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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C51 ...

  •   拉夏不太清楚自己是如何离开停机库、走出基地,或是如何回到灰鸽号上的。直到碳灰色的舰船冲出矮行星引力范围,重新置身于广袤无际的太空,置身于无尽的暗夜与无数的星尘之中后,他才终于战栗般抖了抖,倒进驾驶座椅中。
      他的手臂越过座椅扶手,垂落下去。血已经干了,硬硬地锢在皮肤和金属的缝隙间,不算舒服,但至少不会滴在地板上。还不错,省得打扫,拉夏想,他应该把自己弄干净,换上平时那套重火力版本。可他仍靠在座位上,义肢垂坠着摇晃,碰倒了什么东西。那玩意骨碌碌滚进他的视线:是他的糖盒子。
      拉夏伸手抓住它,这很简单,无需动用任何动力开关。他从糖罐里摸出一块粉色的糖果塞进嘴里,熟悉的甜味弥散开,他吁出一口气,却尝到了一丝铁锈味。
      他阖上眼,看到了比尔·巴瑞的脸。
      不是最后那团无法辨识的血泥,也不是无数次梦魇中赤红扭曲的阔脸,而是那张生出皱纹的、冷汗涔涔的脸,睁着一双惊恐畏缩的眼睛,嘴唇沾着白沫。发着抖。
      求求你,比尔在说,哭哭啼啼,淌着鼻涕,像个坏掉的复读小丑。
      “求——求你——”拉夏轻声唱道,因嘴里的糖块而有些含糊不清,“我恳求你——的爱情。”那是一首老歌,他哼了两句,忽然笑起来。那一幕多可笑啊,可笑得他一直以来的仇恨、恐惧和痛苦都变得不再真切、不再现实,变得虚妄,变成了一个他妈的垃圾R级片。
      拉夏咔咔将糖块咬碎。碎片很可能刺破了他的舌头,因为血的味道也浓重起来。他的喉结滑动,将融化的碎糖和血一起吞了下去。
      忽然,男歌手低沉舒缓的声音在拥挤的驾驶舱里响起。显然,灰鸽号辨认出了主人走调的歌声,并尽忠职守地找到了原初的版本。
      “求求你,别让我走。别让我一个人,在星辰间漂流……”
      丝绒般流淌回荡的歌声中,拉夏站起身,卸下血污的战甲,用清洁纸巾一点点擦去苍白皮肤上的暗红痕迹。恒温系统运行正常,但不知为何他有些发冷。
      赫里的怀抱很温暖。
      他再一次闭上双眼,赤裸残缺的身体随着歌声摆动,金属手指空空地自空中划过,在头脑里勾勒出他亲爱的女孩的脸庞。然而忽然,另一张惨白的扭曲的脸冲进脑海,拉夏猛地张开眼睛。
      他脱口而出:“停下!”
      歌声戛然而止,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久久不散。刚换上的重械手臂紧紧扣在椅背上,支撑着他尚未拼合完整的身体。
      “操。”他说,慢慢松开那几根钢铁手指,“操他的莱伯特。”
      操他的格雷·莱伯特!操他的威廉姆斯·莱伯特!这些混账到底在做什么?试验。他听到了这个词,还有什么鬼扯的“修复”、“增生”……拉夏猛地甩了甩头,驱走脑子里突然冒出来的恶心的血红肿瘤的画面。还有什么?他用力地回想,带着某种奇特的不安,某种遗漏了什么的感觉,像是开着一艘能量告罄的飞船却径直飞过“加油站”。
      一个词突然跳出来。基因。他迷惑地眨眼,那是什么意思?
      嘀——通讯请求的红灯闪烁,拉夏扫了一眼那个熟悉的信号源加密代码,纷杂混乱的思绪顿时一扫而空。他的眉头舒展开:“嘿,亲爱的……”
      “你在哪里?立刻回来。”
      半个微笑僵硬在他脸上:“出什么事了?”
      “希望还没有。”赫里说,再一次问:“你现在在哪儿?”
      “船上。你在查岗吗,宝贝?”
      赫里完全没理会他糟糕的玩笑:“你去见莱恩了吗?跟维尔塔斯见面了吗?”
      “没,我在风琴座。天啊,到底出什么事了,赫里?”
      “没什么。你没开定位——”
      “我……”他的嗓子忽然哑了,“我找到最后一颗糖了。”
      “哦。”赫里轻轻地说,那些紧迫和严肃的部分全从声音中流走了。她安静了片刻,柔声道:“你还好吗,宝贝?”
