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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B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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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夜的晚饭吃到快九点,三个人从店里走出来,正碰上一场节日烟火。天鹅绒般的夜空开始沸腾,整条街都放慢了脚步,喝了点酒就又是傻笑又是欢呼的也大有人在。
何逊言虽然不言不语的,却浑身流露着一种“如果你们抛下我,我会更寂寞”的神奇气质。陶之看在眼里,也不好立刻说要走。谁知陪着看了好一会儿,悠又主动说要开车先把何逊言送回去。这一通折腾完,车里终于只剩陶之和悠两个人了,路上也开始堵车了。
第二天还是工作日,再如何狂欢过节,这个时间也该回去睡了。整座城市的人好像都是这么想的,悠一时不察,几个转弯后就卡进了纹丝不动的车流里。
这下可好,急也没用了,不如安心聊天。
“小朋友怎么突然变了个脾气?”
沿街的店铺都装饰成喜不自胜的样子,好像这个西洋节日对他们而言,真的有那么重要似的。陶之望向车窗外,一时看迷了眼:“……嗯?是吗?”
“不是吗?刚才车到楼下,他都没多看你一眼,说了句‘谢谢’就直接走了。”
“他从小话就不多。”不知为什么,话到这里,陶之突然就想为何逊言解释一二:“……也一直很识趣,很会看人眼色。”
悠饶有兴味地瞥了他一眼:“会看眼色的人,怎么就追到这儿来了。”
暖风开了很久了,狭小的空间弄得越来越像蒸笼,陶之按键把车窗降了一条缝的距离,任刀锋般的寒意扑在自己脸上:“我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可我不能问啊。他没明说过,你让我拒绝什么呢……搞得像我自作多情似的。”
“唉,你就是太……”悠斟酌了半天措辞,还是放弃了,另起一种说法:“就是因为你这个态度,才弄得我们两个都不好再回那边住了。”
缝隙大了觉得冷,小了又不能缓解燥热,陶之来回掰着那个无辜的小按钮,自己闷了半天,冒出一句:“就算是我租给他的吧,你想要房租的话,我可以给你。”
悠大概没料到他会有这么一答,当即就笑了:“这就急了?你可真是心软,谁你都要护着。”
最近跟悠的关系又日趋稳定,陶之心底的小孩子脾气也冒了头,这会儿几乎是有点赌气地咕哝:“我心软有什么用?我拦得住你叫他一起去山里吗?”
悠在反复踩住刹车又放开的间隙里扭过头来,发现陶之拒绝跟自己对视,又是一笑:“我可全是为了你,你别不识好人心。你老是这么避而不见,小朋友只会误会你害怕跟他相处,说不定还在幻想,只要有相处的机会,就会有火花。”
陶之立刻明白了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何逊言刚到的时候,陶之自己打的主意本来就是要尽量给小朋友近距离观察自己的机会,然后最好能知难而退。但后来诸事繁杂,又牵扯上陶之和悠的问题,这想法才延后至今,迟迟没有进展。
悠一直在掂量着跟前一辆车的车距,并没看到陶之脸上些微的感慨,于是又继续:“如果你对自己有信心的话,最好还是让他多接触你吧。”
这回轮到陶之微笑起来,重复道:“我对自己有信心?什么信心?”
当事人都在这躲躲闪闪,倒想骗他这个第三方把话说穿,悠才懒得配合,自顾自地说:“我猜他这个年纪,八成是还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你这样的,他肯定消受不起。”
陶之笑答:“好,我赶紧吓跑他。那你会帮我么。”
“我还不够帮你吗,我这讨人嫌得……我自己都烦了。”悠十分好脾气地应着:“你还是注意分寸吧,别让他觉得主要原因是我这把刀,而不是你这个拿刀的人。”
陶之刚要接话,手机就在口袋里没命地震了起来。屏显告诉他,这已经是对方打过来的第三个电话了。
那一瞬间,他想起了小时候跟朋友密谋捣乱,被家里大人一眼看穿的感觉。
悠伸头过来扫了一眼,发现这是谁的电话之后,不仅主动闭上了嘴,还举手在唇边做了一个拉上拉链的动作,表示自己绝不想掺和。
陶之只好咬着牙接了:“……哥,我刚才在外面,没听见。”
还好陶然不是来质问他,把何逊言带进山里去想要干什么的。这么晚打来,还是节日,陶然措辞非常简洁,显然不想纠缠在这个通话里。
“何逊言家里最近有人在作死,你知道吗?”
