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日月明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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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中燃着极清的香料，王谷雨第一世离家过早，对香料的学习半途而终，因而也嗅不出这到底是什么香，只觉得这香倒是真符合于睿的性子。清净自然，又带着点凝冰的顽固。
王谷雨坐在圆桌边，手边是于睿替她斟好的热茶和一叠松子糖。
于睿将碟子推至她手边：“我想你会喜欢这糖果。”
王谷雨看了眼糖果，只觉得嘴里似乎又泛起了草药的刺激气味，便即刻摇了头，将糖果推远：“现在不喜欢了。”
于睿笑了笑，也并不恼，只是淡淡道：“如你所愿，我见了你的兄长，你是否也该向我解释一下这封信？”
她的视线一下变得肃然：“你在信中将开元十五年至开元开元十九年的中原武林大事件件细数，其中细节详细度更是非亲历者不可知——你若只是歌朵兰沙漠下的跋汗幼童，怎会知晓如此多辛密之事！”
王谷雨闻言却是托腮歪了歪头，“啊”了一声，软软道：“这些事过了十几年就成辛密了吗……我不知道呢，毕竟当年你们那些事不是都做的挺公开的？”
于睿绷着声音道：“你果然不是般遮娜，那么他的妹妹到底怎么了？”
王谷雨沉默片刻，方才低低道：“你放心，我从未杀人夺尸，我醒来的时候，这孩子气息近无，估计已经死在跋汗的牢中了。”
于睿闻言抿紧了嘴角，面对“常理之外”使她面部有些过度紧绷，但却由于王谷雨到底不是恶灵夺魂而令她稍微松了口气——虽然她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因此而感到放松。
她颇为严苛道：“般遮娜，我并不知晓你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但我却想告诫一句‘往事已矣’。你既重生，就该好好珍惜这辈子，莫要活在上世的阴影下，反误了此世正道。”
王谷雨的食指摩挲着杯沿，忽听得这话，忍不住莞尔。
她笑道：“你与我一路走来，可曾见我被往世所扰？若我被往世所扰，早二十年前，中原武林就合该大乱，哪里轮得到明教动手？”
于睿闻言大惊，望着王谷雨的视线惊疑不定。
王谷雨第一次见到于睿身上出现惊慌的情绪，觉得有趣，毕竟她一直都是成竹在胸，似乎万事皆在掌握的模样。于是王谷雨便慢慢道：“很多人都和我说过你聪明，所以在递出这封信时，我就再也没想过还能瞒住你。便是现今瞒住了你一时，估计也长不了一年。”
“天下三智，总归不会浪得虚名。于睿真人不若猜猜，您觉得我会是谁？”
于睿见着圆桌对面的孩子笑意盈盈地模样，不知为何却从她那双显得漠然的眼中感到了轻微的恐慌。这种不能掌控无法预知的恐慌她似乎也在别人身上看过，这般极度的自信，对自己绝对的信仰，以及理所当然的我行我素。
上一个有着这样眼神的人，酿造了震惊天下的“开元惨变”。而今于睿再次见到这副眼睛，却是在一个孩子身上。
于睿觉得讽刺，却又觉得理所当然。一个死了又活的妖怪，那么无论在她身上再发生些什么，都是不值得惊叹的小事了。
王谷雨轻点着桌面，仄歪着脑袋轻声道：“猜出来了？”
于睿看着她，神色变化了多次，最终停留在了连她自己也探不清的复杂上。
道士叹息道：“‘雨秀’王谷雨……你竟然活着。”
王谷雨便露出了笑容：“天下三智名不虚传，找纯阳于睿吐苦水，果然最为合适。”
于睿已从震惊中缓神，再度恢复了她沉稳得体的模样，淡淡“哦”了一声：“是么？我却以为比起我，或许叶坊主更为合适呢。”
王谷雨眯着眼，拖长着语调：“……叶坊主？”
于睿：“今年年初的事，公孙大娘退隐江湖，叶芷青接手了忆盈楼，因楼中七秀盛名，现已更名‘七秀坊’。”
