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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C4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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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莉莲向赫里蒂奇和拉夏转达自己的提醒后,莱恩在第二天接到了拉夏的通讯请求。他对此并不意外,对于任何赫里蒂奇牵涉其中的事,拉夏从不掉以轻心。然而他没想到对方开口的第一句会是:
“索尔玛死了。”
莱恩脱口道:“什么?”
震惊并未持续太久。莱恩仍记得自己小时候在市场里远远望见那身明黄色防护服时心中的向往,还有第一次看到那条玫瑰红裙子紧紧裹在蜥人瘦小的屁股上。那时他才多大?十二岁还是十三岁?反正年轻得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而索尔玛已经是位成熟而有魅力的女人、一个颇有名气的蛇头了。
是的,他回想着,那时候皇帝还是斯派克,而现在莱伯特已在位二十年了。
他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声音有些沙哑。他在黑船上没待太久,与索尔玛也绝算不上亲密,但知道一个认识的人——一个朋友去世总不是什么愉快的事。随即他意识到自己刚刚的想法,也许他之前没想过,但在内心深处,他确实将索尔玛视作一个朋友。
“一个月前?”拉夏想了想,“大概吧。她六十六了,已经算很长寿了。”
“是啊。”莱恩喃喃道。亚种通常在六十岁左右就会开始“衰落”,不像落潮,而是落日——前一分钟还好端端地挂在天上,亮堂堂得仿佛永不沉没,下一刻就什么都不剩了。在b-25他认识一个矿工,从跟人打赌摔跤的小伙子到扔进火化炉里的一把骨头,也不过只有半个月。
“我以为你应该知道的。”拉夏说,“还是只顾着捧你的新人,太忙了?”
莱恩怔了怔,惊讶于拉夏嘲讽的语气和那一丝隐隐的怒意。“我很久没和她联系过了……”他解释似地说,又停了下来。
新人。
“这跟索尔玛没关系,是么?”他慢吞吞地说,“你想说什么,拉夏?”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莱恩?”
他在做什么?莱恩仰起头。只需要一点助力推动,朱莉·沃特就已经差不多吃下了宙神座一半的人口市场——说明至少在这片星空,他的舰队还有点威慑力。而他也确保那女人明白,如果再有什么恶心事发生在她的“货物”身上,他会照原样让她也尝尝滋味。当然,暴力威胁不是给奴工争取权益的最好方式,但这怎么也算个起点。接下来,如果能走通贝恩·巴克那边的门路,给那些无路可去、只能将自己廉价出售的人多一点选择的余地,莱恩想,这就是他全部能做的了。
“大概吧。”他说。
拉夏发出一声尖利的冷笑:“大概?连盖亚这边的走私客都在传你那位朱莉小姐的名字。你他妈跟我说大概?她给你吃了什么迷魂药?还是你觉得当人贩子挺有意思——”
莱恩只说:“我总比莱伯特强些。”
粗重的呼吸声从扬声器中传来,拉夏沉默着,直到莱恩以为他不会再开口的时候,他轻轻地笑了一声:“你他妈真是个疯子,莱恩。”
莱恩也笑了:“谁说不是呢。”
他们大笑了一会儿,好像刚刚谈论的不是上万人的所去所从,而是一个叫人发疯的笑话。笑声平息后,拉夏说:“跟我说说,你都干了啥好事?”
莱恩舔了舔嘴唇,开始解释一切。等他把所有那些有点疯狂——可能不止有点——的计划讲完之后,拉夏忽然说:“你知道我们治安巡航的范围吗?那包括了距离盖亚七光分以内的所有跃迁港。”
莱恩合上眼睛,看到星空中无数商船汇成巨大的光流,贝恩·巴克绝对拒绝不了这个。他很快睁开眼,摇头道:“那又怎么样?这事跟你没关系——”
拉夏轻松地打断他:“我可没说这是个建议。”
莱恩皱起眉:“不,我不能把你拖进这档子事里。赫里蒂奇会杀了我的——”
“她不会。乖,别像个小孩似的闹脾气。”
“拉夏!”
