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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C50 ...

  •   除了那位女代表,刚从飞船上下来的亚种们显然不打算立刻投入工作,一眼也没往办公区看便拐了弯,往地下的生活区域走去。他们勾肩搭背,推推搡搡,嘈杂而口音浓重的说笑声在弥漫着灰尘与工业润滑剂气味的狭长走廊里显得格外吵闹,却又带着与这陈旧建筑格格不入的生气。
      拉夏远远缀在后面,像一尾游走在黑影里的鱼,紧盯着他的饵。铁山并不在那团快活喧嚷的中心,那里都是些年轻人,或者至少看起来年轻的人,衰老的半熊混血在其中会显得格格不入。他大约也有自知之明,拖着步子跟在队伍最后,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另一个熊人说着话。
      这让拉夏有点烦躁,他不太想当着人动手,那会很麻烦。好在最后一个岔口的地方熊人朝铁山挥了挥手,走进了不同的套间。
      拉夏脸上浮起一丝恶意的微笑。铁山正向套间最里面的房间走去,两只手都在口袋里摸索,大概是在找门卡。他的动作有些笨拙,摇摇晃晃,毫不设防。拉夏无声地向他背后贴近,然后听到了低低的歌声。
      他怔了怔,意识到那是铁山在哼歌,一首蛮有名的广告歌曲。尽管他随口哼唱的调子不怎么准,但歌声中欢快轻松的部分仍毫无保留地刺进了拉夏的耳朵。一瞬间,某种无来由的狂怒从拉夏心头卷起,冲走了他所有的思考。他什么也来不及想,身体已经动了起来。
      比尔·巴瑞没听到脚步声,他哼着歌,只顾着摸索那张不知道塞到哪里去了的门卡,肩上忽然被拍了一下,他没多想——有什么好想的呢——就回过头来。
      一只合金的手掌骤然扼住了他的喉咙。
      他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没看清攻击者是什么人、甚至还没转过身来,一记重拳就从后面击中了他的腰椎。清脆的碎裂声伴随着难以忍受的剧痛沿着脊柱飞速上行,穿透脑壳,在他头脑中炸裂开。他张大嘴,发疯一样痛叫起来。
      不,他没法尖叫,叫声全被那只该死的人造爪子死死地掐在嗓子里,只发出干呕似的呜咽。他痛得只想将自己蜷缩起来,可也做不到:从剧痛的腰节以下,他的身体被一种可怕的麻木吞噬了。伴随着些微的水声,一股腥臊的臭味从他下半身冒出来,假使他没这么惊慌错乱,他会猜想自己是不是瘫了——不过还好暂时他疼疯了的脑子想不到这个。事实上,他永远也不用想到这个了。
      一阵头晕目眩之后,比尔发现自己倒在地上,疼痛的后背被温热的液体濡湿。他用惊惶的眼神瞪着那个仍掐着他脖子、压在他身上的小个子男人,却根本想不出来他是怎么得罪了这样一个疯子。
      直到那疯子冲他咧嘴一笑:“想我吗,铁山?”
      铁山?比尔缓慢地眨眼,像从梦中醒来……铁山!
      比尔——铁山的眼睛骤然张大,眼球像两只发疯的麻雀一样震颤起来。他本以为永远不会再听到人叫他这个名字了!他早就不再做那些该死的噩梦,不会一遍遍倒在巡航警队的枪口下然后尖叫着醒来。案子结了,一切都过去了,他有了新生活——
      显然,他错了。他仍无法辨认这个从旧日噩梦中爬出来的怪物姓甚名谁,但无论是谁,会用那个名字叫他只意味着一件事——他死定了!