王谷雨沉默了片刻，方才软软道：“叶师姐是好人，我曾想劝她不要参与恶人谷之战，只可惜没来得及。”
于睿却道：“我想便是你通知了，这场仗七秀也不得不去打，甚至还要倾尽所有去打。”
王谷雨的表情慢慢凝起，于睿却微微笑了。
于睿道：“雨秀成了雨妖，更和雪魔王遗风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七秀坊为了自辩，还有其他选择么？”
王谷雨冷冷道：“便是公孙大娘也从未对善恶妄加断定，你们‘雨妖’叫的倒欢。”
于睿并未因王谷雨言辞的冒犯而恼，而是像对待坏脾气的小孩一样缓缓道：“你既然对忆盈楼有情，当初为何又要进楼中？一旦被人发现你曾是谁，七秀坊的麻烦我不认为你想不到。”
王谷雨冷笑：“真是笑话，若以你的理论，我怎么不见你将你师弟一剑刺死以谢天下亡魂？祁进手上的血可比我多多了。”
于睿冷声道：“祁师弟他早已改过向善，这些年来所作所为哪一件不是在赎罪？倒是王姑娘，少年血债，即使后受感化拜入七秀，却在当年依然拒绝围剿雪魔，更是剑指江湖侠士，强纵恶人。”
王谷雨嗤笑，她形容幼小，因而这番形态显得尤为讽刺。
王谷雨软软道：“呵，要不是因为纯阳有山石道人吕洞宾，而吕仙长的背后则有唐皇——祁进能不能活着成为纯阳五子我相信于睿道长比我更清楚。”
“我只是运气不好罢了。”
于睿默然不语。
因为她知道王谷雨这话虽然含了个人情绪，但却是实话。若昔年忆盈楼如同纯阳宫一般有朝廷全力支持，而并未因为公孙二娘与安乐公主之事在唐皇心中留有龃龉——区区“雨妖”旧事，完全不能触动“雨秀”半分，更不会逼得王谷雨叛入恶人谷，造就当时悲剧。
于是于睿转过了话题：“有件事我一直很好奇。以你的能力，当年要安全遁入恶人谷应该毫无困难，为何却终在昆仑……”于睿斟酌措辞。
王谷雨知晓于睿的意思，她拖着下巴仰着头半晌，方才云淡风轻道：“不记得了。求名的侠客为了杀一个人有多少手段你也并非不知，逃得太累，中了计，便没能再逃得掉，只能死了。”
于睿半信半疑。
于睿看着王谷雨如今这副模样，便忍不住想着当年雨秀的风姿形貌。她想，王谷雨成为般遮娜其中遭遇，必是常人难以想象的艰险困苦，这令她一时间反忘了质疑这违反伦常之事，倒是有些悲从中来。
她看着王谷雨轻声道：“你当年的事我常听师兄讲起。”
王谷雨闻言笑了：“是吗？可希望不尽是坏事呢。”
于睿忍不住笑了：“是好事，雨秀的书法，我现今还留有一封。”
王谷雨故作惊讶：“真的？”她有些遗憾的看着自己如今握不稳笔的手，“只可惜现在太小了，不然我定为真人再写一封。”
这句话一过，两人之间先前剑拔弩张的气氛便一扫而空。
于睿抿嘴：“我好像知道你为什么会给我写这封信了。”
王谷雨半假半真道：“反正你已经起疑，与其费尽脑子瞒你，不如用此事做个交易。”
她看着于睿，眼中暗芒微闪：“和聪明人打交道很容易，尤其是一位淡薄世事的聪明人。聪明人不用你多说，便清楚的知道什么该保密，而淡薄世事之人一旦决定保密，这世间便再无他物能诱他们开口。”
于睿：“这是你开口的原因？”
王谷雨笑道：“对，因为我有把握今天之后，你不仅会替我保密，还会因为这个秘密来帮我。实际上，便是看了那封信，你依然没有向卡卢比吐露半分不是吗？”
于睿玩味道：“我的确会保密，但你为何会觉得我甚至会帮你？”
王谷雨淡淡道：“因为你怕在纯阳重演‘南屏望北村’。”
她勾起嘴角，眼角微眯似在回忆：“当年那些人有一句话至少没说错——我与雪魔，确确实实是一类人。”
“谁让我们曾经流着一样的血呢？”
王谷雨端端正正的坐在圆凳上，仰着脸望着于睿，她的嘴角扬起的弧度羞涩天真，眼中却忍不住有些苦恼，看起来真是再简单不过了。
王谷雨告别于睿，见到殿外静候的卡卢比，便乖巧的上前握住了他的手。
王谷雨仰头道：“哥哥和真人聊了些什么？”
卡卢比摸了摸王谷雨的小脑袋，温声道：“没什么。”
王谷雨眨了眨眼：“那真人和我们一起走么？”
听见这话卡卢比浮出苦笑。
他不知如何回答王谷雨的问题。于睿愿意见他，他本十分欣喜，然而在经过了与于睿极为冷静地交谈后，他又恨不得于睿没有见他。