拉夏叹了口气,轻浮的笑意从声音中褪去,显出粗粝而坚硬的真实:“如果你真想做点什么,光宙神座那点地方是不够的。你不能在井里拦江阻海,莱恩。”
拉夏是对的。
尽管非常、非常地不情愿,莱恩还是在下一次“内部会议”时添了一把投影椅。有了拉夏——戍卫军治安巡航队长的保证,贝恩·巴克显得非常通情达理(倒不是说他平时有多不近人情)。
大体上,莱恩会说这是一次挺成功的谈判:朱莉得到了销售渠道;巴克的商队在几个跃迁港获得了不会公开的优先进出权;一些幸运的奴工们会发现自己的“卖身契”上多了最低工资和最长工时——这当然既不公平又不完满,但至少对莱恩来说,这已经是他能得到的极限了,反正他从不擅长讨价还价。
人人得偿所愿。他们在结束时微笑,握手,拍着肩膀表示信任或友善,除了拉夏。会议一结束,他的投影就消失了。
莱恩觉得这有点奇怪,但他花了太多精力在自己不擅长的工作上,没顾得上思考老友的突兀之举。不,事实上,他认为这并不突兀:会议后半场拉夏一个字也没说,面无表情地僵坐着,投影手指却几乎陷进黑色扶手椅中。
他讨厌这事,莱恩忖思,所以不想在这多待。这理由合情合理,他叹了口气,觉得自己欠了拉夏一大笔可能永远也还不清的账。
他也许是对的,但他仍犯了个大错误:拉夏的沉默、僵硬和匆匆离场不是因为什么见鬼的肮脏交易,只是因为他看到了一个人。
纠正一下,一个操他妈的杂种。
拉夏不喜欢这个词,但用在这个人身上该死的正确——他是个活该下地狱的杂种!
他只出现了不到半分钟,给商会的一位女士送进来她落下的文件夹,也许只有二十秒。但对拉夏已足够长了,好像足有二十个世纪那么久。而他第一眼就认出是他了。
当然,他和四十二年前并不一样。他还是个大块头,但脊背已不再挺拔。那张宽阔的、总是赤红的脸膛此时松垂而皱缩,曾经凶狠的眼神变得谦卑无害,茂密蜷曲的棕发也已寥寥无几,勉强遮盖在苍白的头皮上。他畸形的、少毛的半圆耳朵温顺地伏着,死气沉沉。然而拉夏还记得曾经它们在他头侧翕张抖动的可笑样子,像两个微缩的胎儿扭动着号哭,又恶心,又让人忍不住大笑出声。
真的,那太好笑了,哪怕为了那场大笑他眼眶上挨了狠狠的一拳头,一个星期都睁不开眼。
“谁敢再那么瞧我,谁就别想要眼睛。”拉夏模仿着半熊人的腔调。铁山说“瞧”的时候总像是“嚼”,“嚼嚼这个”、“嚼我的好戏”、“有你好嚼的”……他几乎要笑起来,却又忍不住地觳觫发抖,只得拼命抱紧自己,用那条他十五岁时就失去了的手臂。
不,这些都只发生在他的想象中。现实里,拉夏坐在他的灰鸽号里,死死地瞪着眼睛。他的右眼不知为何疼得厉害,多么奇怪,那明明只是一颗装着摄像头和神经接口的假眼睛。
早在四十二年前,真的那颗就被半熊人铁山挖出来了。
回忆带着腥气漫上来,红色充斥视野,仿佛旧事重现。哪怕知道这不过是脑子里的幻觉,拉夏仍下意识地放轻了呼吸,每次只一小口,轻轻地吸进去,停一秒,再轻轻地吐出来,最大限度地避免牵扯肌肉,避免造成疼痛。就是这杂种让他学会的这个,拉夏想,假眼睛一跳一跳地疼着,让他想要嘶吼,想要扣动扳机,想用他的合金手臂将那人撕得粉碎。
然而事实上他什么也做不了——至少现在不行——他没办法追上一个投影把他掐死在地狱里。于是他只得僵坐原地,直到会议结束,一把掐掉投影信号后才吐出一口带着甜腥味的呼吸。疼痛仍在他肺腑里翻涌,又很快被另一种奇异的热度吞没——复仇的火焰。
