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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千川雪 ...

  •   令我庆幸的是,伤口导致的轻微炎症对我的身体再没有进一步的影响了。
      祁宫的人跟在我后面死缠不休的追了十天,越过了几乎半个祁境,但是在靠近寒水边界的时候消失了踪影。这就省却了我再一番绕道甩脱追踪的心思,可以直接穿越冰雪覆盖的百泉林,度过冽川,到达晴庐。
      往年的这个时分,我应当身在南方亘炎与祁境交界的刀岭重山之中。没有关系,我想,妈妈应当会原谅我。
      可是,今年无法带南泉去看妈妈了。
      这全怪我,怪我没有能够杀死那个人。
      步子骤然的停下了,我咬紧唇,抓住左肩的伤口。
      如果说之前的失败都是因为我的力量没有达到能够杀死他的地步,这一次,这一次明明我已经有了那种力量,已经足够强,却还是失败了。为什么!明明,只差那么一点,还是失败了。
      我的心口还记忆着那时痛的感觉。
      没有刺伤,没有流血,为什么会疼?
      南泉南泉——
      我有很多很多话想跟你说啊!说皓都城北的小山上养着一池莲,住着那一个奇怪的种花的人……

      现在是被人们称作“春”的时节了。百泉林依然覆盖皑皑白雪,垂下的树枝缀的是白色冰寒的花朵,间或才见几朵五瓣的白梅静静藏于雪中;林间的空气清冽,我自己呼吸的气息在眼前凝成团团的白雾;林后的冽川,冰澌趁水,安静的流淌。
      世间再也没有一处似这里的洁白干净,那被称为“无瑕城”的祁都相比之下做作得令人生厌。
      千川冰雪——这里才是真正的无瑕。
      冷。我的手脸被冻得红了,雪水打湿了衣袖袍角,血琼这家伙钻在我怀中整日昏睡。我并不喜欢寒冷,这一片雪地冰天却令我感觉舒适——因为这是南泉的感觉。那银色的发,湛蓝的眸如冰雪一般纯净剔透的美丽;而她的笑,是温暖,世间唯一我可以拥抱的温暖。
      这冰雪世界之中有一座小小的晴庐,南泉告诉我,我可以称那里作“家”——家,这又是一个温暖的字眼。
      近了,近了。家就在前面。
      我欢笑起来,扬起手,让晶莹的雪自指缝间漏下,一路摇落了枝头雪花,纷洒了一路碎琼乱玉,任意落在我的发上,脸上,身上。
      我度过冽川,足尖点过河中的的冰块,在半融的河面踏着轻轻盈盈的舞步。
      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南泉说:我每一次回来,都会在十里外就嚷得让她听见。
      是啊,是啊,我要她更早更早就知道:我回家了!
      晴庐——
      我的步子连同欢笑一起戛然而止。

      出现在我面前的是晴庐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烧得乌黑的木梁,半壁残垣。这明显被火神侵略过的遗迹,是——家?
      南泉!
      我跑得比原来更急。
      南泉南泉南泉!
      凹凸的道路覆了湿滑难走的冰雪,我踉跄了几步,几乎跌倒。
      晴庐,真的已经不见了。
      四周散落着烟火黑色的灰烬,染污了一片冰雪,加上马蹄足迹的践踏——什么人?什么人毁了南泉的晴庐?什么人毁了我的家!
      反复的找了许多遍,没有找到人的痕迹。
      南泉,在哪里?

      我呆呆的在不远处一间搭了一半的小屋前站了许久。里面有南泉常用的碗和杯子,这里应当是她搭建的吧?那一场火肯定没有伤害到她,没有!
      我蓦的转身,又开始了奔跑。有一处地方,我知道她一定会在。
      崖顶,冰台,晶壁。
      我睁大了眼睛,恒晶冢的入口在我面前敞开,深幽的洞穴像一个大张着口的怪物。我迟疑着。
      “南泉——”
      我试探的叫了一声。洞穴恶作剧似的把我的呼喊重复着。
      南泉带我来过这里,我知道有人在里面冰封着两具水晶棺,让寒冷保存它们的主人容貌如生。我轻易的认出南泉的妈妈,惊人的美貌,柔软的银色的发都与南泉那样相似,只是南泉的神情是生动温暖的,会对我微笑,会对我说话,不是这样失去灵魂的凝固僵硬的美丽,也没有这样的——哀伤。
      那另一个女人,甚至藏在恒晶冢更深处的那个不知名的灰发女人,即使灵魂消散,一个笑意却凝在唇角——那一种我似乎曾见的笑,却始终无法想起,而且,直觉的回避着隐约残存的记忆。甚至在那一天以后,我都没有再见过她。
      南泉——会在这里。
      我踏入洞穴中。
      空的!连水晶棺都敞开,其中的人不见了!
      我慌忙的在洞中奔跑,属于我自己的杂乱脚步声充满洞穴。南泉南泉!哪里都找不到南泉的踪影!
      她,在哪里!

