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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A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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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梯坏了,我们得走上去……当心脚下。”
这是陶然在说话。童年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声线远比父母更能令何逊言安心。
——父亲突然消失,母亲在奔走、担忧和惶惑里逐渐改变了原来的性情。她自己和身边的人都认为,应当把何逊言送到别的,至少情绪稳定的大人那里待一段时间为好。
虽然在梦里,这场景和对话却是过去真实发生过的,何逊言回忆中的情绪自然也是真的。
尚不满十岁的他明白,这只是暂时的托付,但要在一个陌生环境长住这件事本身,已经足够颠覆一个孩子的安全感。
楼道呆滞的灯光下,有一只小飞蛾在绕着灯罩兜圈子。那灯罩落了灰,遮住了原本的花纹,里面的灯泡还没换成后来普遍使用的节能型,晕黄的光里似有一点虚幻的暖。
当时的何逊言,嗓子里滚过一声模糊的应答之后,就那么怔怔地盯着那飞虫,忘记了该继续挪动上楼的步子。
直到这一层的感应灯时间走完,自己灭了。
陶然可能是体谅他的心情,并没有开口催促,一直走在前面。家门打开的吱呀声过后,没有下文,何逊言便知道里面的人没关门,正等着他跟过去。
于是他刻意重重踏了几级台阶,灯没动静,只好摸索着在黑暗里往上爬。
不过半刻工夫,清脆的击掌声骤然响起。灯光应声大盛,何逊言正好转过弯,望见一个高挑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尽头。
来人一出声就带着笑意,口音略有生疏,话却说得理所当然。
“这灯古怪得很,脚步声不行,非要拍手才理你。”
何逊言被这莫名自来熟的陌生人一招呼,不由站住脚,人有些发愣。
陶之两只手都插在裤兜里,轻松写意地冲他一笑:“你好,我是陶之……快上来好吗,菜早就好了,我都等饿了。”
梦境就到这里为止,何逊言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梦见跟陶之的第一面。他从床上坐起来,动作迟缓地环顾四周,陈设看着十分眼生,自己还诡异地睡在被面上而不是被子里,不由有些迷糊。
然后下一秒,他惊着了似的从床上一跃而起,开始手忙脚乱地拉平被面的皱褶。
——这里是陶之的房间。
反正陶之也总不回来,何逊言周末在家无聊,想着不会有人发觉,就自己摸到陶之这儿来看看。
虽然知道可能性渺茫,但终究是害怕被人发觉,他扯被面的动作大了些,连带着床头整齐码放的衣服也倾倒了。
陶之整个房间都到处扔着杂物,唯一循规蹈矩的就是这叠衣服——还是何逊言整理的。
他到这儿的第一天是陶之接他过来的,第二天从学校回来,陶之和西园寺悠就开始无影无踪。烘干机里还有陶之的东西,盖子一打开,洗衣球的香味混着热意四散在空气里,那是一个人活在一个空间里的证据。然后放的时间久了,生命的气息不可避免地冷透,它们沦落成一团皱巴巴的织物,最后被何逊言叠成了现在的样子。
这衣服都放了两个月了,正主估计都没看过一眼,又何谈发现何逊言在这儿小憩过一会儿呢。
时间概念像闹了一回离家出走的小孩儿一样,沮丧地重新回到何逊言的脑海里。理智的弦被拨了一下,他的动作也就恢复了正常的节律。床铺很快被恢复原样,他贴着床沿滑坐在地板上,望着周遭的一切,忍不住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对于他非要跑到日本来这件事,只要他不明说是为了什么,陶之当然不可能戳破,更谈不上表态。可这避而不见本身,其实已经是最明确的表态。
这么大的屋子要是正经出租,一定房价不菲。陶之跟他交代过,是因为在西园寺悠的公司里做顾问也没拿薪水,所以才心安理得住了这地方。
那我又是凭什么呢。空无一人的屋子里,何逊言对自己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大概是因为我脸皮厚,仗着陶之不能开口叫我搬走,就学鸵鸟把头塞在沙子里吧。
……
起初,他并没有意识到鸵鸟和沙子这个念头从何而来。后来独自发呆的时间一长,视线在房间里一寸一寸漫过,他才发现书架上摆着一个外观奇特的小盒子。
