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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琅嬛 ...
青年端坐屋内。
这是间狭窄但不逼仄的房间,墙壁漆成雪色,南侧三分之二都为一扇素净杉木双开门所占据。
青年背对此门而坐,身下铺开方形竹席一张,左侧立一绛红椸架,挂置一件黛蓝对襟广袖长衫,身前紫檀小几上置铜金香炉,此刻正落下最后一段灰烬。
香料燃尽,烟雾忽渺,气味也尽皆散佚了。
这是他第二次点燃那线香,在他正式继任琅嬛的祭典之前。
他做了明澈整整一百年弟子,本分尽职,于书库中清寂过活。于是一切关于他更换师门的流言都已消退。明澈便称功成身退,要传位于他。
有人于屋外叩门三声。不紧不慢的三声,有着几乎一致的间隔。
第一声入耳,旭清蓦然睁开双眸,视线正落在香炉之中。
第三声落下,他起身,足踏竹席而立。
他每一个动作都极其平稳,连如羽如扇的眼睫都极其平稳。他向左转过身子,两步走至椸架跟前,取下了那一件外衫。
他本身着白衣蓝裳,蓝是极其浅淡的蓝。白衣大袖另有寸余朱红绲边,与腰带同色。此时再披黛蓝外衫,黛蓝朱红相搭竟不突兀,反添三分肃穆。
衣裳各以浅金与银灰绣线在双手袖口、左侧胸前与下裳底边纹上菊兰。黛蓝对襟广袖长衫纹案以影竹为主,辅以云纹,颜色并不鲜明,若遇光亮,行止之间若隐若现。
长衫及身,青年轻捻衣襟的双手顺着深色绲边而下,将褶皱捋平。再次转身时他将双手端放身前,相隔一拳之距,长袖悠然下垂,弧度雅致。
足音至,木门开。
屋外所立,是与旭清着装相同的明澈。
明澈仍是冷面模样,但无疑,此刻他打量旭清的眼神带着十分赞许欣慰。尤其青年不卑不亢,神色自如,遑论礼节周全,颇有上古遗风。
“吉时将至,我先一步自侧门入,于堂上待你。”明澈道。
旭清颔首答是。
他眼眸状似桃花,眼尾略弯,稍稍上翘,平日总让人以为时刻含笑。这天然笑意使他显得温和而又从容,交往者于是皆不自觉信任相待。
但明澈又再注视他片刻。平日不苟言笑的人忽而笑道:“路是你惯走的那一条。今日到场神君众多,但你也不必过于紧张。”
旭清微微一怔。
他心领对方善意,于是也轻轻一笑,微一颔首,再答一声“是”。明澈不再多言,转身轻挥大袖,于空中飘浮多时的纸蝠便调转了方向。
旭清跟随明澈身后,纸蝠掌灯引路。廊道蜿蜒回转,一路走至尽头,二人毫无犹疑。门开,天光正好,天朗气清,万里无云,亦无烈日灼心。书库礼堂正立前方,飞檐映在天幕、轻揽柔风,是正值一醉的好天气。
旭清止步,明澈沿级而下,去往礼堂东侧。
他还需在此等待片刻。
旭清稍松懈了些许,抬目望向飞檐上鸟雀几只。鸟雀叽喳蹦跳,他目光仿佛落在那里,却又仿佛去了更远的地方。似雕塑似的立了片刻,他抬起手,指尖按在自己胸口。
隔着三层衣裳,轻轻捏住了那块白玉。
一声钟鸣,惊起飞鸟。
礼堂之内,以中央丈宽廊道为界,左右分立数十人,皆尽面对廊道。门启,末位近门处有随神君来访的小辈好奇侧首,来看今日之后的新任书库主人。
青年目不斜视,一息一步,步伐平稳,纵是发冠流苏、几近纹丝不动。他踏过廊道,也穿过人群,最终拾级而上,登上尺余平台。
台上东西两侧两张竹席相对而置,琅嬛君明澈面朝正中端坐于东侧上位,身前托盘三只,均以红色绒布盖之,旭清轻挽衣摆于他对面坐下,抬头正望进师尊眼中。
钟又鸣。
明澈倾身,揭起左侧绒布,一截纤细翠绿竹枝横放白瓷碗上,枝上仍携竹叶几片。他左手揽袖,右手执竹枝,轻点碗中清水,抬身时手腕翻转,停顿间,水珠三滴连成一线,溅于空中而不落。
旭清抬手,交叠身前,起而倾身,前额低就,俯首长拜。
水珠骤落于地,不沾旭清之身。
明澈将竹枝收起,垂眸定定看了一眼青年伏低的头颅,而后目视前方,朗声道:
“长松立雪,梅著胜霜,君德至清,玉树庭芳。”
旭清抬首起身,回到正坐之姿。
明澈再揭右侧绒布,布下白纸一张。他以双手执白纸并展平,举于眼前。
旭清再拜。
明澈合掌一击,白纸退开寸余,悬浮空中,一息之后,自底端升起明火。白纸燃烧,堂上二人之后忽而升起山河画卷,待纸烧尽,画卷彻展,只一瞬又消亡殆尽。
“世有琅嬛,远承洪荒,不息求索,兴扬文章。”
旭清再起。
正中那一只托盘也被揭开,其中是一把钥匙。小巧精致的钥匙串在月白色细绳上,并无光彩,看来仿佛十分普通。
明澈端起托盘,旭清第三次长拜。
“今凭錧钥,请君辉芒,掌定此库,庇世永昌!”