因为或许这样，他还觉得好受一些。
于睿拒绝他，是因为已经有一个人走进了她的心里。就像卡卢比没法将于睿从自己的心中移出一样，于睿也无法将谢云流从自己的内心排除。
这是一个无解的结。于睿因为尊重他而拒绝他，而卡卢比却不愿意输给一个幻影。于睿不论怎么后退，卡卢比都想要追逐上去，就像他曾在地底追逐着那抹月光。
卡卢比觉得，如果于睿不见自己，如果不知道谢云流的存在，自己大概会一直一直在纯阳等下去，直到他的月亮愿意重新照耀他。
然而现在却不行，就像于睿心中有了谢云流，卡卢比已经有了一颗星星，而这颗星星使得他不能，也无法去追逐月亮。
因为这颗星星是这样幼小，卡卢比自己能忍受孤独与饥寒默默等待，可是他的星星不行。般遮娜需要一个稳定的家，她需要着自己的呵护与爱，她已经失去了一切，自己不能够再因为自私而使得自己的妹妹继续牺牲下去。
她牺牲的已经够多了。
卡卢比眼神兀得柔和下来，他牵着王谷雨的手轻声道：“真人有更要的事，不和我们走了。接下来的路，只能般遮娜和哥哥一起了。”
王谷雨便认认真真的握着卡卢比的手：“没关系，哥哥去哪儿我便去哪儿，哥哥我们接下来去哪儿呢？”
卡卢比目光也有些迷茫。他对中原一无所知，心中只有再见于睿一面的信念。如今此事达成，卡卢比心中执念一散，一时间竟是找不到前方的目标了。
王谷雨看见卡卢比的样子心下了然，她便笑着拽了拽卡卢比的手，将对方的注意迎来后，方才作着一副懵懂模样，带着小小的期盼道：“对了，如果和哥哥想去的地方不冲突，我们能去西域看一看吗？”
卡卢比闻言半跪下身，平视着王谷雨道：“般遮娜怎么想去西域？”
王谷雨小心翼翼道：“因为刚才真人和我聊天时说了西域美景，听真人说那儿可漂亮了，我想去看看。”
卡卢比一听是“于睿所说”，心下顿时了然。于睿聪慧异常，从不会说些多余之事，她会对王谷雨说这些，在卡卢比看来便是特意借王谷雨之口来为他指点一条通路了。这般以来，也能解释为何于睿会找王谷雨聊天，虽有同行感情在，但若是为了借王谷雨之口说些以她如今的身份已经不便直述于卡卢比的事，倒的确更符合她的行事作风。
实际上，比起中原，西域的民族与跋汗有诸多相通之处，更适合卡卢比生存。
卡卢比一时有些感概，便摸着王谷雨的头问：“真人还说了其他的吗？”
王谷雨作势想了想，方开口道：“真人还说了明教！她说明教有着西域最漂亮的月亮！”
顿了顿，王谷雨方才又重复道：“哥哥，我们能去看一看么？”
卡卢比见她这副样子，心中柔软更甚，顿时便将她整个抱在了手臂上站起，轻轻吻了下孩子的额头，微笑道：“去，我们这便去明教，哥哥带般遮娜去看月亮。”
王谷雨坐在卡卢比的曲起的手臂上，两手搂着卡卢比的脖子，头磕在他的肩膀上，心中默默给自己打了个勾。
在她看来，中原根本就不适合卡卢比生存。中原各大门派的势力角逐以及特有的排外，只会令卡卢比深陷重重危机——倒不如选择明教。如今光明寺事变刚过不久，陆危楼急需新的力量加入，卡卢比出现正应了陆危楼所求，便是卡卢比自己不说，陆危楼也会为了重返中原而极尽去保护这些新力量。只要到了西域，哪怕自己不去算计，只要陆危楼不是傻子，凭借卡卢比的能力，必然能在明教分得一席之地。
王谷雨趴在卡卢比的肩上，重新走进雪幕时，漫不经心的想。
等到了明教，还得想个法子把陆危楼引来。
嗯，这个倒是不难……
卡卢比真撑着伞随着洛风下山去，忽得感觉肩膀一沉，侧首一看竟是王谷雨倦极而眠。卡卢比见状，眼中满是温柔，小心翼翼的将她裹进厚厚的大氅里，方才又举步往前去了。
他觉得，有肩膀上这幼小的生命在，纯阳看不见尽头的阶梯，似乎也不是那么令人抱憾了。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日月明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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