      突然,铁山猛地挣扎起来。他没费力气去掰那只卡在他颈子上的铁手,如果对方想掐死他,他早就没气了。他不在乎这仁慈背后的原因,只死死抓住对方漏出的那一丁点机会,他唯一的一丁点机会——他抡起手臂,用尽全身的力气,打向那男人的太阳穴。
      在那一刻,一片破碎的旧梦一闪而过,铁山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个脑袋后面凹陷下去的人。他想不起来那人长什么样,却记得那人的眼珠向上翻,蛋清似的液体从鼻子下面淌出来。他大叫着嘲笑“鼻涕虫”,那人倒在地上,并不反驳,只有咯咯的声音从喉咙里响着,过了一小会儿就彻底安静了。那是多么久远之前的事啊,他以为他全忘了——他确实忘记了很多,比如那时候为什么生气,为什么打架,但此时此刻,他清清楚楚地记得有人同他讲,那不是鼻涕,是人的脑浆。
      他不再如往昔那样强健有力了,但死亡的恐惧足以给人最大的动力。在那一刻,铁山确信无疑,他能将那小个子的脑浆打出来。
      他也的确听到了骨骼碎裂的轻响,却是从自己胳膊上传来的。他不知道这家伙是怎么做到的,但他接住了他的拳头——还捏碎了它!在他再一次痉挛着无声惨叫前,一枚重磅炮弹击中了他的腹腔。他眼前一下子黑了下来。
      他希望自己昏过去了,可惜没有,哪怕他的肚子好像刚刚被一架飞梭正正撞上,哪怕他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脚趾。他疼得看不见东西,喘不上气,可他没能昏过去。他能感到脖子上的铁钳松开了些,好像这疯子还怕他把自己憋死似的。他本应立刻尖叫着呼救,可他没力气也没勇气那么做了。
      糟糕的是,这个疯子似乎比他还清楚这一点。人造的手掌从他脖颈上移开,小个子男人眯起眼睛,语音轻柔:“终于……”
      铁山抖得太厉害,以至于没听清后半句话。他的嘴唇蠕动,牙齿磕在舌尖上,几乎发不出声音:“求你……饶了我,我悔改了……”
      拉夏说:“不。”
      铁山用气声尖叫:“求你——求求你!”他沉溺在自己的绝望里,直到对方开口:“你们就喜欢这个吗?”
      他没反应过来对方在说什么,仍徒劳地动着嘴唇。男人笑了一声,目光却变得空洞而晦暗,仿佛透过他看向了某个更深、更黑的地方:“我不明白……”
      拉夏摇摇头:“我从不明白。为什么?”
      铁山茫然地眨眨眼睛,拉夏重复了一遍:“为什么——”他的嘴唇张了张,猛地闭上了,好像感到语言的匮乏,用手比划了一下身上那些非人类的部分。
      忽地一下子,铁山全明白了。他知道这人是谁了,虽然不确定名字,但一定是他们之一——那些人类崽子——不,一定是那一个!他瑟缩了一下,一道四十年的伤口被撕开,一个埋葬了四十年的噩梦苏醒。四十年来,他将那一切彻底遗忘,直到现在,他梦中的鬼怪要来索命了。
      “为什么?”
      铁山的喉咙动了动,编不出谎言:“我、我不知道——没有为什么。”
      他呼出一口腥甜的血气,隐隐地知道自己生命的长度就取决于这番话的长短了。他身上已经不怎么疼,只是有些冷,有些轻飘飘。这似乎不是件好事,但他没办法思考,没办法编瞎话,只是依凭本能地开口:
      “没有为什么。我们只是想绑几个人类崽——小孩。没人瞧得起我们,根本找不到活——我们只想弄点钱花……然后……我不知道。”
      是的,他们一开始只是想吓唬吓唬那些人类阔佬,给那些小崽子一点教训,然后就……失去控制了,尤其是那些小崽子逃跑之后,而他们只逮住了最后那个——
      一种混合着羞愧与恐惧的神情出现在他脸上的皱褶中,他吞了口唾沫——或者血水,突然有些结巴:“我、我不知、知道……可、可能是太生气了——你们都、都看不起我们——我们都太生气了……生气,还有,害、害怕。”
      “我、我很对……对不起。”
      他的肚子很软。拉夏想。他压在铁山腹部(就是他刚刚用动力拳套狠揍了一下的地方)的那个膝盖是真的,隔着衣服仍能感到那种温乎乎、软塌塌的触感,仿佛某种无力的、孱弱的动物。半熊人呼吸时,血腥之余还有一种奇特的衰败味道,一种老人的气息。还有他身下的尿味。恐惧时缩小的、发颤的眼珠。嘴唇边粉色的泡沫。
      这一切的一切都让他想吐。
      他的疼痛,他的恐惧,他的仇恨……他如此渴求一个结果,一个能让他结束一切的终局,可到头来他得到了什么?这么一个卑弱、可怜、可鄙的玩意?一个“我不知道”?一个“太生气了”?
      这简直太可笑、太可悲了!