旭清起身,自师尊手中接过托盘。从前与以后的两位琅嬛君同时端住那托盘时,身上均自泛起淡金微光。明澈先一步松开双手。堂上琅嬛之印记凭空显现,如星闪烁,又悄然亡佚。
礼成。
下首第一位的连山君看着台上旭清执起书库钥匙,落下了感动的眼泪。
礼后行宴。
连山君险些趴在主座案几上嚎啕大哭。
他一想到,今日之琅嬛君即是当初溟泽从深山老林捡回来的瘦弱小熊猫,顿觉物是人非。本来酒量就差、一口上头,今日声称着“高兴”愣是给自己灌下了三杯不止。
酒还没过一巡,他便醉醺醺倒在旭清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畅谈旭清童年旧事,一边说一边忘,忘了就再说一遍,同时还大舌头,吓得众人面前行止有度、以为实属世人楷模的旭清霎时破了功,翻出解酒药当众捏着宁济的鼻子给他灌了下去。
然后赶在宁济睡回原形之前把他扛进了客房。
“清清啊……”宁济一上头,喊人都要做作几分。他一边顺着旭清的力道歪倒榻上,一边拧着旭清黛蓝的大袖不肯放手,结结巴巴地道,“你,你一定,一定要……”
旭清很有耐心地弯着腰,等他说下去。
他这一站就站了一盏茶不止,宁济磕磕巴巴地挤了半天嗓子眼儿里的话,终于表达清楚了自己的意思,最后一个字说完,他就晕晕乎乎闷头倒在了榻上。
旭清保持着这让人腰疼的姿势定了一会儿,一声不响,再俯身,将他的脑袋搬到了枕头上,又给他盖上了一床褥子。
宁济说:“你一定要早点儿带她回来,让她看看你现在的样子,顺便把连山君的神名接了。”
旭清在榻边静坐了一会儿,再摸了摸自己胸口的玉,而后悄声无息地离开了。
他的外衫教宁济折腾得皱皱巴巴,可他还未一一拜会各位神君。站在宁济屋门口想了一想,略一掐指,旭清给自己换了一身干净的白衣黑裳月白外衫,这才向宴厅走去,准备拯救一下他那位也不怎么擅长交际的师尊。
才至院中,路经一树桃花,一个风情万种的倩影自树后冒了出来。
“阿兄。”那人娇滴滴地唤。
“……”旭清面无表情地看。
但他只是教人声惊了一下,这才下意识地看了这一眼。一眼之后,他便重又目视前方,一声不吭,抬脚就走。
对方的声音瞬间变得胆怯了起来,其中柔弱也成倍增长:“之遥不过是来庆贺阿兄继承神名……我原以为,这般重要的场合,若有同族在场,阿兄该会开心……”
她一边发表卑微言论一边站立不稳似的晃了一晃,正晃到旭清要走的道中。旭清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站定原地,淡淡道:“何来同族之说?亲戚不能乱攀。我是只小熊猫,而你是只……耗子。”
他说前者时坦然无比一气呵成,说到后者却有意停顿一时半刻,而后困扰似的开了口。
名唤之遥的少女脸色变了一变。她憋了一会儿,而后抬手掩面泫然欲泣道:“母亲犯下的过错,阿兄当真要迁怒于我吗?”