      走出恒晶冢的时候,天光淡了,剩余一片惨白的雪光。白羽灰翎的雪枝鸟正飞归林中,发出尖利的鸣叫。我弯腰捏起一个雪球向飞过天空的鸟掷去,引起了一声惊叫,小小的躯体坠地。
      我突然坐在了雪中,蜷起身体,膝收起靠在胸前,手臂尽量的伸长,将自己抱紧,脸埋入臂弯里。南泉告诉过我,这是一种叫做等待的姿势。
      ——我在等你了,南泉。回来呀!回来呀!
      开始下雪了,我任由雪花飘落盖住我红色的衣裳,埋住我的身体。
      如果雪没过我的脚踝,会等到她来么?
      如果雪没过我的膝盖,会等到她来么?
      如果雪没过我的肩,会等到她来么?
      如果雪埋没我的发,会等到她来么?

      额间一道尖利的痛唤醒我的警觉,我吃惊的抬头,看着直指到面前的长枪,雪白的枪尖缠着一丝细细的红,凝聚成滴,坠落雪中。血的气息,在清冷空气中扩散。
      “是她么?”陌生的声音,有着我厌恶的语气。
      “是个小丫头。”我的上方传来一声哼,“这天寒地冻的鬼地方,除了她还会是谁?”
      那个人戾戾的笑起来,正是我讨厌的声音。
      我皱着眉头,慢慢伸展僵硬的手臂。
      “快!杀了她!别让她拔剑!”先前的声音着急的说。
      我的唇角微扬,两枚银锥出手,无声无息,在一片雪白的背景中辨不出痕迹。
      一声闷哼,我可以闻到空气中的血腥气浓了一些。
      “什么鬼东西!”
      枪尖突刺,我身子后仰,让锋刃几乎贴着面部的肌肤刺过,举起手中银锥向上一格,找准了力量最薄弱的一点,轻轻易易的将枪挡高,身子一转便从枪下脱开了。
      几个动作已经将一身的积雪抖落,露出红衣,披散的褐发沾着雪珠。我草草将周围扫视一圈:一二三四……十。十个人。
      “不对劲儿!”有人喊出来,声音哆嗦着,“这这,这好像是——”
      妖女!
      我轻蔑一笑,心里替他接上。
      一众哗然,开始退缩。
      “不对不对!”他们嚷着,“当初说好的可不是对付这个妖女!”
      “早知道就不接这活儿了!”
      “走走!快走!”
      “走不了了。”我一字一字的说,声音压过所有嘈杂,“你们怎么会到这里?是不是你们烧的晴庐?”
      “别答话别回头!大伙儿撤!”
      似乎没人理会我。我皱起眉头。
      血琼这懒家伙现在都没一点动静,那么只好——
      千川覆雪,冰澌趁水。
      银锥拉出一道道银丝,静静溶入雪光之中,只有在穿透人胸口的肌肤,刺破心脏的时候,才有一下轻轻的声音。
      离我最近那持枪的人,低下头,神态怪异看着没入胸前银锥,甚至并没有流很多的血。他再抬头看了看我,恐惧的神情凝结在脸上,做了死亡的面具。
      只是多余的声音就很吵了,怎么也不像冽川的安静。我生气的看着四个人争着要喊破嗓子似的尖叫,姿势难看的倒在地上。
      “小妖女下狠手了!”又是四个凶神恶煞似的人居然转了回来,骂骂咧咧的,拖枪提棒向我冲过来。
      笨蛋。
      我扬一扬手,银锥发出便再不理会,腾身而起追上想要逃脱的那个人。
      “哎。”我的手在他肩上一拍,还没有使力,那人就像突然没了骨头似的软倒在地上。
      “公……公……公主饶命啊!”
      呸!我啐了他一口。“再敢这么叫就割了你的舌头!”
      身后的惨叫声终于停止,我回过头,数过九具陈尸。
      “大王、大人,不不,神仙姑娘,”唯一活着的那人语无伦次,冲我磕着头,“饶了小的罢!小的也是听差办事。与小的无关啊!”
      妖女变了神仙姑娘?我偏了偏头:“听什么差?办什么事?”
      “不许说!”身后一声沙哑的喝呼。
      居然还有活着的人么?我意外,提着那个“小的”的领子走到一个倒着的人身边。那人的四肢和下腹都钉着银锥,恶狠狠的眼神瞪着我和那个“小的”。
      啧,我还以为都死了呢。看来这一式“冰澌趁水”还差几分火候。
      “是不是你们烧了晴庐?”我厉声问。
      “不是不是。”“小的”的脑袋摇得像拨浪儿鼓,“咱们只是来察探下落,若不是老大贪功,也不会误伤了神仙姑娘……”接着又是一串儿“饶命”。
      “下落?”我盯着那双闪闪躲躲的小眼睛,“你们要找人?找谁?说!”
      “不许说!”躺在地上的人喘着气说,“说了,大家都没命!老婆孩子都保不住!”
      “神仙姑娘!神仙姑娘!”“小的”拼命磕着头,“小的地位卑微,这紧要的事儿怎么能让小的知道?啊——”一声惨叫。
      讨厌的眼睛。我将戳着新鲜眼珠子的银锥嫌恶的远远抛开,再冷笑:“你不知道?”
      “妖女!”躺在地上的人倒吸了口气。
      跪着那人捂着眼,一刻功夫就流了一脸的血。“神仙姑娘明察秋毫!”那人强忍着痛,“这趟差,只有老大明白,小的们跟着跑腿儿罢了!”
      我眼睛转了转:“你们老大是谁?”
      剩下的一只小眼睛只畏缩了一下,我明白的看见其中恐惧压过了憎恨。“是他!”他毫不犹豫的指着躺倒的人。
      “好。”我随意挥挥手,“你滚。”
      我将注意力移到躺着的人,拨了拨他下腹插着的银锥,引出压抑的闷哼。
      “七枝锥。”我点了一下。“你中了七枝锥。”
      “妖女!给个痛快的罢。”那人闭上了眼。
      “难办了。”我自顾自说,“我的锥哪些有毒,哪些没毒我都分不清,总混在一起用。你中了七枝锥,要全没毒的,难。”
      “毒?”他的声音有微微颤抖。
      “妖女用什么毒你知道罢?”我冷笑。
      雪止风停。剩余一片寂静的寒冷。