陶之感到一阵莫名:“我怎么会知道,我跟他不熟啊。”
“我让你多少照应一下,你当耳边风了?”
听上去好像挺严重,陶之在座椅里坐直了身子:“……到底怎么了?”
“他妈妈刚才打电话给我,托我问问何逊言最近精神状态怎么样。”陶然的口气听着像掺了冰渣的,酸到发苦的柠檬汁:“她听说,何逊言有个不成器的小叔叔,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我和常铮的事情,在他们何家乱喊完了,还打电话问何逊言,被变态养大是不是也成了变态。”
……
“变态”这个词真是妙极了,骂进去好长一串人。恐同的人到处都有,偶尔有一个出现在身边,从概率上看也属正常。陶然不当回事,陶之当然更是听过就算了,但他们一致认为,以何家的状况和何逊言眼下的心智,这个电话小朋友一定难以消化。
何逊言的父亲当年出了事,老家那边早已习惯了一边拿他的钱,一边拿他的名字往脸上贴金,一时间从天上到地下,包括何逊言爷爷、亲叔伯在内的许多人都不能接受。一开始事态尚不明朗,他们来过一趟就被吓了回去,后来风平浪静了又来,吴越吟已经一个人带着孩子过了,只能表示不可能像以前一样给他们送钱送好处。
陶之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三言两语跟悠交待了一遍,得来对方沉默良久之后一声长叹。
西园寺悠并不是“何不食肉糜”的大少爷,当初非要跑去新西兰读书,也曾有过家里一分钱都不给,租房子前后租期没对上,困窘到只能去陶之家借宿的时候。人情冷暖在哪里都是一样,有钱时什么都好,没钱了猢狲不仅要散,走后还会记恨这颗倒了的树。至于这一对母子后来跟何家的关系如何,悠也是明白事理的人,自然就不用再问了。
刚才那个电话说到最后,陶之表示确实没看出来何逊言有什么心事,其实话一出口,他自己就心虚得很。何逊言在他面前出现时,他连那个方向过来的视线都尽量回避,怎么可能真去仔细揣摩小朋友的情绪。
等他知道了有何家这件事,存了观察的心思,没想到机会还真来得挺快。
隔天要一起去团建,要是让何逊言这个外人自己起个大早,在人生地不熟的城市里,按地址去找集合地点,连悠都觉得有点过分了。于是圣诞节这天晚上,陶之和悠就住到了借给何逊言的那套房子里。
回去的时候已经很晚了,陶之隔着门问:“逊言,你睡了吗?”
里面倒是答得快:“还没有。”
“那早点休息吧,明天早上一起走。”
“……好。”
一觉睡到早上,悠那边又在窸窸窣窣,陶之便知道时间是六点前后了。他还迷糊着,只觉得眼皮沉重,半张脸都埋在枕头里:“你去喝水么,我也要。”
悠凑近了吻他一下作为回答。
拖鞋的声音由近及远,过了一会儿,又慢慢靠近床边,听着却比平时轻了许多,显见是有几分犹豫。陶之逐渐清醒过来,在床头撑起手肘,望着悠走到床边,把水杯递给自己。
杯沿刚抵到唇边,悠就赶紧“嘘”了一声,叫他别作声,然后抬手指着门的方位。
陶之凝神去听,果然捕捉到一门之隔,何逊言在外头正在跟谁交谈的声音。虽然能感觉到已经尽力压低了,但一字一句都是沉重,哪儿是这个年纪的人能按捺得住的。
卧室里的两人一坐一站,静静听了一会儿,直到外面传来何逊言的一句“他们凭什么”。
陶之跟悠飞快地对视了一眼,掀了被子下床,放轻声音:“……我还是去看看吧。你再睡一会儿?”
