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泉·冥篇》gaslight

1、一 无瑕城

　　祁之皓都，世之无瑕城。
　　但在我看来，这座城池太过惨白而规整，像一个打扮得一丝不苟，且面无表情的女人，我从不觉她有什么美丽。只在日暮的时分，静静的看着夕阳将这座城市染成如血的颜色，仿佛只有那一刻，她才染上那么一分薄薄的、虚假的生气。
　　况且，我是不会错过欣赏每一次的夕阳的，在那绮丽绚烂的异彩华光之中回忆着一个身影——那在千年雪山之隅，一个真正纯净无瑕，一如冰雪的人。
　　她不会知道她在我的第一眼里有着怎样惊人极至的美丽，银色的长发披散肩头，湛蓝的眼睛如天空的颜色——还有，我从来没有见过的，那样纯净而温暖的笑：她在对我微笑。
　　微笑。抬起手腕，白松石微凉的触感染上我的唇。
　　夕阳金红色的晖光包裹住我的身体，然后我听见了皓都的大道另一头传来整齐的步声和碌碌车轮声响。
　　血琼蛇慢慢的爬上我的肩，它美丽的红色的头在我脸侧轻轻蹭了蹭。
　　“你能闻到血的味道么？”我对它低语。
　　抬起手来，微微的眯起眼睛，我甚至能看到自己肌肤之下的血脉之中，有一种无可抑制的躁动——只能用血来平息。
　　做完这一切，我会回家，南泉。

