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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望断 ...

  •   琅嬛书库南边的小屋,溟泽两百岁生辰前的最后七日,都住在这里。
      与百年前相同,她体内的冰不可避免地化去之后,她三宫中先天的缺口便又敞开在那里。于是经年累月积攒的灵力与曾经日渐茁壮的生命力,都争先恐后地自她体内逃逸。
      在这最后七日里,让她已经几乎起不了身了。
      入玉的时间仍是定在她最虚弱的时候,也就是她的生辰。唯有此时她能最顺利地完成魂体的分离。
      而直面她的虚弱的旭清的心灵,也在最脆弱的边缘悬挂着。
      他既害怕看见她受折磨,又对于她入玉之后的未来感到一丝迷茫。即使早已安排好了一切,可现实不是那样好面对。
      时间在他们二人的互相陪伴中逝去。这七日里,明澈鲜少前来打扰,而溟泽大多数时间都在沉睡。
      偶尔,旭清觉得时间很慢,恍若凝固住了;偶尔,旭清觉得时间太快,留不住。

      最后那一日。
      仿佛是因为躺了七日,因而终于攒够了力气,溟泽清醒的时间长了起来,话也多了起来。

      这一日和风细雨。清早醒了以后,溟泽说想去廊上坐坐。
      起伏有序的屋檐上低落细密的雨。夏末秋初的雨,乘着风来,偶有几滴轻飘飘地飞入廊道,沾湿了脸,丝丝清凉。
      旭清专心致志地剥着面前盘里的柑橘,溟泽就依在他怀里。无话时几无声息,仿佛如此前一般在沉睡着。可一旦旭清剥好了橘子,低首去看她,她势必准备好了乖乖张嘴等待投喂。
      也不是剥好的每一瓣橘子都非得归她。
      “上火,你吃。”
      她总会这么嘀咕一句,并且侧首将脸埋在他胸前以示拒绝。这一日的溟泽有些过于……
      旭清一边慢条斯理地将橘子递到自己嘴里,一边想。
      过于可爱了。
      齿间微微用力,果肉破裂,果汁在唇齿间肆无忌惮地漫开。
      过于甜了。

      眼看这一小盘琅嬛书库特供柑橘将要见底,溟泽从他怀里抬起脸来,看着他,神神秘秘地道:“师弟,有一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溟泽其实极少喊他“师弟”,寻常都是直呼名姓。旭清一听这一声,便晓得她该是要编排宁济,一边觉得有些好笑,一边确实也来了兴致。
      他从善如流:“师姐请讲,我洗耳恭听。”
      溟泽颇为深沉地微微颔首,道:“你原本,或许是能有一位师娘的。”
      “……?!”旭清瞳孔地震。
      “那是一只高贵、优雅、骄矜而又冷艳的波斯猫……”溟泽幽幽道,“是师父注定得不到的女人。”
      “十年恋慕,一朝告白。师父终于得美人回眸一顾。”溟泽欲言又止、止言又欲,长叹一口气,“她只对那只卑微橘猫说了四个字:‘你先减肥’。”
      旭清沉默地回想了一下宁济原型模样。
      “太难了。”他诚恳道。

