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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逆水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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岸上巡兵的匆匆脚步声透过水流,略显模糊,却是明明白白,已走得远了。我自水中浮出,贪婪的呼吸着可贵的空气。虽然我并不喜欢这铄水的气息,如同这城市的空气一般,浑浊的,混合着金属锻炼灼烧的气味。
西祁,本就是金之国度,大片的国土上疏疏密密的分布着各样的金属矿藏;祁人手巧,冶铁锻造的技术也是天下无媲,为她的强大军队提供了南征北战所必须的各式兵刃护甲、攻防机械。强兵利刃,使得那个人能够先收北之寒水,后逐南方亘炎烈氏王族,凛凛有一统天下之势。
没杀得了他!我狠狠咬下唇,唇齿间逸出的一丝腥甜慢慢扩散在口腔中。左肩的伤处被河水浸泡得冰冷而麻木了,血已经流得差不多,并没有什么痛的知觉,我的手指掐入伤处,才有一阵迟钝的剧痛慢慢传至完全僵硬无力的整个左臂。
为什么,我竟没能杀得了他!
我不是日夜都在想象着这样的情景么?那样的把尖锐的银锥刺入他的胸膛,就像他当日所做一样。但是却被仅仅的两个字阻止了,我竟还是,那么的弱!事隔十多年,我竟还是什么都做不了!
铄水的湍流托起我的身体,随波漂流得已经很远,回头遥遥可见月色下皓都高大的城墙,过度的苍白的城市,即便是满城的灯火通明也不能带出一分生气。
果然,我讨厌这座城市。
尤其是,我恨这城市的主人。
自水中走上岸就几乎耗费尽了我所剩无多的体力,左臂已经完全都抬不起来,身体多处麻木的疼痛。但是我所恐惧的是疼痛之外的事情——这样的伤势,伤口很快会发炎,高烧是身体最直接的反应,那个期间,我的身体不再听从于我的意志。
那是一片黑暗,多少次我深陷其中,却永远不能够适应,每一次的经历只能加深我心里的恐惧:深深的,没有边际的黑暗,仿佛藏匿着一只野兽,不知何时长长的肢爪就会伸出,一下子攫住我的身体,拖住我一层层的沉下去。
沉下去——正因为不知会沉到什么地方,我只直觉的害怕这漫长仿佛无休无止的沉没。
——不要!
我咬了咬牙。
——不要啊!
——南泉!
这个世界,我唯一可以呼唤的名字。
当我在心里喊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已经有些模糊的视野里出现了一个穿白衣的男人,体态修长,披散的灰发在月光下竟有一点淡淡的银色光泽,有一点像南泉,却只是黯淡的,没有那样纯粹美丽的光彩。
一惊。一枚银锥飞出,“夺”的一声钉入他身旁的树干,下一刻,我的手握另一枚银锥抵在他的颈侧。
“谁?”
我的声音哑了,我的手微微的颤抖着。
也许很快,就要支持不住了。眼前这个人,会杀死我。
我紧紧的盯住他。他合着眼睛。是害怕么?
我看见他苍白的脸颊上浅浅血痕,鲜艳得诱人。
“回答我。”锥尖逼入了一点,白得有些干涩的肌肤微微下陷。
我好像听到皮肤下血管里液体流动的声音,像不远处这条浑浊的河。
划开他的脖子,会有血流出来。
一个声音,在我的脑子里。
——不要!
会有很多很多,鲜红的血。
——不要!我不要血!
血的味道,是有一点甜的。
我舔了舔嘴唇,锥下的皮肤陷进得更深一点。
“我叫柳寄亭。”
脑子里的声音消失了。
奇异的声音,如水——不是铄水的浑浊,是清澈干净的;微凉,却也不是百川水刺骨冻结的冰寒,静静的流淌过,让我觉得舒服。
柳寄亭么?
连这个名字,都有着安静平和的音节。
我的手稍微移开了一些,巡兵的脚步却自远处传了过来。该死!刚刚放松的银锥重又逼紧了。“不许出声!”我低声命令,捉着他的手臂躲进小片的树林中。
“他们在找你?”那个声音,让我觉得舒服。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我并没有特别计较,只是哼了一声:“再说一个字,就割掉你的舌头。”
这一回的威胁似乎起了作用,接下来的寂静之中,我清晰的判断出巡兵已经转向了另一个方向。稍稍松了口气,我转头向着那个叫做柳寄亭的人皱起了眉头——一直觉得有些不对劲的。
“你干什么一直闭着眼睛?”
“因为,我看不见。”他轻轻的回答。
瞎子?我想起许多年前那个褐发盲目的东方少女,和她那双空洞无物却依然不遮掩的带着恨意的眼睛。莫名的不舒服。
“你走吧。”我退开一步 ,冷冷的说。
“刚刚的那些人,是来抓你的?”如水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为什么?”
我停止脚步,短促的笑了一声,挑衅似的语气:“因为我想刺杀你们的王。”
“啊,”他了然,然后直接做出了判断,“冥心公主。”
“呸!”
我急转过身,举起了手中的银锥,血琼感觉到我的怒意,也爬上我的肩,高扬起红色的头颅,睨视着面前的男子。
“请跟我来。”他微微点下头,“你可以换一件干净的衣服,有一个休息过今夜的地方。”
我没有立即理会他的邀请,让我诧异的是血琼的反应:它无声无息的靠近男子的面前,几乎贴上他的皮肤,然后突然将头侧了一侧,仿佛在辨认他的气息。接着,没有进攻,它不感兴趣的钻回我怀里。
血琼对于几乎所有的人都是敌意的,只要不犯懒,就算是没有我的授意,它也会攻击任何靠近我们的人。南泉是例外。它甚至能够忍受南泉的触碰,尽管决不会主动的亲近她。今夜初识的这个男人,是另一个例外。
他,是谁?
