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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5、章一百二十五 番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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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月之后,一艘悬挂着白帆的大船缓缓行驶在风平浪静的海面上。这是一艘南洋商船,船上尽数装满了时髦的南洋商货,它从天竺出发,去往南越的都城番禺。
商船破开浪花,平稳而有序地向前行驶着,直到遥远的陆地从一条模糊的线逐渐显出真颜,一处被青山绿水环抱的城池隐隐呈现在眼前。
那就是番禺,商船此行的终点。
看着轮廓逐渐清晰的番禺城,一双手逐渐抓紧了桅杆,修长的手指微微颤抖着。
顺着这双手往上看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精致绝伦的南洋面孔。
任谁往她身上投去目光,都会以为这是个容貌美丽的南洋女商。她那双精美的猫眼微微上挑,高挺的鼻梁轮廓清晰,皮肤呈现出自然的古铜色。
但只要凑得足够近,便能发现破绽——
这张精致的容颜似乎覆了一层薄薄的面皮。这是一种极为高明的易容术,遮掩去了原本秀美的中原人样貌和白皙的皮肤,取而代之的是略显黝黑的皮肤和更深邃的五官。
这名南洋女商正是吉光。
在离开幽州大营的数月之中,她辗转打探到了魏迟的下落。
她本想直接从交州入境南越,奈何大殷与南越早已断交多年,两国之间的五岭天堑难以逾越,她不得不取道天竺,随南洋商船进入南越境内。
船舱里走出一个同样是南洋人打扮的小姑娘,从她的五官和利落的动作,勉强可以看得出这是朝云。
只见朝云熟练地抄起一个胥余果剖开,割开雪白的果肉,将其中透明无色的汁液尽数倒出来,将其递到吉光面前:“小姐,天气太热,用一些吧。”
吉光接过来一饮而尽,清甜的味道渐渐在口中散开,紧张的情绪顿时消解了大半。
吉光往甲板上看了一眼,笑道:“你也给徐参军送一杯去罢,人家好歹一路护送我们走了这么远的路。”
“我才不会眼巴巴的赶过去呢,有的是南洋姑娘喜欢给他送。”朝云闻言,十分别扭地偏过头,若无其事地偷瞄了一眼在甲板上搬运货物的黝黑汉子。
吉光看穿了她的心思,微微一笑,用手肘轻轻推了推她:“徐参军可是为了我们才做这么多苦力活的,这一路若是没有他在旁护送,恐怕我们也到不了番禺。”
朝云这才被她说动,磨磨蹭蹭地又开了一个胥余果,正准备给徐旷送去,却见一个南洋姑娘比她先一步凑了上去,凑到徐旷耳边说了些什么。
只见徐旷往后退开半步,微笑着摆了摆手,那南洋姑娘失望地耷拉下头,转头便跑了。
朝云凑过去,将胥余果递给他:“方才船长的女儿跑过来跟你说什么了?”
徐旷见她过来愣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一些,他接过朝云手中的胥余果咕咚咕咚饮下去,抹了抹嘴巴,照实说道:“她问我还会不会回天竺。”
朝云挑了挑眉:“人家姑娘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巴巴地跑过来问你,你怎么答应人家的?”
“我可没答应她。”徐旷正色道:“我既然心里不情愿,自然不能耽误了人家姑娘,还不如早早就回绝了她,这样她心里也不惦记着。更何况我心里早就……”说罢,他突然红着脸噤声,闷声低头继续搬起了货物。
朝云还没来得及问,却听见船长大声吆喝道:“降帆!靠岸——”
番禺到了。
这座地处极南之境的都城被群山环抱,只南面向海,易守难攻,牢牢将大殷拒于崇山险峻之外,故而都城并未造起太高的城墙。
在海天皆蓝的映衬之下,眼前的番禺城仿佛南洋海上的一颗珍宝。
主仆二人趁南洋人搬运货物的时候下了船。走到城门边上,吉光却突然看见那硕大的“番禺”二字之下竟悬着半副人骨,看上去惊悚无比。
朝云害怕地往吉光身边依偎着,“南越人怎么把尸骨挂在城墙上!”
吉光心中惴惴,却低声安慰道:“听说南越近几年曾与南洋诸岛开战,或许是战俘的尸骨也未可知。”
朝云的脸色稍稍和缓:“小姐,我们只知道姑爷在番禺,可是番禺城这么大,我们怎么找?”