      “我解决了,他,这一切。现在都结束了。抱歉没告诉你——我只是——”
      “嘘……没关系的,只要你好好的就都没关系”赫里说,语调轻柔得好像他是某种易碎品,“我好想你,拉夏。”
      “……我也好想你,赫里。”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抹了把脸,“我这就回来。所以到底怎么了?”
      赫里叹了口气:“还是俱乐部的事。有人想往深挖,不肯善罢甘休。”
      “俱乐部?这不可能,现场处理得很干净——除了消防问题,他们什么都查不出来。”
      “我猜他们不在乎干不干净。说真的,我觉得这跟你、我甚至莉莲都没关系。问题是我们上面的人——”
      “上面?琼斯?她怎么……”拉夏忽然明白过来,“哦,该死!不是琼斯,是吧,赫里?你说的……是咱们的勋爵阁下。”
      “是啊,‘咱们的’勋爵阁下。这队伍也没得挑拣,不是么。”
      “是什么人要搞他?”
      “上面的人。我只是紧盯风声……听着,亲爱的,这事不是咱们能解决的。无论是为咱们自己或者为勋爵着想,现在能做的就是小心谨慎,决不能叫人抓到把柄。”
      “可像你说的——他们不在乎干不干净?”
      “那至少别给他们‘消防失当’以外的理由——渎职是一回事,M字就是另一回事了。”
      拉夏盯着一切正常的驾驶界面:“那——那维尔塔斯——”
      “他在这地方待的比咱们都久,我也不觉得他是个耳聋眼瞎的傻瓜——不过你说的有道理,我会跟他谈谈。天啊,我真讨厌这种驾驶杆不在手里的感觉。”
      “……会没事的,亲爱的。”
      “希望如此。”她顿了顿,低声说,“快点回来吧。我爱你。”
      “我爱你更多。 ”拉夏吻了吻自己的手指,结束通讯,完全忘记了自己在此之前所困扰的那个问题。

      “谢谢你,赫里蒂奇。”
      伊利安关闭投影,抹去数据,这会是一段不曾发生过的对话,再次重申了那个他一点也不喜欢的事实:
      风暴要来了。
      赫里蒂奇所言对他并非什么新闻。就在不久之前,他还警告过莱恩“有人会拿莱伯特的死做文章”。然而他没想到会这么快、这么着急——
      大民调刚过去不到两年,贵族议员们联合唱反调的日子还历历在目,基利威尔怎么会现在决定将他鸟尽弓藏?尤其是眼下战争红利渐渐瓜分殆尽,贵族间光流弹雨的摩擦渐少,倒是皇帝强硬的税务政策成了众矢之的,在这种关键时刻对自己——不谦虚地说,最强力的臣下和盟友下手,基尔真的会做出这种事吗?也许是他们的敌人——也许是卢卡!
      他用力摇了摇头,逼迫自己放弃这个软弱的想法:即便这是一个圈套,他也不认为皇帝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
      而如果皇帝决定用格雷的事做文章,从戍卫军那边下手,最坏的情况会是怎么样呢?自他的军事审查草草结束、不了了之后,戍卫军现在的名义统领仍是他伊利安·维尔塔斯,尽管琼斯才是实际的指挥官。但无论如何,这支他一手打造的队伍永远无法和他脱开关系,因此假若格雷的死被归因于戍卫军的错误,他作为最高责任人会受到何等的惩处?
      撤职吗?不,不会这么简单,这事不在于军事管理,而是纯粹的政治。皇帝不信任的不是“伊利安”,而是“维尔塔斯勋爵阁下”!