一只羽毛凌乱的鸵鸟侧站着,一半脑袋在沙堆里,盒盖上的这个陶艺的部分实在称不上多精美,却因为制作者抓大放小,硬是做出了栩栩如生的视觉效果。捧着它,何逊言感受到手心小小的重量,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屏住呼吸,决心要偷看陶之的这一件私人物品。
盒子是全木制,与其说是储物用的,不如说是一件手工艺品。盒盖打开,挺深的一个内部空间里,竟然只放了一张草草折成小方块的纸。
纸张展开是A4大小,上面折痕纵横交错,显然是无数次打开又乱折回去的结果。可能是年深日久,打印出来的内容大部分尚可辨认,被某些比较深的折痕横贯而过的部分就只能看个大概。
何逊言先是粗略扫了几眼,感觉一头雾水,又回头逐字逐句地读了一遍,终于确定这真的是一张纸质的病危通知书。
就在他初见陶之的前一年圣诞节,一个叫Ann的姑娘因为“车祸中遭受外力撞击,导致全身多处骨折,失血情况严重”,在送手术室之前,医院出具了这么一张告知性质的文件。文本的最下面,还有陶之字迹丑陋的签字。
扭曲的字体简直不像一个快二十的人能写出来的,每一笔似乎都抖得厉害,末尾还被水渍晕开了。要不是何逊言曾经藏起陶之随手一丢的付款签单,于无人处反复揣摩过,这会儿几乎不敢认这是陶之的手笔。
也是合该他与这段往事有缘,此刻的何逊言福至心灵,一望便知:那很可能是时光深处,陶之为安安流过的一滴泪。
于是陶之当年跟安安分手、车祸、休学、再回新西兰跟悠在一起,这一连串信息的先后顺序一旦捋顺,很多有意或无意接收到的信息就都随之连成一线。何逊言怀着这份偷来的了然,小心翼翼地,还原了手里这张承载了太多故事的,已经有些变脆的纸。
这房子里还有陶之的生活用品和日常衣物,人完全不出现,其实也不可能。只是对方屡次深夜回来,一早就出门,何逊言也不好真的硬凑上去。
他再次“正式”见到陶之,时间已经走到了飘雪的圣诞。
陶之应该是出生于新西兰的华人家庭,因缘巧合被陶然的父母收养后,成长于一个出门是英文,家门里中英文一起来的混合环境。看长相,陶之当然是中国人的后代无疑,但要论文化认知,圣诞和春节在他心里,到底哪个才是一年的标志性节日,还真是不好分辨。
由于内心深处已经接受了陶之不愿跟自己多相处的事实,圣诞前几天的某个时刻,何逊言在电话里听到陶之“圣诞当然要一起吃顿饭”的口气时,其实还稍微愣了一下。西园寺悠的声音似乎靠得很近,在何逊言思考该如何作答的几秒钟里,凑过来飞快地说了一句“这可是要跟家人一起度过的节日哦”,然后听那头的动静,应该是被陶之笑着推开了。
“怎么样,如果没有别的安排的话,平安夜一起吃饭吧?我们订了座位。”
——哦,平安夜,“我们”。
平安夜在中国,早就由各式商业活动拖拽着,被曲解成了比情人节更像情人节的存在。何逊言的脑子还没来得及转过来,已经被这个“我们”一盆冷水浇透,人倒是立刻就清醒了。
“好,定位和时间发给我吧。到时候见。”
这个诡异的三人组合,总共就没聚过几次,倒已经一起吃了第二顿饭了。席间,西园寺悠和陶之聊的几乎全是公事,关于大家合作的那个项目的细节,顺带着也能让何逊言参与对话,气氛从一开始就其乐融融。
只要他们愿意,谁都有能力把场子暖得恰到好处。话说一半,剩下一半交给相视一笑,也不用计较是不是真明白了,总之挑着彼此都有几分兴趣的话题聊下去,就好像谁都能作个知己似的。
何逊言的生活中一向不缺这样得体的所谓“成年人”,他其实很习惯于在这样的场合待着。但也正因为习惯,何逊言不过多看了几眼眼对面这两个并肩而坐,时不时还出言相互揶揄的人,就明白了一件显而易见的事情。
他们的关系,近来应该是有所进展的。
这么一想,金枪鱼刺身的丰润瞬间成了满口肥腻。何逊言赶紧用筷尖挑起一块山葵泥,自虐似的抿进嘴里,压住了那一阵反射性地恶心。
正好对面的谈话也告一段落,西园寺悠不紧不慢地搅着自己那一小盏味增汤,唇边笑意浅淡,仿佛什么都没看到。
可何逊言知道,他一定什么都看到了。密闭空间里的西园寺悠,总让他觉得活像一只巨网中央的大蜘蛛,斑斓美丽,悠然自得,却能洞悉每一根蛛丝探测到的任何一点风吹草动。
这时的陶之,正把包间的木移门拉开一条缝,忙着跟外面的女侍应生商量,能不能提前把他的餐后红茶端过来。总能不动声色地置身事外,这真是一身好本事,何逊言冷眼看着,心里也是不得不服。
待陶之跟外头的低声交谈结束,大蜘蛛先生放下了他的汤,目光真诚地望向陶之和何逊言。
“后天我们有个团建,打算带着公司的人一起去爬山,也订了温泉旅馆,年底了也犒劳一下大家。逊言要一起来吗,有一位同事临时说家里有安排,名额浪费了真是很可惜啊。”
陶之给自己倒酒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把酒壶放回桌上时,比平常稍稍重了一点。
然后他也跟西园寺悠一样,把视线落到了被邀请的人脸上。
难得的,这样一个机会递到面前来,何逊言居然犹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