她演技十分到位地擦拭了一会儿湿润的眼角,久久不见旭清应答,摆出惴惴不安模样抬头去看,眼前哪里还有旭清的身影。
她哭声一噎,对着空空荡荡的道路懵了一会儿,而后气恼地咬了咬牙,跺了跺脚。
“不过一个死人罢了!”她想起旭清忘记塞入交领之内的那块玉。
她转身赶回宴席之上。
旭清来到众星君席前,这才知道这女人是如何混进的书库。他那位再没敢踏入黔中之地的后娘的女儿,正楚楚可怜、小鸟依人地躲在天枢星君身后。
她一开口,又是那把娇滴滴的嗓子,温柔可人,婉转妩媚,只是这回不是冲着旭清而来。
“师父,这位新任琅嬛神君……”她话至此,一低首,一垂眸,轻轻一笑,而后万分娇俏地抬眼来看他。
旭清心觉自己的太阳穴应是“突突”跳了两跳。
之遥心里在盘算什么,他能猜个七七八八。和一位神君有亲缘关系,虽没什么实际效用,但足以在旁人嘴边过上几轮茶余饭后的闲谈。
这女人不喜欢旁的,恰恰喜欢成为万众之焦点……更乐意在旁人口里把自己和他绑在一起。
替人完愿,举手之劳。
即使他的美梦与其中掺杂的梦魇都已经模糊,可梦里那时她的背影毕竟与他古远的记忆准确重叠,因而在他心里留下深刻的印象。
那试图将他捉回去的二人被她拦于路前,她一口否决所谓的“寻亲”之说,称他是黔中之人。
“黔中之事,黔中人说了算。”
梦境可以忘怀,那一幕如何能忘。
如今他在琅嬛,他是琅嬛,琅嬛之事,他说了算。焉能许眼前人继续造次?
在之遥口中送出“便是我的”四字,以及微妙的欲言又止之沉默时,旭清安然抬手,以袖掩面,比她风流更胜百倍地笑了一声。
这一声笑笑得周遭人心尖都颤了一颤。
旭清笑完这一声,手仍未垂放下来,他定定看着眼前的女人,饱含笑意地开了口。
他先说了一个“我”字,尾音稍延,把这个上声说得百转千回。
“当年,我师姐如何教你与令堂连滚带爬离开的黔中,需要我帮你回忆吗?”
“连滚带爬”这样的词自光风霁月的新任神君口中吐出,委实教周边人都变了变脸色。
而之遥脸上笑意凝结,像是被雕成了塑像。她原以为,在这样重要的日子里,旭清为顾全形象,不会拂了她的面子。可眼下,事情与她想的全然不同。
旭清已然摆出了送客的架势,眼神很冷,暗藏锋芒。奇的是,他面上竟还带着无懈可击的微笑。
坐立难安一刻钟后,天枢星君带着一干徒弟提前离了席。
新任琅嬛礼节周到地将人送出了书库大门,回到席上正听见有人对师尊道:“看着好说话,原也是个有脾气的。”
明澈难得露出一个微笑:“没点脾气,如何守得住书库?”
旭清静静看了一会儿师尊与相熟的旧友把酒言欢。
他该拜会的神君都已拜会过了,宴上也无特别的熟人。其实,他结交新友,全赖与溟泽一同寻药的那几十年,如今也勉强算得友人遍布四海。
正走神间,有人拽了拽他的衣袖。
旭清回身,看见睡眼惺忪的宁济。他自己配的解酒药确然是头等的好疗效,此刻顶多是睡得有些懵了。
“清清啊——”
他这一开口,惊得离得近的神君及弟子纷纷抬头来看,然则旭清也见怪不怪了。
宁济教视线吓得声音都小了,凑得离旭清更近了一些,低声问道,“宴上可是出了什么事?我听见他们议论天枢星君和你?”
旭清微微一怔。他倒没想到这事儿会让宁济知道,宁济提心吊胆了半个月,一直生怕今日会出乱子。
他安抚性地朝宁济笑了一笑:“也无旁的,不过是我赞星君收了个好徒弟。”
宁济:“啊?”
旭清一脸无辜:“星君新收了一位弟子,灵敏机巧,善于交际。”
他这几句赞词夸得宁济有点儿晕乎,但旭清不紧不慢地又补上一句:“只可惜贪多骛得,多学少精。”
坐在一边的东君殊归与众星君积怨已久,闻言也不给面,“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旭清看去,仍是平日眉目含笑的温和神情,有模有样地与他相对一礼,这才重又看向宁济。
“总归不是什么大事。”他道,“星君心觉教导徒弟事关重大、迫在眉睫,方才已经先行一步,我才送他回来。”
至于那位徒弟是谁,又在园中说了些什么……旭清轻轻捻了捻袖口。
又有何干系?
诚如宁济醉语,她终将回来,亲眼一见他如今模样。
某日与姬友的对话
姬友:我现在就想看到结局。
某怀:结局还不简单,不就是结婚。
姬友:婚礼是要烧祝词的,骈体文。
某怀:……不结了,告辞。
清清,你是个成熟的小熊猫了,你要学会自己写祝词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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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琅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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