      所以最坏的结果,他不会再拥有那个“崇高荣誉”——想到这里,伊利安陡然松了口气。这结果不算太糟。他从不想要这个头衔。况且,比起那些庸碌无能之辈,他多少还有点能力,一旦再度开战,基尔总会将他派上用场。
      他可以接受这个,伊利安想,仰起头,向后靠在椅背里。比起更多的战火、更多无谓的鲜血,他愿意接受这个。只要没有其他人受此牵连,他完全可以接受这个。这会是他谈判的重点和不退让的底线——一双金眼睛突兀地出现在他脑海之中,他疼痛似地颤抖了一下,将那个影子重新埋回心底。
      他会和皇帝陛下好好谈谈,他想,找个好时机。至少他能做好这个。
      如果那封会议通知没有在屏幕上亮起来的话。

      飞梭自空港塔底驶出,引力方向在通道中悄然改变,上下颠倒,直到穿过建筑基层,冲进纷纷扬扬的大雪中。
      冬季尚未结束。再生水凝结而成的冰晶自中央球状“天空”四散洒落,将盖亚空间站变作一只硕大无朋的雪花球,王庭则如一柄双刃巨枪横贯其中。两侧的“枪尖”与高架相接,铺设的却不再是飞梭通道,而是在时下建筑中几乎绝迹的、长长的阶梯。
      伊利安一路拾阶而上,对仅数百米外的球面显示屏不看一眼。哪怕王庭精巧的建筑结构和吸光涂层保证了这里的光照与地面一样宜人,但再生动细腻的拟真图像在如此近的距离下仍会显出其虚假刻板的本质。无论这种可控的、出自智慧设计的美丽有多么受人推崇,他却始终觉得倒是外面无边无尽的“乏味”星空更富吸引力。
      除此以外,他也从不喜欢这条寓意“砥砺前行、心怀敬畏”因而必须步行的台阶,也不喜欢这座金属块垒般交错堆砌、居高临下的皇家建筑。尽管风雪被无形的引力场阻挡在外,阶梯上与室内保持同一恒温,但在这样一座庞然巨物下、不得不抬头仰望的沉重压迫感仍令人心生不悦。
      然而此时此刻,他心中的不安另有其源。自从收到那封紧急通知,他便立刻从潘迪亚出发,一刻也没耽搁地赶到盖亚。北室座离这儿并不远,可刚刚他下飞梭时扫了一眼,停车场里的议员泊位已经几乎满了。
      卢卡、恩奎塔、费德思、伊思菲提欧……他大略看过去,上次议事会上对皇帝表示不满的几位已全到齐了,无论他们的领地离盖亚有多么遥远——
      这不是个好兆头,他想。反对派到得这么早,好像他们早就知道要发生什么……他们知道吗?
      伊利安打了个寒战,加快了脚步,却仍忍不住想,皇帝现在和他们在一起吗?他还有机会谈他要谈的那件事吗?
      他从侧门进入王庭大厅,一位秘书官匆匆走近,行了个礼:“维尔塔斯阁下,陛下在二楼主会议室等您。”
      “谢谢。”
      “为您服务是我的荣幸,阁下。”秘书官笑了笑,“不过还是请快些吧,议员大人们已经到了有一阵了。”
      伊利安心里猛地一沉,仿佛那不是一团血肉,而是一整块铅。
      他知道自己没有机会了。然而直到他走进二楼主会议室,在那张属于维尔塔斯的座位上坐下来,看到基利威尔冰冷沉默的钴蓝色眼睛时,他才终于相信了这一点,并觉得自己的整个胸膛都被铅填满了。
      他咬住嘴唇内侧,在弥漫开的甜腥味中看到了一簇金红色的火焰,滚烫明亮,灼烧着他沉重冰冷的心脏。
      无论如何,他不会让出自己的底线,伊利安疼痛而冷静地想。这会是艰难的一天,他已做好了准备。
      伊利安的猜测没有错。他们的确在用格雷的事做文章。格雷·莱伯特的等比投影在会议桌上方旋转。后期人员一定花了不少心思,才把那种神经质的色彩从他脸上抹去,将这个从不受主流欢迎的笑柄重塑作一位天真无辜的受害者。“维克多之乡”俱乐部的残骸在他下方铺展开,一片焦黑的坟墓。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那片废墟的残影,心想,莉莲那小姑娘这活干得可真漂亮。
      又漂亮,又干净。没人知道那里并非格雷的埋身之所,更没人知道这起胆大包天的谋杀。他的攻讦者只能从毫无瓜葛——基本如此——的戍卫军下手,将消防事故变成治安疏漏,进而弹劾他这位连现场都不曾到过的名义统帅玩忽职守的渎职罪名。
      他几乎全料中了,除了一点没有想到:第一个站起来的是凯尔文·卢卡。
      在过去,“卢卡”绝对是“强硬”的反义词。伊利安记得第一次和卢卡勋爵共同合作时对方谦和的微笑和微弯的脊背,哪怕所谓的“合作”本质只是威胁与逼迫,那张扁扁的短脸上却一点怒气或耻辱都没有,只有浅浅的、羊一样温顺的笑容。