“亲爱的,你这活干得可不怎么样。”他喃喃道。这不是抱怨,他决不抱怨赫里,决不抱怨那段艰辛时光——那段赫里早出晚归赚医药费而他学着用钢铁将自己重新拼凑成人的日子,有些日子她会在回来时瞒着医生偷偷塞给他一颗糖果,一颗糖果代表一条人命,代表一个可以被擦去的噩梦。赫里用糖和铁(还有吻)把他补全,而当他发现也许她遗漏了一颗糖时,旧梦的苦痛过后涌上心头的却是难以言说的喜悦。
他不再是那个残缺的少年,那个被家人抛在病床上的躯壳,那个挣扎在各种难以亲近的钢铁之躯中的软弱者。他是拉夏,灰鸽号的船长,半人的怪物,受诅咒的铁害虫。他当然可以为自己弄到一点甜头。
拉夏用一种愉悦得可怕的声音自言自语:“抱歉,宝贝儿,这颗糖是我的了。”是的,这次他不会告诉赫里,不会告诉任何人——这是属于他自己的奖赏,他打算独饮这复仇的琼浆。
首先,他得找到他的小糖果。拉夏动了动念头,灰鸽号的处理器连上网络,将一个女人的资料呈于他面前,铁山递文件的那个女人。他目光下移,姓名、种族、登记所在地……忽然,他的目光凝滞住了。
那是一页商会成员的注册信息,显然,这位女士是来自新家园协会的代表。
新家园协会!拉夏瞪视着这行文字,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新家园协会,他茫然而狂乱地想着,他和他们打过交道,认得他们的头儿,那个普星人,也许还见过这个什么代表。他见过很多新家园的人,却独独没见过铁山!天啊,他们甚至可能在同一艘船上待过,可能曾擦肩而过,只是他该死地没有回头!
怒火突如其来,失去控制。拉夏还未思考,一支光子炮的合金炮管已哐地一声砸在灰鸽号的地板上,那是一具十足的凶器,惯于屠戮的炮口却发着颤,痛苦地抖动——假使金属可以感受到痛苦的话。事实上,整架灰鸽号都在随着她主人的痛苦而战栗,直到拉夏深深吸了一口气,将那巨大的凶器收起,从狂怒中冷静下来。
他继续调查,如果有帝国戍卫军治安官的权限,那么骇入一颗行星的海关系统也不算太难。没花多少时间,数十页的新家园协会雇员名单、过关报表密密麻麻地出现在屏幕上。拉夏看了一会儿,咬着嘴唇从座位下扯出神经接线,将那玩意捅进颈后的接口。刹那间,海量的信息数据自神经呼啸而过,他浑身绷紧,肌肉痉挛,左眼瞳孔无法自制地震颤扩大,又陡然收作一个黑点。
过了两分钟,他猛地吐了一口气,擦了擦嘴唇上咬破流出的血痕,露出一个残酷的笑容:
他已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拉夏眨着眼睛,从长长的列表中调出一份海关记录,缩略图里,熊人混血夹着肩膀,谦卑地点头哈腰,不再年轻也不再强横的脸上挤着一个平凡得近乎卑微的笑容。海关给这个男人登记的名字是比尔·巴瑞。
比尔·巴瑞,这是他的真名吗?拉夏试着念出这几个简单的音节,却只感到陌生。“铁山”是一个巨大的、腥臭的阴影,而“比尔”……只是个他妈的名字而已。一个普通人,一个正在走向衰老的人,一个无罪之人的名字。
