丽发光的,那是寿命剧烈燃烧的光。然后我绘迅速衰竭成灰。我每动用一次那种感染力都会变成废人三到四年。我第一次用是偶然的,并且我不知道原理不知道我将会怎样下场。如果听到有人对你不利的消息我会人工控制主动用第二次。只为了你。我不后悔,有第二次的心理准备,但是除非真的能有效帮到你,不准备再打开,因为太痛了。要不要使用某种力量进入异常状态,要看有没有值得承担代价的原因。如果没有非做不可的理由,我想每个人还是都是渴望正常,幸福的被人群温暖,不感到自己被切离的生活的。我虽然主观这样渴望,但是我的命运结果只不过是不断地从自己身上割下东西丢掉,越来越晦暗,越来越苍白而已。你也是因为有这样的感觉吗?“
那一年我在看到那场表演的转播后立刻在留言笔记本下打下了这些字。然后没有犹豫一个字一个字地全部删除。
“希尔瓦!”我对着黑暗喊,“你还没告诉我你梦见了什么?”
没有回答声。在我以为她已经睡了的时候我听见冷淡没有感情的她的声音:
“你先告诉我你梦见了什么。”
“暴雨,”我在枕头上直着脖子说,“还有泥泞之上蒸腾升起的气味浑浊的热汽。然后我闻到了......咖啡(coffee)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