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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师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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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地,那幽灵回到了他的现实之中。最后一截香灰堪堪折断,一头栽进尘烬之中。
随着那一点暗红光亮的逝去,香炉上淡金的光辉一同散尽在屋里,炉边榻上卧着的青年眉峰轻蹙,缓缓转醒。
他醒了,却不肯睁眼。可无论睁不睁眼,他都已经离开了从前的自己。
他能感觉得到,脑海之中,梦境中的一切都在飞速离去,抓不住分毫。最近留下的仍是只有那遥远的记忆。
他忽然讨厌起这线香,讨厌起这感觉。
纵大梦一场,梦也留不住。
身周的这气息与声音独属于他的黑夜,且终于浸入了他的每一寸肌理。他最终认命似的长舒一口气,扶着榻缓缓起身。
他坐起身,又去下榻,赤足踩在地上。木质的地板精致舒滑,却无人刻意用灵力烘出暖洋洋的温度,只有沁入骨髓、如露似霜的凉。
自榻边简朴匣子里,他翻检出一个药囊,青色的药囊,颜色浅淡,恰似天阶夜色凉如水。
这毫无装饰的朴素药囊,自到他手中那一日起,先后换过白芷、川芎、芩草、甘松多种草药研磨制成的香料,但最后只放艾草主配的催眠药粉。
五十年间,宁济常常寻着由头便来琅嬛书库走上一遭。每次前来,他都会给旭清捎上新磨制的药粉,以作药囊的备用芯料。
身为医者,他的敏锐度和自觉性毋庸置疑实属顶尖,制作香料所用的主辅材料,每回都是针对旭清近况而备,旨在变着法儿婉转劝他睡个好觉。
但昨日之后,怕便不会再如此叨扰。
这一夜,纵是艾草也难以助眠,他燃了第一炷香。虽知其中有鲛族骨血,制法残忍,他仍是想放纵一次,任自己沉醉在无边幻梦之中。
他如愿了,他在梦中见到她,一切从头。当初黔中地界上,原来是她捡回了他。
此时香已尽了,夜仍至深,心绪难平,倒不如不眠。旭清捏着药囊,静立片刻,身动时,些微灵力催动,凭空而现的牙白外袍随意披于素色中衣之上。
他仍是赤着双足,踏过玉檀香的地板,步履间不曾发出丝毫响动。琅嬛书库的夜漫长寂静,月色不问风不访。
这里有千万年整理不尽也难以遍阅的书。
无妨,他还有许多个一万八千夜。
从流逝的记忆中,抓住那奇怪的一瞬,是在这一刻。原本坐在小几边,摩挲着手中青色的药囊,旭清后知后觉般忽然站起身来,手中化出一柄剑。
那是溟泽的剑,剑名为无待。在他的记忆中,他曾与溟泽一起,在黔中周边见到上古的铸剑台。
那时,溟泽说起这把她亲手所铸的剑,他问起他的名字。他们一同想起那句诗,感慨着说道:“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可是,在他正消逝的梦境里,在做着梦的他因见到这柄剑而心潮澎湃时,那个曾经的他过早地问出了那句话,过早地说出了那句诗。
他所见的梦幻泡影,究竟是不是独属于他的过去?如果不是,为何真实至此;如果是,为何会有这万分之一的谬误?
夜里最寒凉的时分,旭清到底小憩了片刻。他并未回屋,而是化作原形跃上了等同人身高度的那一级书架,正在向阳那一面抱着尾巴卧下。
书库的窗高大通透,但只在主人醒时打开,夜里从来严丝合缝,倒是坐实了与世隔绝的清寂之名。
再度醒来时天已大亮,可他被宽厚的阴影笼得严实。眼前是宁济放大版的脸,一如既往带着点儿愁苦,小熊猫教这一张脸吓得汗毛倒竖,回身一滚险些又把鼻子撞了。
受了百分之两百重大打击的连山君大怒:“我样貌有那般不堪吗!”
腾空的烟雾里,青年幻化成人形,长身玉立,面上却有几分少见的窘迫讪然。抬臂将双手端放于身前,又顺势不紧不慢一拜一礼,全了礼数,他这才略带迟疑地低声道:
“……距离太近,视觉冲击。”
气得肺子疼的宁济重重“哼”了一声:“若是溟泽凑这么近看,你也不见得你会大惊失色转身撞墙。”
这哪能相提并论。旭清失笑。他并不接话,只是微微后退半步,掌心朝上轻指书架之外待客之处以示邀请入座。
“师……”熬夜傻一天,一张嘴又成了错。旭清微妙地沉默须臾,才再笑道,“连山君今日缘何来访?”
