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飞》那年似水

3、第 3 章

　　11月快结束的时候，上海下起了整整三天的大雨。空气湿冷，却也冷不了中共铺天盖地的《抗日救国宣言》掀起的热潮。
　　国内的舆论形势将战争推到了另一种高度，民众迫切的统一战线心情也愈发热切。
　　12月伊始，街面上越来越多的游行队伍和荷枪实弹的国军队伍拉开了剑拔弩张的阵仗，工厂和商会也逐渐参与进来，今天是棉纱厂的工人罢工，后天是机船部的工人堵了财政厅……每天都有不同阶级的游行和政府出动的镇压，原本就不甚太平的世道更显艰难起来，物价更是一日三涨，人心变得如风雨飘萍，更加小心和惶恐。
　　再往后来的几个月，日益高涨的抗日救亡浪潮在全国迅速扩大，各党派的谈判僵持不下，停止内战的呼声只高不低，但都没有实质性进展。愈来愈多的工人和学生对政府的无作为感到不满，每天都有罢工罢课的事件在各大城市上演。
　　文绮和报社的同事揣着相机小心翼翼地穿行在群情激奋的游行队伍间，眼见那些或稚气或沧桑的面孔，在国仇家恨中用这样的方式宣泄愤懑。
　　生存，其实是个很现实，很残酷的问题。
　　再见到周绍延的时候，春光已经大好，严冬里那种萧瑟的阴冷如同黄浦江水奔涌而去，文绮总疑心人间四月芳菲在这种乱世里来得不真切。
　　接到学生包围警备司令部的消息没多久，文绮赶过去时局面已经控制了下来，除了个别受轻伤，其他的人正在被士兵驱散。隔着层层人影，文绮一眼就看到了身着草黄德式尖领军装的周绍延。
　　他此刻的形容看起来，真的有点——狼狈。领口的风纪扣已被扯开，大檐军帽有些偏，嘴角是流血肿起的。
　　文绮觉得有点好笑，忍不住就弯起了嘴角。
　　周绍延抬眼，看到不远处的文绮身穿白底蓝花的高领旗袍，下摆低垂，笑得暖如春阳。
　　文绮冲他摆手，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间洋咖啡馆。
　　咖啡馆窗明几净，将外面的喧嚣隔绝开来，只剩穿着考究的绅士和淑女坐在里面轻声低语。
　　“没想到还能再见到周参谋长。”文绮握着精巧的小银匙轻轻搅动醇香的咖啡。
　　唱片机里传出轻柔的西式音乐，气氛恬淡得恰到好处。。
　　周绍延已经整理过仪容，身上军装映衬得他清俊有余，军人的肃杀气息略淡。“我也没想到还会有机会跟文小姐喝咖啡。”
　　因为摘下了军帽的原因，文绮这才看到他左边的额角有一伤口，红肿之处带有隐隐的血迹。“伤口不处理可以吗？这里附近好像有医院的。”
　　周绍延道：“警备司令部有医务室，我稍后过去看看。”
　　文绮好笑道：“你这人，怎么眼巴巴地被人打也不晓得还手呢？”
　　周绍延幽深的眼眸敛起，凝出一股沉重。“我是军人，职责是保护他们。”他的说得很自然，脸上也带着淡淡的笑意，只是看不出来是什么意味的笑。
　　文绮抿了一口咖啡，醇厚的苦涩夹杂微甜弥漫在口中，“可惜……可惜没拍到照片。”
　　周绍延道：“这种见报的机会，还是让给别人好了。”
　　文绮道：“这次的事情虽然没有闹大，但是政府方面总该给个说法的。”
　　周绍延喝咖啡的时候两道英气的眉毛会微微蹙一下，仿佛对咖啡的滋味颇有异议似的，“上级没有指示，我们不会应民众的要求去做任何妥协。”
　　文绮道：“何先生至今避而不见，是不是他一天不表态，那些被捕的学生就一天不能被释放？”
　　周绍延道：“目前，是这样的。”
　　文绮也不知该说什么好，空气里流动着一丝僵硬。好在文绮是见惯了这种场合的人，当即只是重重呼了口气，道：“逆势而行举步维艰，贵党还需练就一副铜皮铁骨，一面对付日本人一面抵挡无知人。”她的重音落在最后三个字上，意义显然。
　　周绍延笑了笑，道：“文小姐说话还真是入理三分、”
　　文绮也只是耸了耸肩，回之一笑。
　　走出咖啡馆的时候，阳光渐淡。
　　“我开车送你回去吧。”周绍延将军帽戴好，真诚道。
　　文绮摇摇头，“我还有一篇采访，正好这个时间点可以慢慢走过去，你还是去医务室处理下你的伤口吧。”
　　周绍延道：“你不说我都差点忘了，那后会有期。”
　　“再见。”文绮噙着笑同他道别，然后转身朝截然相反的方向走去。
　　走了两步出去，文绮停下来，转身，还是忍不住转头回望了一眼，见周绍延笔挺地立在原地，目光并没有随她过来，而是看着他前方的地面，神色凝重，若有所思。
　　他在想什么呢？
　　那个人举止谦和，但当没有旁人在看他时，他好像从来都是不笑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