      那团令人厌憎的东西在他膝下蠕动着,重复着几个简单而刺耳的词语:“我、我很抱歉……对、对不起……”
      拉夏觉得自己要吐出来了,但事实上从他嗓子里发出的只有颤抖、嘶哑的笑声。他的脸颊上没有一丝血色,双眼却充血发红。他紧紧咬着牙,却只让那些笑声变得更加支离破碎,不成样子。
      他感到自己在颤抖,于是松开膝盖,拒绝再与那个引发颤抖的……无论什么东西接触。就在那一刻,铁山猛地动弹了一下,想要转身爬开。他不知道他居然还有转身和爬开的力气,不过那都不重要了,在那一刻,他的身体再一次先于意志行动了起来,他的手指推得那么用力,将拳套的动力开到了百分之百,然后只要一拳下去——
      不,不止一拳。在那张生着老年斑的脸庞像烂水果一样破开之后,在那些血肉飞溅、骨骼破碎之后,他又砸了很多、很多拳下去。直到从那团肉泥里再也看不出一丁点人类头颅的样子,直到手上热烫的浆液冷却、变得黏稠,拉夏才终于撑起身,看着一塌糊涂的凶案现场,发出一声干哑的笑声。
      他在尸体上擦了擦手,盯了一会儿,决定放弃收拾这摊根本没法收拾的残局。这跟计划的不一样,脑子里的赫里发出责备的声音,拉夏却只能摇摇头。这当然不是他的计划——但他现在已经没心思管什么见鬼的计划了。他甚至不能确定刚刚有没有哪个不长眼的家伙探出过头。
      他得走了,拉夏想。没擦干净的血糊在他手臂与拳套之间,感觉很难受。
      他照原路返回,一路上倒没撞见任何会冲这一身血迹尖叫的家伙。直到走进通往停机库的通道后,拉夏才意识到自己的好运气结束了:
      震颤从空气中传来,如同巨兽低沉灼热的呼吸。引擎声,拉夏的眼神在一瞬间放空,是军用型号——
      他心头骤然一紧,旋身贴在墙边,一把拉下头盔的同时,仅有的两把枪从伪装中脱出——轻型义体的结构并不适合大杀伤性的改装——保险自动打开,随时准备射向任何出现在视野之中的目标。
      不。
      拉夏深吸一口气,压下枪口。他不是来搞屠杀的——留在地底的那具烂糟糟的尸体已经足够令人作呕的了,这地方诚然是个灰头土脸的垃圾场,但把它变成一座坟墓又有什么意思呢?
      他叹了口气,左臂上架起的枪管不情不愿地折叠起来,收入义肢手臂,另一个圆形的小玩意从机械手腕处弹出,像一只生错了地方的眼睛。拉夏皱着眉,将带着摄像头的胳膊伸出阴影,焦距校准完成的一刻,图像信号随神经电流冲入他的电脑。
      那是一架军用运输舰,FT40型号,舰首绘有一枝橄榄枝。帕克斯的徽记。
      拉夏呼出一口气,他没听错。但也没什么,他努力说服自己:帕克斯如今是这地方的合法执政者,他们爱往哪儿派飞船就往哪儿派飞船。现在可不是好奇心旺盛的好时机,他最好赶快挪动一下自己的蠢屁股,免得和即将从那架FT40上下来的随便什么人“偶遇”在这条连他妈岔路都没有的通道里。
      他退了一步,心头模糊不清的疑虑却仍缭绕不去。帕克斯为什么会出现在一颗没名没姓的矮行星上?有什么理由光顾一个见鬼的少数族裔互助协会?
      他又退后一步,却迟迟没有收起手腕上的摄像头,好像被什么难以言明的庞大之物困在了那地方。就在他犹豫的这档子里,外面那架运输舰的舱门打开了,四五个人搬着一个蒙着布的长方体,十分吃力地挪下了船。他们都没穿制服。
      那是什么?拉夏琢磨着,一个箱子?有什么型号的光子炮是这个尺寸的吗?不,看那顶上的弧度可不像个军火箱子,倒像口棺材——像个特大号的治疗舱!
      他拉远对焦,想看得再清楚些,就在这时,一个穿军装的男人进入摄像头的视野。
      长焦镜头下,面具后的那张脸孔清晰可辨。
      我认得他,拉夏恍恍惚惚地想,感觉好像掀开纱帘的前一秒,我认得这家伙,他叫什么来着?韦恩?威尔?维斯?他的手指在迷雾一样的重重纱幕间滑动,只差一点,他就可以解开这捉摸不定的谜题,抓住后面影影绰绰的真实所在。
      威廉。
      嘀的一声轻响从拉夏脑海中闪过,就像刷对了正确的卡片,帘幕应声而开,一切都清晰起来:那个男人名叫威廉姆斯·莱伯特,他们之所以会认得,全得益于莱恩那小子惹上的麻烦。
      拉夏松了一口气。如果对方是莱恩的朋友,那就没什么值得担心。不过即便如此,眼下这种尴尬情景也不是叙旧的好时机,他最好的选择仍然是向后转,开步走。
      就在这时,另一串沉重的脚步声从拉夏身后的方向远远传过来。

      “辛苦您,莱伯特阁下。”普乌巴弯下高大肥胖的身体,努力地鞠了个躬。威廉点点头,大步向前:“仪器设备准备得怎么样了?”