      我不耐烦的把九具尸体踢下山崖。
      最后那个头领虽然开了口,在血琼的毒发作之前却也并没有说出什么来:一团雇来打探消息的三流武师,并没有必要知道雇主的真实身份。
      每一次来联络的人据说都是一件巨大的披风从头罩到了脚,眸色发色都全没有露出。说的是四方国度通用的语言,口音有些奇怪,然而那个笨蛋头领却支支吾吾的无法详细描述。衣料华贵马匹优良,看得出似乎是贵族身份;肤色白皙——这却代表不了什么,四方国度中只得南方的炎人是浅棕肤色。
      我拧起眉头:唯一确定的是,有人想伤害南泉。
      但是恐怕不是因为我和血琼的缘故,因为世上很少有人知道我在这里有一个家,有南泉。
      ——那么,为什么?
      南泉从来都没有出过晴庐和百泉林一步,不会像我一样招惹来四方追杀的。
      ——为什么?
      我知道南泉有一把古怪的剑,她说是一个叫做祁的人给她的。
      祁是南泉常提起的人,他会在我每年离开晴庐的时候去见南泉。正好,我对于这个祁没有分毫好奇心。而且想起这个人和南泉说起他的口气,我心里就非常的不舒服。南泉大约没有注意,我却清楚记得,我们之间极少有的几次争执,全是因为这个家伙。
      那是除我以外,南泉和外边世界仅有的联系。
      南泉的失踪若不是因我引来,就必是跟那个人相关了!
      真可惜!因为一提到那个人我不是岔开话题就是跟南泉赌气,所以一点也不知道关于他的情况。

      第二天天亮的时候,我去了百泉林。
      回来的时候隐约的看见林间有着什么东西,却因为太过急忙赶路的原因没有细查。而现在,任何细微的变化我都不不会放过了。
      ——这是什么?
      我伸手拂去积雪。

      妻奂氏清颜之墓
      夫南剑立

      墓碑?简单的墓志铭。但,谁是奂清颜?谁是南剑?
      我诧异的看着这两个陌生的名字,目光无意间掠过溪水的对岸。一座相同的积雪的坟冢。只是这一个墓碑,空空荡荡,竟连一个字也没有。
      我怔住了。
      千里之外的重峦叠翠之中,也有一座墓冢,简洁的墓志铭。
      也许是,除晴庐之外我唯一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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