　　最后一线天光在天的尽头消失，我的身体轻盈腾起，如乘风一般，直扑向人群簇拥的金色御辇，手中的银蛇锥带着多年积聚的恨意激射而出，在夜空中划出冷冷的银色弧线，刺破车辇的隔壁。
　　“刺客！”
　　人群喧哗起来，刀枪剑戟响成一片。
　　我长笑起来，身体在空中自在转折，隐没在道边的叶树繁盛枝叶之后，带着七分轻蔑瞧着下面人群的慌乱。
　　一支修长而稳定的手从车中伸出，指间银光一闪，正是银蛇锥。人群因着这只手安定下来。
　　“主上，是……是公主……”年老的侍臣伏在车旁低声说着，话语中带着恐惧的颤抖。
　　“冥心……”车辇中的人语声低沉，我还是听见这两个字。
　　我肩头的血琼嘶声，吐出红信不耐烦的舔舐过我的脸，仿佛催促；我心中的恨意，也因这两个字，我的名字，而骤然升腾，如火焰扑出胸膺。
　　“南宫岳！出来吧！”
　　我闪身而出，飞掠过侍卫的重重刀剑，顺手夺过一支长戟，对准了车辇直劈而下。
　　没有人能跟得上我的速度，巨大的车辇顶部赫然开裂。随后侍卫的兵刃却也向我刺来，我伸出一臂，血琼已闪电一般在最靠近的侍卫颈上狠狠咬下，那人发出一声惨叫，一片可怕的紫黑色迅速自伤口扩展开来，将周围的人骇得退开一步。
　　我看着人们恐惧的脸孔，飞扬的笑声中反手对着车门推出，身子也向后弹出，车门如嘶吼一般坼裂开来，我运劲掷出长戟，直插入车中，又激起人群的骚乱。
　　“主上！”
　　南宫岳，你没那么容易死！出来！
　　我唇边牵起一丝冷笑，血琼在我的手臂上仰首吐信，深色的发丝飞扬在夜风中——在这些人眼中，此刻的我大约就是修罗的化身了。
　　车辇分崩离析之时，那个男人的身影终于自暗中走出。
　　——如此熟悉。一瞬间，我记起那个反反复复在我梦中出没的模糊轮廓，我始终看不清楚。
　　他就在我面前了！我狠狠咬下唇。他就在我面前！
　　他就在我面前，长身而立，容色淡淡，只是拂了拂衣上尘土，如此镇定自若的态度，让我胸中恨意愈炽。他慢慢抬起眼来，目光锁定了我。
　　“冥心——”
　　这竟是，如叹息一般的声音。
　　南宫岳！我咬牙：“死吧！”
　　又一枚银蛇锥划破夜的黑幕，我的身影也疾雷闪电一般逼近了他，掌风如刀，劈向他颈侧。
　　毫不容情，置敌死地的杀招。
　　他轻轻侧掌拨开了银蛇锥，我竟觉得他仿佛又无声的叹了一口气，倏然后退避开我一掌。
　　只是退避么？我冷冷一笑：你，不是这样慈悲的人吧？
　　我袖中翻出了银蛇锥，撕裂开风声夜幕，直向他的胸口刺去。
　　他抬手。“嗤”的一声布帛断裂开的声响中夹着轻轻一声金铁相击声，随着他半片衣袖飘落地上，露出他反手所持袖中的短剑，剑脊恰恰抵住了锥刃锋芒，映出淡淡的如水的光华。
　　半片月，已悄悄自东方升起。
　　我足尖一点，身子轻轻盈盈旋开，鲜红的衣衫如花绽放，一点银光如晶莹晨露溅出，没入人群。又是一声凄厉的惨叫，一个企图偷偷靠近的卫士倒下，眉尖正插着一枚银蛇锥。人人面上露出惊惧与愤恨的神情——我如此熟悉的神情。于是，我毫不在意。
　　他微皱了皱眉头。“都退下。”
　　人群纷纷依命退到十步开外去。
　　对面，他已撇去长氅，短剑交在右手。“你——定要与我对敌么？”
　　“这不是当然的事情么？”我轻笑。
　　“叮叮”两声轻响，他的短剑已挡开我两记连刺，一道不容忽视的劲力向我推过来，迫得我远远飘开去数丈，方才将那力道消清。我临空一折，复又返来时，双手中连连变幻着各样的姿态，如百百千千的莲就在我手中绽放，姿妍妙曼，更兼着银锥穿梭，红袖翻飞如舞，迷惑了人的眼睛。
　　净潭莲，金蕊玉瓣叶如银，在这春日的夜风中，吹得一夜尽绽，纷纷坠落凡尘。
　　面前的我的敌人眼中，却只是轻轻一闪，静静的映着这层层叠叠的繁花似锦，手中短剑轻划，几朵莲已倏然消失不见。我听见远远的人群之中，竟有宛然叹息之声。
　　只是我指尖莲开愈盛。细微柔和的“嗤嗤”几声如风轻语，那人衣袂前襟便更添几多划痕。他眉宇一凝之间，几缕鬓发削下飘落地上。
　　清潭莲伴月，素箫舞随风。
　　有谁知道，这本就该是舞啊。是夏夜朗月下，净潭开满一池白莲时，清箫伴歌的一支舞啊。
　　我模糊的孩子的记忆中，仍然有着那舞者优雅美丽的身姿，轻盈在净潭水面上点了一点，青袖抚过，手臂扬起，在月光中划过一道长长的弧线，仿佛描画着风行的痕迹。
　　但是，为什么我的视线会模糊？为什么会有红色？
　　这样宁静平和的景象中为何会掺杂着如此鲜红刺目的色彩？
　　是血么？这可是血的颜色？
　　是谁的血？
　　月色下肆意飞溅，如散落了线的珠串。那鲜红扩散开来，连净潭也染红。
　　我听见谁的叫喊？仿佛撕裂心肺。
　　指尖的一朵朵莲渐渐开始枯萎凋零，竭尽一生的气力，终于要开到尽头。
　　莲瓣重叠的白影中忽有一道红痕迅捷的划过，又极快的缠回了我的手臂。我的胸口迎上一阵极其尖锐的痛楚，我却清楚的看见，自己镇定的手把一柄银蛇锥准确的插入入了那个人的胸膛。
　　利器刺入血肉的感觉竟与旁的人没有什么差别，也并没有多少血，只有一道鲜红赫然划过他纯白色的衣衫。左肩突兀渗入的寒意让我的身子向前一倾，手中静静的一推，银锥再深入几分，弯曲的锥身撕绞着皮肉，我甚至可以感觉得到，只要再多一些些的力气，银锥的尖锐就可以刺穿那颗心脏。
　　抬起眼睛。我要看着他在我面前死去。我要看，那张脸上的表情。
　　深黑色的双瞳有一些些涣散，清晰的映出我自己的脸，同样的黑眸，却是柔软的栗色的长发披满肩头。
　　他微微的抬起左手，指尖触及我的发梢，我看见他眼中闪过的一点奇异的光，渐渐苍白的双唇微微动了一动，低低的吐出一个只有我听见的名字：
　　“琅寰——”
　　握着银蛇锥的手停住了。
　　只是那样轻若耳语的一声，但是我听见了。
　　手垂下，如开败的莲。
　　退开一步，我听见自己微微颤抖的声音。
　　“你说什么？”喑哑而低沉的，似乎声音都撕裂了，“你说什么！”
　　那人仿佛在那一刻重又醒觉过来，眸中敛回一些神志，左手抬起，执短剑断然切下右手的小指，和一样什么东西一起掉在地上。他目中那一点光已经消失了。
　　“你……杀不了我。”
　　四周的声音如潮水般骤然涌入我的听觉。
　　“主上！”
　　“护驾！快护驾！”
　　柄柄利刃横横纵纵的向我逼来。我狠狠的看着那个被众人拥走的男人，奋起全身气力跃起，紧接着胸口和左肩的剧痛袭来，迫得我身子一坠重重撞在塌溃了一半的车辇顶上，只是趁随手洒出的银蛇锥阻了人群，我才又咬着牙站起，几个起落提纵，逸入夜色重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