      这时他恰把最后一只橘子剥好,拈起第一瓣递到溟泽唇边。她仍旧乖巧地张嘴,含住这一瓣橘子时,嘴唇难免碰触他指尖。
      惹得他心上,丝丝麻麻的痒。
      旭清微敛心神,胁迫自己继续莫得感情地喂橘子吃橘子。他与她一人瓣,最后一瓣恰好归他。
      但他只是拈着那最后一瓣,等溟泽吃完她嘴里的。
      比他多活三十八年的成熟师姐哪能不知他在想些什么,立时又将脸埋了起来。
      旭清忽然想起来,西荒有种动物叫鸵鸟,遇见危险就会把头埋进土里。
      这个想法伤人害己,滑稽过了头,旭清费了十分力气憋笑,只怕笑出来不好交代。他低首,带着笑意唤溟泽:“师姐?”
      “你吃。”溟泽想也不想,回复得十分断然。
      她忽然抬起脸来,闷闷的声音顿时又明亮了:“吃完给我一个橘子味的亲亲。”
      旭清用了一时半刻进行听力理解,他面前溟泽的眼睛亮晶晶的。
      他莫名有点脸热——不,原因十分清晰:他就是遭不住溟泽说这样的话。溟泽嗓音本是清凌凌的类型,人也行事沉稳,虽然偶尔生动伶俐,但从不会撒娇耍赖。她突然冲着他说出这样的话,他如何顶得住。
      强作镇定,心想师姐之令难违。旭清盯着手里橘子迟疑了一会儿,他乖乖地把它吃了。
      才咽下去,他惊觉溟泽稍稍坐直身子,在他颈前轻轻落下一吻。
      大抵是喉结的位置。
      旭清十分面热。他像尊石像一般一动不动定了一会儿,而后努力扭转了自己僵硬的脖颈……吻了吻溟泽额前。
      他听见溟泽低低笑了一声,话语的音调又落回了平日的高度:“原来撒娇是这样的。”

      “我昨晚做了个梦。”溟泽淡淡地说。虽然语气已经如平日沉稳,但尾音的笑意明白昭示着她此刻的好心情。“我又梦见人间。”
      “我梦见他们短暂的百年寿命,梦见他们淋漓尽致的爱恨情仇……他们真奢侈,真懂得挥霍。”
      “我还梦见那片芦苇荡。梦见我们并肩躺在小舟上——我们也在挥霍,同他们一样。”
      雨确然是下大了。
      在某一个瞬间,旭清甚至清晰地看见了某一滴雨水砸落廊道边沿。它溅开成无数细碎的珠玉,四散而后无迹可寻。
      旭清说:“我想,那不是挥霍。”
      自她说起“人间”二字之后,他就在细细回想。他想起初至时所见的纸船,想起热闹的街道,想起夜里的花灯,想起书市与甜品铺子,想起她所说的芦苇荡……
      每一幕里,他们都不曾想起过此世中人所执着的一切事物,他们只是像人间的人类们一样活着。
      而他体会到的,那是挥霍吗?答案是否定的。
      他做出了他的结论:“那是珍惜。”

      “师姐为什么觉得他们是挥霍?”旭清问她。
      “因为没有意义。”溟泽虽如是说,态度却不置可否,“我很久以前与你提起过。我们的世界有一成不变的法则,衡量生命价值的最重要标准就是强大与否。所以我们要埋首于修行,要一心一意。静修,苦修,只为证道,只为大成。”
      旭清笑起来:“可师姐不是这样做的。”
      溟泽微微扬眉,语气也扬了起来:“我怎么不是?”
      旭清说:“十三岁时,我因害怕打雷而难眠,师姐陪我坐了半夜,给我讲故事。
      “师父不小心把心爱的药炉摔了,师姐四处寻找材料,给他修补炉子。
      “师姐还喜欢看风景,喜欢读人间的诗句。这显然不能帮你变强的。”
      溟泽简直想抬手来打,笑骂道:“尽记得些没用的事。”
      旭清却摇了摇头:“不是没用的事。是这些让你成为独一无二、绝无仅有的溟泽,而不是一个内心空荡的无名修士。”

      他们陷入长久的沉默,直到许久许久之后,溟泽忽然喟叹道:“你说得对。那非挥霍,而是珍惜。正因为生命短暂,我才想在你们心中、在山水里、在世界上留下痕迹。”
      “那必是,浓墨重彩的一笔。”旭清回答道。
      他话音落下去,檐外倾盆大雨。庭中花木皆尽俯首战栗,受风雨摧折,飘摇不定。

      “旭清,”在席卷世界的雨声中,溟泽忽然唤他,“你是不是要更换师门?”
      旭清微微一震,良久,才轻轻点头,低声道:“对不起。”
      “不要道歉。”溟泽轻轻笑了一下。
      “我不需要,师父也不需要。他也知道,你是为我。
      “这世间真奇怪,要人专注修行也就罢了……还有无数闲言俗语在盯着我们的言行,在看我们是否符合君子之规章,制作出不自由的枷锁,镣在我们的手脚上。
      “你陪我行遍四海,教多少人不解,我都晓得。”