宁济昨日才来过书库。
只是昨日他还是暂居书库的青年人之师长,探望徒弟无可厚非;今日青年人已是琅嬛君弟子,宁济虽贵为连山君,只一外人耳。
跑得太勤快,少不得要再被编排两句尸位素餐玩忽职守,再算上留不住徒弟的无能之名……
旭清委实不愿宁济教流言叨扰。
可宁济对这些浑不在意,又或许他只是迟钝。风言风语若非径直入耳,他不会想到那样多的弯弯绕绕。他皱了皱鼻子,先四下张望,再摆了摆手:“琅嬛不在,也无旁人,你想怎么喊就怎么喊,拘什么礼。”
旭清心里轻轻叹了口气,面上从善如流,“师父,坐。”
宁济拢了袖子便去坐,并不与他多做客套。
连山君的冠服分明也是风流雅致的广袖宽袍,但穿在宁济身上,当真是没有半点儿神君当有的威风霸道。旁人拢袖是端方君子,宁济拢袖却要多揣半分,看起来便像个钱庄掌柜。
旭清又悄悄叹了口气。
连山君一脉,不知自哪一位先祖起开始独尊医术、轻视凡礼,宁济本就是乡野小族出生,养在黔中之时从未钻研礼节一道,因而不管什么正式的场合他都只靠野路子莽,私交相会更是随心所欲。
溟泽分明熟知天下一整套的繁文缛节,晓得怎样才是对的,却从来不教不管。每每只是怡然自得在桌边磕个核桃,转手递给宁济,笑眯眯地看他吧唧吧唧地嚼了,然后转头劝旭清道:“儿不嫌母丑。”
宁济便又要跳脚。
旭清微顿下颌,抬手以袖遮面,轻轻笑了一笑。
宁济回身坐下,抬眸间正对上青年微垂的桃花眼,长睫之下的眼眸像是被晨光点亮的湖面,弦月般的眼角都泛着轻活的笑意。
见他这副模样,就晓得他是又想起了谁。宁济满面嫌弃不掩,可终归没舍得吱声,把人从遐思中拉回现实。
宁济此行也没什么正事。他来书库从来不为正事。
旭清原以为,他正式转投琅嬛门下,会让宁济自闭失落一阵子,但成熟的连山君显然选择了另一种更热闹的自愈方式,那就是继续骚扰前任小徒弟。
说是骚扰,不过是死乞白赖地待在有人气的地方罢了。
世人皆言琅嬛清苦,却不提只有连山君的黔中亦如是。
那幽静山谷百草荣生,却也只有百草,鸟兽过而不居,生灵尽是游客。遑论重度社交恐惧如宁济,活了近千年,只收过两个徒弟。
耐不住寂寞,也属正常。
宁济肆无忌惮地在琅嬛书库荒废了一日光阴。
旭清走到哪里,胖乎乎的橘猫就跟到哪里;旭清安坐阅读,橘猫就四脚朝天躺在案几;读书乏了,旭清就顺手撸上两把它露在外边的肚皮。总归宁济身上最不值钱的就是面子——只要琅嬛不在,他绝不化作人形。
待东君辛苦值完了日,胖橘姑且算是吃饱喝足志得意满,这才最后在柔暖的夕阳里滚了两圈,唤出了拟造的人身模样。
旭清端坐案几之后将书卷收捡,抬眼看了看正伸懒腰的青年,不觉也被惹出一些笑意。
“师父。”他唤他时音量音调皆尽适中,正适合他那把温和的嗓音,中庸君子,温如琼瑶,总让人心生亲近之情。
宁济扶着睡僵了的老腰,慢慢悠悠地起身,背着光来看他,也不吭声,旭清却仿佛能意会到他脑袋上方无形无色的问号。
他于是又有些想笑,但只是语气平静地,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捡到我那一夜,她缘何出现林中?”
宁济花了片刻时间反应,高举的手臂在空中僵滞须臾,最终继续慵懒地舒展四肢。
“五十岁生辰,浮玉国召她回去,连夜归谷,这才遇见你。”
旭清的视线停留在通透明窗之外,庭院中万物生发。彩蝶翩然,鸟雀欢跃,他看了许久,终于应道:“我晓得了。”
将宁济送出宏伟壮丽的双开拱形石门,看他消失在浅薄夜色尽头,旭清回头,正对上琅嬛君喜怒不辨的脸。
他俯身长揖,每个动作都是可以丈量的标准。然则头颅未曾抬起,明澈的叹息声便已入耳。
“连山胡闹,你往后却不可放纵如此了。”
旭清动作微微一顿,抬头时仍是目中含笑的样子,恭顺答道:“是。”
“只凭一己之身,千年清寂难忍。”他深深看了一眼已无半分青涩的青年,“他不习惯,你须得习惯。”
“徒儿知晓。”旭清再礼,长拜下去,“谨遵师父教诲。”
那块白玉自交领之间垂落,坠在他颈间细碎金链上,轻轻晃了两晃,最终归于沉寂。
其实,或许谁都早已习惯,习惯了那人入玉,习惯了师徒分离。只是,谁都在做他们自由的无用之事,用他们的方式表达对彼此的关心。
夜色渐来,旭清挑灯,再进书库。这两日进度受宁济影响,堆积了不少的活儿,需要他连夜去补。
却见纸蝠纸鹤已在忙碌,整理进度比他所知的要多上不少。
旭清微微一愣,方明白过来,只怕在他摸鱼划水逗橘猫的时候,明澈在背地里为他收拾了不少书籍残篇。
旭清失笑。他这位新师父,也真是面冷心热。
这一夜,旭清将香囊收在床边抽屉中,并未取出。剩余的六炷线香,亦被封存在最角落的柜子中。想来,近日里,他都不再需要它。
勿贪心,好梦做尽当安眠。
这是旭清的第两百一十二年,至亲至重之人离开的第五十年,拜入琅嬛门下的第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