      时至今日,当凯尔文·卢卡站起来发话时,旧日微笑的纹路仍留在他眼角唇边,然而那笑意已大不相同。战争改变了一切,恭顺的羊羔一旦生出利齿,会比群狼撕咬得还凶狠百倍。
      “……总而言之,此次‘事故’绝非偶然之失。贵族青年的血不应当白白流淌,更毋论还有一位尊贵的皇室不幸罹难。倘若我们对此姑息纵容,盖亚的安宁繁荣将不复存在,陛下的安全亦将难以保障!因此,严厉的惩处是必须的——”
      他向伊利安看了一眼,眼角的笑纹毫无温和可言,每一条都透着志在必得的恶意。然而当他收回目光,望向高座上的皇帝,脸上的痛心疾首却又显得无比真诚,好像那个下流的俱乐部是什么哲人堂似的。
      但没人在意这些谎言有多么牵强造作,真相从不重要,重要的是政治。伊利安看着皇帝,却没办法从那双冻湖一样的蓝眼睛中看到任何征兆或答案。
      “——我谨代表卢卡辖下的选民们向您提出此议,但卢卡绝不是唯一关心您的臣民。”卢卡说,向皇帝躬下身。与此同时,另几位勋爵站了起来。
      他们无需开口,沉默本身已足够有力。显然,这不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战斗。伊利安深吸一口气,将准备好的辩词在舌尖上滚过一遍,起身开口:“陛下,请允许我——”
      皇帝举起右手,五指微分,手掌半竖,虚虚向下一按。
      停。
      所有人安静下来,皇帝绽开一丝冰冷的浅笑:“谢谢你的关心,卢卡——还有诸位。但这提议无须讨论。已有人为此负责了。”
      他随手一挥,废墟的投影瞬间放大,一份简报出现在每位议员桌前的屏幕上。“事故发生地:维克多之乡,私人用地,产权属于格雷·莱伯特——也就是我不幸的堂哥本人。事故原因:线路故障导致反应堆过载——一个不幸的意外。假使没有治安巡逻队及时赶到,采取救援措施,可以预想,只会有更多的不幸需要哀悼。在此事上,我不认为我们英勇的戍卫军军人们有什么需要指责之处。”
      卢卡勋爵眼下皱起两道阴沉沉的纹路:“陛下,这不仅关系到戍卫军——”
      皇帝直接无视了他的插口。
      “再一次,我感谢诸位对我本人的关心,但我更希望大家将这种关切予以我们的帝国——尤其是现在这样艰难的时刻!”以痛切的目光扫过每一位勋爵后,皇帝用一种克制而痛惜的语气继续道,“埃西提亚的背叛不仅伤害了我们的帝国,我们的人民,更在我们团结一致的手足之情上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伤口。然而,正是因为我们的勠力同心,因为诸位的忠诚与信任,这种卑劣自私之徒可耻的企图才无法得逞,帝国才得以重归完整安宁。
      “眼下,咱们的首要之务是重振帝国,而这一重任更需要我们的同心共力。作为帝国的皇帝,我最不愿看到的,是另一个‘埃西提亚’——一个不信任同伴、不忠诚帝国的叛徒!当然,我相信在座诸位,卢卡勋爵,伊思菲提欧勋爵……”他一一看过去,最后落在伊利安身上,钴蓝色的眼眸中难得地泛起一丝柔波,“……还有伊利安——维尔塔斯勋爵。”
      那一眼几乎让伊利安心脏停跳。然而皇帝的目光稍纵即逝,再次向众人看去:“我相信诸位,正如诸位将忠诚与信任寄于我。只有我们携手并进,帝国才能走向更伟大的辉煌。大家请坐吧。或者几位还有新的提案吗?”
      “感谢您的信任与厚望。”伊利安第一个躬身道,“一切为了您和帝国的辉煌。”
      除了他欠身落座,另几位勋爵的脸色都不太好看,犹豫再三才含糊地点头坐下。卢卡脸上再一次露出微笑,只是那笑容显得极为虚假:“为了帝国的辉煌。”
      皇帝的笑容倒仍十分得体:“还有哪位阁下有话要说?”他目光落处,帕克斯勋爵站起来,微一欠身:“基于陛下的经济共进方针,关于各星区间贸易边检费率和关税比额,我有些建议望同诸位讨论……”

      然而直到议事会结束,没有任何一项决议真正得到通过。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2章 C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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