      “这世间真不自由。”溟泽说,“我只怕你因我更不自由。我问心有愧。”
      旭清终于失笑:“师姐觉得,琅嬛于我是禁锢吗?”
      “不敢妄言,但流言至少会是。你会面临更多的压力。”
      旭清摇了摇头:“可那些都无所谓。我的心是自由的,我在做自己想做的事。”

      “去人间时,我曾觉得,人间真自由。百人百态,放任情绪百般,令人艳羡……可当我去问人类,我发现,人间又憧憬着神仙。”
      “他们为什么憧憬我们?”溟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他们觉得仙人强大,强大才自由。”旭清说,“我于是不知道自由在哪里,直到今日说起。”
      溟泽若有所思。

      “师姐好像总喜欢执着于有用无用之分。”旭清低了低头,放下手圈揽住她腰身。他们很少这样主动亲近彼此至此,以至于溟泽有些走神。
      “可或许,所谓有用无用,本来便不该分清。”旭清继续道,“世人只知高低贵贱,有生来登顶俯瞰万物者,有生而不得一窥青天者,下面的倾尽全力向上攀爬,便是唯一的生之规约。但创世时又有哪一位上古神明定过此种规约呢?”
      “此世中人,如我如你,分明都是天生便会爱恨悲欢的。自行捏造的规矩,凭什么倾轧万物本性?世间本如囚笼,万物皆尽困兽。连这点自由,都要自我没收吗?”

      越是拘泥,越是不自由。溟泽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自由其实只在自己心中。
      溟泽有片刻不曾动静,片刻之后,她笑了。
      “现在才明白,真是有些晚了……这样吧,清清。”她唤他,“等醒来,我要试着真正自由。”
      她低下头,伸出小指。旭清会意过来,立时也伸出尾指,勾住她的。她手上并没有什么力气,这一勾指,像她如今每一瞬的呼吸,郑重却轻柔。

      檐外仍是暴雨滔天,溟泽依在旭清怀里,逐渐平稳地沉睡。他静静坐了很久,一动不动,直至雨也停了,天也晴了,将至午时。
      他扶着她,小心翼翼地先改变坐姿,缓了缓腰腿的酸麻。等麻痹过去,他轻手轻脚将她横抱起来。
      通向那名为“望断”的水池的路,他已经十分熟悉。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抟扶摇上,则成鹏鸟,鹏之图南,止乎南溟。
      望断池内盛两冥之水,二水并不相融,两冥水呈阴阳鱼状,相持而处。
      两冥空相望,可望不可至,故名为望断。
      这一池水,配昆仑玉,方能重塑她身躯,温养她神魂,改她的天命。

      石门关上时,溟泽醒转过来。旭清将她放在置于墙边的半人高的红木柜台台面,教她倚墙坐着。
      为她解衣时,他手有些颤抖,溟泽似笑非笑宛如看戏,仿佛当事人不是自己。
      解到里衣,旭清觉得自己真的不行。
      他僵了半天没能下得去手,溟泽也不吭声,忽然支起身子,前倾过来,纤细修长柔若无骨的一双手,轻轻拈住了他衣襟。
      赤诚相对这件事便顺理成章自然流畅。

      他再次将她揽进怀里,抱着人迈入池中。分坐两处阴阳鱼眼之处,二人相对,其实到底升不起旖旎之情。
      池子算不得大,可她所处,恰恰是他触手不可及的地方。她深深凝望他,又静静垂下眼睑。
      分明他视线中,她垂落的眼睫都根根分明——然而不可及。
      他忽然想再多握住一次她的手,只要再一次——再一次就好。
      可是池边光华升腾流转。
      没有时间了。

      颈下白玉被牵引而起,漂浮空中。云雾倏忽倾下,旭清什么都看不见了。
      「身归于阳而魂归于阴。」达成这一句话,原来只需这一霎那而已。
      这是第一日。是至亲至重之人离开旭清的第一日。是他失去她的第一日。

      这是他们过往故事的最后,亦是幽灵混沌梦境的终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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