      “尽力已经,我们。”
      “这件事光‘尽力’可不够。”
      普星人呜呜噜噜了几声,大概是赔笑,又小心地问:“为什么不继续呢,您那边?”
      “那边不太方便做长期试验,在这里更稳妥些。”威廉简单地说,“时间倒不着急,重点是决不能走漏消息,尤其是对……”他向上指了指。
      普乌巴连连点头,庞大的身躯跟着一起晃动:“一定,一定。”
      “还有,”威廉忽然停住脚,手按在身后几人抬着的那口大箱子上,灰黑色的遮光布在他掌下皱起,衬得那只手愈发苍白。“试验对象只有这一个,无论试验效果如何,一定要及时修复——”
      “完好?”
      “啊,那倒也不必。”威廉哈地笑了一声,眼角却一丝笑纹也没有,“用不着——况且现在的药也做不到。副作用之类,只要不影响试验结果也尽可以忽略。”
      普星人说:“唔,不太明白,我……”
      “你需要再明确一些,是吗?”威廉侧着头,盯着自己的手指,忽然一把攥住遮光布,猛地一掀。
      唰,幕布揭开,抬箱子的几个人齐齐别开了头,好像旁边的白墙上忽地开出花来。
      “喏,我说的就是这个。”威廉的声音依旧冷淡而平静,与整个人陡然弓起来的普乌巴形成鲜明的对比。但这绝不能怪普星人少见多怪——没人能在第一眼看到箱中之物时不感到惊骇:在那口治疗舱中挤得满满当当的是一个即苍白、又枯黄、带着斑斑淤青紫痕又满身赤红的怪物。
      任何人第一眼看到它,首先注意到的必然是那些鲜红的、胀大的肉块,随其呼吸而起伏蠕动,犹如一团团埋头大睡的怪婴。这些疣状物是如此鲜艳夺目、趾高气扬,盘踞在它关节、肢端或随便什么异想天开之处,以至于在打量这生物的前几秒里,很难辨认出它——他原本属于人类的形状。然而一旦有此判断,便可意识到那些扭曲的、枯死的白树似的东西实际上是两条弯折环抱的手臂,以及蜷缩在血红色瘤子间的细长双足。治疗舱中的液体大体是澄澈透明的,然而随着那生物的每一次呼吸,一股黄色与红色间杂的肮脏玩意便会在药剂中扩散开,又被循环系统抽去,直到下一股脓液渗出。
      “不太好看,复原期刚开始就是这样,修复液效力得足够强才能一遍遍把他的基因链洗回留档状态,有点增生也是难免的。等修复完成切干净就好了……”
      忽然,砰的一下撞击声打断了威廉的话。舱中的生物不知何时摆脱了那种死气沉沉,猛然挣扎起来,增生物在治疗舱壁上撞得破开,一股股血水染红了透明的玻璃棺。
      撞击声不断响起,循环系统已跟不上鲜血溢出的速度,治疗舱中一片血红。普乌巴惊叫起来:“怎、怎么了?!”
      “复原阶段有点光敏,没什么。”威廉说,注视着治疗舱的目光冷漠得酷寒。他的手中紧攥着遮光布的一角,却迟迟没有盖上,“还有什么问题吗?”
      普乌巴面目模糊的脸扭曲着,对这骇人之极的一幕吐不出字来。忽然之间,又是砰的一声响,一张枯槁惨白的脸孔冲出血雾,撞在治疗舱顶上。
      他的双眼大睁,蓝绿色的眼珠像两颗嵌进去的玻璃片,粼粼地反射着炽白的灯光。
      普星人窒息似的抽了一口气,通用语愈发支离破碎:“没,没有,完,完全!”
      威廉盯着那张贴在玻璃顶上的扭曲的白脸,语气轻柔:“普乌巴,我亲爱的朋友,你无须仁慈,或是考虑什么人道主义——他配不上。”
      普星人点了点头,以难得的流畅语调说:“为了广大之事。”
      治疗舱中的敲打声仍不停息。“为了广大之事。”威廉喃喃一句,转身前行。
      直到那沉闷的砰砰声终于远去,随着“啵”的几声轻响,拉夏松开义肢上的负压吸盘,轻巧落地,仍震惊于刚刚所见的一幕。
      他也认得那张痛苦变形的脸
      那是格雷·莱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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