吉光道:“大殷与南越是十九年前断交的,因为事发突然,很多商旅未能及时撤出南越,不知如今还能不能寻到当时的旧人。眼下只能从长计议了……”
话音刚落,主仆二人却见远处有一支南越士兵正撵着一群皮肤黝黑的奴隶往城中走,吉光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似是很有兴趣。
她正想上前一探究竟,却见徐旷从身后追上来将她们拦下,压低声音提醒:“夫人,这些奴隶是其他南洋商船运来的昆仑奴,还是别和他们接触为好。”
吉光指着其中一个低声道:“你设法在他们入城之前将那个人买下,把他带到我这里。”
徐旷闻言点了点头,操着一口南洋口音上前去跟士兵交涉了一番。
番禺时常与南洋同贸,南洋人在番禺城受人尊敬,徐旷又偷偷将一块银饼塞给士兵,不一会儿便带回了吉光指名的昆仑奴。
只见那人皮肤极黑,低着头跪在吉光面前,似是绝望至极。
南越贵族一向喜欢驱使健壮且力大无穷的昆仑奴,这些可怜的奴隶被商船运来,要么被贵族玩弄至死,要么被当成苦力压迫至死。
眼前的昆仑奴到底也以为自己难逃这样的命运,面若死灰。
徐旷一皱眉,顺口便说出一句南洋话想让他抬起头来。
只见那昆仑奴却毫无反应,直到吉光低下头用十分小的声音说了句话,他才惊讶地抬起头来,瞪圆了眼睛看着吉光:“你……”
“我是从幽州来的。”
只见这昆仑奴涕泪交加,张牙舞爪地哇哇乱叫,最终被徐旷摁住才安静下来。
吉光让徐旷将他带到了僻静处,这才问道:“你也是大殷人,对吗?”
“他是殷人?!”徐旷目瞪口呆,“殷人怎么会这么黑?”
那“昆仑奴”猛地点了点头,他擦了擦眼泪,用一口纯正的中原话道:
“我叫罗叶,本是来往番禺和交州做生意的商人。二十年前大殷与南越突然断交,我们这些商人全都走不了了,几乎都在当地娶妻生子。只有我不认命,我听说幽州牧将兵力集结到了交州,便想着拼死冲到交州去,只要能见到殷军便能得救。谁知道我又被南越人抓了回来……”
吉光道:“如今我们有要事需进入番禺城,你可否能为我们引路?”
罗叶见到同乡很高兴,他立刻便站起身来:“去我家吧,我家虽然简陋,但到底还算是可以落脚的地方。”
吉光一行人便阔别了南洋商队,跟随着罗叶进入了番禺城。
罗叶的家住在贫民区,依临着一条自上城区而来的水渠,因上游将秽物倾倒入河,导致这条水渠十分恶臭。
可即便如此,这条水渠依然成为了这里的居民赖以为生的水源。
吉光一路走来,见来往的居民长相都十分像中原人,看起来正是罗叶所说的被困于番禺的那群商人之后。
罗叶将他们请进一个小小的木屋,他十分不好意思地用袖子擦了擦灰,又掏出了珍藏的一套茶具为吉光他们沏茶。
“这粗陋住处让您见笑了。如您所见,住在这儿的中原人有许多都千方百计想离开,贵人您怎么偏偏从大殷来这等穷乡僻壤的地方?”
“我来番禺是为了找一个人。”
“找谁?”罗叶十分好奇。
在两国断交这样的境遇之下,能顶着压力来番禺城找人的,他还是第一次遇见。
吉光沉吟片刻,避开提及魏迟,只道:“大殷的三皇子,宋王殿下。”
罗叶闻言脸色突变,他踉踉跄跄地奔到门边,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周围,将门牢牢关严。
“贵人,我自从被抓回来之后,便听那些南越兵说宋王殿下投诚了番禺王,此事世人皆知,您找他又要做什么?!”说罢,罗叶忽然捂住嘴:“您难道是朝廷派来的人……”
吉光默认,罗叶立刻便劝道:“贵人,听我一句劝,您趁南洋的船未曾离开,快些走吧……番禺人极其厌恶大殷人,您看我们过的这日子,连臭水沟里的老鼠的都不如……”
吉光皱眉:“既然如此,南越皇帝为什么还会接纳宋王?”
罗叶缩了缩脖子:“我等屁民,哪里知道番禺王心里在想什么……我只知道一件事,南越人恨透了殷人,您来的时候看见城墙上悬挂的尸首了吗?那是大殷的公主!”
吉光一行人面露惊骇之色,吉光则抓住他道:“大殷的哪个公主?快快说来!”
罗叶被吓得涕泪纵横,不知是悲是怕。
“是长春公主啊,您不知道吗?”只听他嗓音空洞,仿佛人偶一般道:“十九年前南长城保卫战,长春公主战败被俘,前代番禺王命人将公主押解到圣坛前凌迟至死,血流成河啊……从那之后,公主的半副残躯就被挂在了番禺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