悠不置可否,只扬一扬下巴示意他快去。
换好全套一会儿要去山里的衣服,陶之手都搭在门把手上了,低头发现配户外的速干内搭有点紧身,想了一下,还是回头拿了件薄外套穿上。
西园寺蜘蛛悠这时才勾起嘴角,似笑非笑地对上陶之的眼睛。
这看热闹的行径简直可恶,陶之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推门出去了。
深冬的天色大多时候都是灰的,晴朗的日子不多,这天也只有淡淡的天光从云层的缝隙里洒下来。客厅里窗帘全开着,也并没有多敞亮,何逊言面朝窗外,孑然独立,少年背影竟有一股说不出的孤绝意味。
陶之走到他身后三五步的地方,抬眼望见这一幕,心头一跳,不知不觉就停下了。
一个颇为熟悉的女声正在响着,因为信号欠佳,一直伴着些许嘈杂的电流音:“他们再怎么不像话,也是你的亲人。我可以跟他们不来往,但我不希望你小小年纪,就把事情做得这么绝。妈妈年轻的时候,也跟你一样,以为自己敢作敢当,今后永远不会后悔,但……”
可能是说到伤心处的缘故,柔和的声音就此顿住。何逊言也没立刻搭腔,话音就这样悬在半空,然后袅袅散去。
整个空间都流淌着如有实质的情绪,陶之甚至产生了自己是涉水而来的错觉。他知道自己应当再靠近一点,但何逊言的每一次呼吸都令人不堪重负,凉意如丝如缕,潺潺流动,一点一点缠住了他的脚步。
陶之心里警铃大作。不愿被别人的悲伤人生轻易浸染,应当是人的生物本能。眼下这种本能正/念/叨着要他后退,赶紧走开。
可已经来不及了。沉寂中,何逊言调整了一下姿势,那边的人马上开口道:“……吱吱?”
陶之只好走上前去,越过何逊言投过来的视线,直接对上平板的摄像头:“是我……好久不见。”
吴越吟是陶然的好朋友,陶之一直叫她“越吟姐姐”。等何逊言上大学,陶之常住日本,吴越吟正好接受了一个国外的工作邀请,于是一晃就是好几年没见过。在这意料之外的场合乍一照面,一声姐姐噎在陶之嘴边,愣是没好意思叫出口。
从吴越吟的表情里,陶之看出她并不意外,只是尴尬。
这种时候,万言不如一默,陶之一瞬间就看懂了一个母亲的无奈。
接下来视频很快结束,吴越吟匆匆说了“再见”,画面闪了一下,回到软件的主界面。何逊言愣了一会儿,动作迟缓地锁了屏,并没有再回头来看陶之。
不知是因为窘迫、悲伤,还是别的什么陶之猜不到的原因,他细细看去,发现何逊言背对自己,整个人都有点微弱的颤抖。
那个劝他走远点的声音又回来了。碎碎念变成了咆哮。
这一次,陶之选择听话。
抽身而退前,他低头思忖片刻,还是说:“如果你需要找人谈谈,我等着你。”
何逊言命悬一线似的呼吸忽然变轻了。
陶之立刻补上一句“……陶然很担心你,昨天特意打了电话,叫我多照顾你。”
果不其然,何逊言身上的生机随着这句话,眼看着又少了一点点。如同一株低温里的绿萝,器皿中的水结了冰,只好黯然凋零。
可事情也只能这样了。
何逊言头也不回地“嗯”了一声,率先挪动脚步,离开了客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