拉夏猛地打了个哆嗦,失去的眼睛再一次疼起来,疼得他直犯恶心。而在思维深处,他明白这糟糕的感觉从何而来:他为自己的软弱而恶心作呕,为自己的一丝怜悯而心生憎恶。他用力抖了抖,好像要将某个不安的念头甩开似的。“去他妈的比尔。”他说,声音很轻,却透着一种绝不可动摇的坚决。
有了名字和终端号码,接下来的事就变得轻而易举了。根据航空备案来看,新家园协会的代表并不会在维尔塔斯舰队驻点停留太久,他们的飞船将于12月20日下午1点出港——也就是后天下午。拉夏调出投影星图,飞船航线像一条细细的金线从宙神座中心飘出来,一路经过十几个跃迁点,曲曲折折地落进风琴座的一角。
他眯着眼睛盘算着,从盖亚到维尔塔斯驻点并不太远,他完全可以弄一天调休就把事情解决掉。但真的要在那儿办事吗?拉夏犹豫了,他刚刚还在那里开了场投影会议,而原本的计划——他是想去帮忙的!弄死一个会议盟友可绝对算不上帮忙——哪怕只是个助理跟班。
他摇摇头,重新思考这个复仇计划。前海盗沿着金色的丝线看了一会儿,伸出手,在金线的尾端画了个叉。
风琴座d-381——“铁山”比尔·巴瑞命中注定要死在这里了。
拉夏上一次来矮行星d-381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事实上,自从新家园协会和“玛丽号”的海盗们建立友谊后,海盗们就很少去d-381了,毕竟那里只是个对外的门面,应付应付政府部门的监管罢了,真正做生意、搞培训什么的还是在小行星带上的基地为主。然而这一次,新家园的飞船却的的确确是往d-381去的。
好在这并未对拉夏造成什么困扰。就算埃西提亚执掌市政厅那会儿,潜入d-381上的基地对海盗们也并非难事。更何况如今埃西提亚倒台,风琴座落入帕克斯手中,仅凭帕克斯那点舰队,控制几个要塞空间站已属不易,这种无人问津、鸟不拉屎的鬼地方恐怕连一支中队的人都凑不齐,对拉夏来说,简直和敞开大门欢迎没有区别。
尽管如此,拉夏仍决定谨慎行事。他比新家园的飞船早到了半日,却没有直接驶入基地的穹顶,而是迫降在了基地外一公里的一座环形山内,继而跨过冰封的丘陵,徒步向基地进发。
与拉夏料想的一样,他没有遇到任何检查,便轻松地进入了穹顶。此时是盖亚标准时的凌晨四点,基地街头空无一人,只有一串串好坏参半的夜灯提供着微薄的亮度。他循着记忆,很快找到了新家园协会的起落港——一座位于基地边缘的私人仓库。他在仓库旁的巷子里等了几个小时,直到穹顶完全亮起来后,那艘他在文档里看了无数次并牢记于心的客货两用中型舰船才姗姗来迟,泊入港中。
炽亮的尾焰刚消失,拉夏便猫着腰跟了上去。他特地换了一身铅灰色的运动义肢,没了往常随身的那些重型枪炮,显得格外纤瘦细小,如同一道窄窄的影子贴在墙边,完全覆盖在飞船的阴影之下。
舱门打开,先走出来的是个女人,身姿异常挺拔,步子很大,正是那个商会成员。陆陆续续又有十来号人从飞船里出来,脱下头盔大声说笑着,跟在那女人后面往通道走去。
其中,有个大个子落在队伍偏后的位置,微微低着头,腰有些弓,脚步也有些拖沓。他没摘头盔,但拉夏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就是比尔·巴瑞,铁山,他的最后一颗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