他已经转过了身,似乎准备带路了。
——那个背影很轻,像是随时会溶在月光之中。
既然血琼眉宇感到敌意。我想。我的确需要一套衣服和休息的地方。
我移动了步子。
皓都北面是起伏不平的地势,多小山丘陵,疏落的分布着一块块小树林。柳寄亭带我去的地方,在一座小山之上,离铄水不远,能够清晰听得到水声。
走在我前面的盲人,没有凭借任何的引导和扶持,步子很稳,虽然有些慢,却没一点犹豫。
再穿过一片小林,简单的院所出现在视线之内。
花!
居院的四周环绕各样的花树,丛丛墨绿之中泼洒着一种夜间开放的乳白色花朵,吐出浓郁的芳香。
但是,我的步子一顿,不自觉的屏住了呼吸。那是——
我推开柳寄亭抢先踏入院中。
没错。院中的小池漂浮的团团银光,间中粒粒花蕾还未露出半点颜色。但是没有错,这就是——
“净池莲!你怎么会有——”我蓦的转身质问着。
“净池莲,只能开在最纯净的池潭湖泊之中的莲花,金蕊玉瓣叶如银。”他轻轻点了点头,“的确,铄江的水是养不活这种花儿的。十六年前祁王大婚,为迎接新王后下令在全国的水域种植净池莲,他要莲花装点的道路从冥泉的入口一直铺到曼澜宫。但是种下的莲都在两三年内枯萎死去了,都不能够活。除了这里,祁境都没有——”
“够了!”我尖锐的打断他,“我不想听故事。”
他又是微微一笑,不再说话。
我强迫自己的视线从池中移开,小院一侧水轮吱呀,依靠这一侧山石,顺水转动,将一道清流注入池中。这应是生于山间的泉水,全没有浑浊的气息,连声音都清泠悦耳。院中触目都是花树,空气中迷蒙的香气混合在月光里。
柳寄亭穿过我的身边,径直进了屋里,打亮了灯。
“进来罢。”
注定今夜让我吃惊的,不止是一件事情。
一屋的书籍纸卷,散落的算筹,挂壁的九宫图谱,随意放置的圆仪、沙盘和苍璧,诸如此类的物品,让我以为是回到了松黎。
他拿出一套干净的白色粗布衣服放在我面前,接着微微向前倾了一下身子,就走了出去。
一切都不对劲:松黎人热衷的卜算用具,草率的礼仪也远不像是一个祁人。若非那一头灰发——
我突然皱起了眉头,看着打开的衣服包裹着一个小小的瓷瓶。
出门。那人正站在莲池边,合着眼睛站在月光里的神情仿佛在感受轻柔的触摸。
“睁开眼睛看着我。”我冷冷的命令。
那个声音平静。“我是看不见的?”
“我不相信。”我直接了当的说,“你知道我衣裳尽湿,知道我负伤;你一直都能准确的找到我的位置,你走路时也没有一点犹豫摸索的样子。”
他不置可否。
“说!”我厉声说道,“你想要什么?是血琼蛇,还是我的命?”
他忽然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你的身上有铄江水的味道,”他皱皱眉,“还有,血的气息。不管你是否相信,我的确看不见,却能够清楚感觉到身边的一切。冥心——”
促然听到自己的名字被那个水一样的声音唤出,我的手轻颤了一下。
“我不会伤害你的。”那么温柔的声音。
然后,他睁开了眼睛。
我退后一步。
“眸!”
只见过一个人,有这样的眼睛。不是任何一个种族天生的眸色,仿佛松黎族人的碧色眼眸混加了太多的苍白,变成了天湖边特有的那种石头的青白,冷色的,空洞,无神。
——这是松黎族最高占卜师的眼睛:眸。
“难怪了。”我冷笑,“难怪你房间里全是那种东西:讲述命运的书和演算命运的器具。”
“命运”两个字在我说出来,带着一贯的轻蔑。他发觉到了。“世界的一切事物,都是跟着命运在走的。就像,那架水轮,”他抬起手来指了一指,“顺水而行。顺着水的流向滚动的轮,是不可能停止的。”
我跟着他手指的方向去看转动的轮。
“这个世界是一个转动的巨大的轮。”他仿佛叹了口气。
我扬了扬头。“若是逆水轮呢?”
他怔了怔。“逆水?”
“对。”我忽而一笑,足尖一点飞掠过水池,在轮子的反向施力一压。
水轮的转动停了下来。
我在一侧突起的石块上借了立足之地,右手牢牢攀住水轮用力一拨。水轮开始了逆向的转动,流向小池的水停了,反向激起了水花。水声不再是悠闲的了,激烈响亮的,之间加入我的笑。
“冥心——”院子里的人呆呆站着,念着我名字的声音有点哑。
水轮逆向的转动没有持续多久,减慢停滞;水流集聚,也集聚着顺向的力量,慢慢增加。我再一次抱住轮侧,这一回用了双手,坠上全身的力量。
一声巨响,水轮承受不住两道相反的力量,压迫扭曲,最后断裂散开。
“出来呀。”我落在山石上,冷眼看着院外的黑影。银锥已经翻在手中,我把怀中那个贪睡的家伙扯了出来。
“喂,开始了!”
我红色的衣裳再一次在夜风中展开,红色和银色交织的弧光,牵出一片鲜血飞溅和凄厉叫喊。
“妖女!啊——”
恐惧和憎恨。人类面孔上我最熟悉的神情。
那又有什么关系?我不在乎。
只要有一个人能对我微笑,我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