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雕] 春草年年绿》松寥片石

2、第一回 称名忆旧容（中）

　　杨康？

　　听到这个名字，郭芙不由又是一呆。

　　今日所见尽是光怪陆离，纵然她平生见识非凡，此刻也有些承受不住。愣了半晌，她才有些不确定地问：“杨康……你、你是杨大哥的爹爹……你不是已死在欧阳锋的蛇毒之下了？”

　　杨康听了她的回答，脸上却忽然露出了古怪的神色。沉默片刻，他淡淡问道：“请问郭姑娘，是何人告知你昔年杨康身死的原委的？就我所知，令尊令堂对昔年之事均是讳莫如深，‘飞天蝙蝠’柯大爷也应不曾说与你听才是。”

　　郭芙一怔，一颗心不易察觉地一沉。若说方才还将信将疑，她现下却已确信眼前之人必是杨康。且不说他与杨过那相似的面容，单是这份机敏，当世便少有人及。

　　她原想回他一句“我先问的你，自是该你先答我”，但见了杨康的神色，却又默然咽下了这一句色厉内荏的反击。她很清楚，他的才智即便不如她母亲黄蓉，也不遑多让，在他面前耍小聪明恐怕只会弄巧成拙。

　　杨康见郭芙默然以对倒也并不紧逼，他不经意地摩挲着腰间竹棒，极为慎重地问了他的第二个问题：“再请问郭姑娘，现今是哪一年？”

　　郭芙终于苦笑出声。

　　不过两个问题，她的底细就给此人摸得一干二净，不愧是杨过的生父。

　　但既然杨康能问出这样的问题，很可能说明他确实知道一些什么——一些她并不知道的东西。思及此，郭芙再顾不得其他，扬眉便问道：“倒要请教杨叔叔了。我只道今年是咸淳九年，如今看来，却似是理宗年间了？”

　　理宗年间。

　　郭芙说这四个字的时候嗓音清亮，面貌明艳，然而杨康却从她的神色里察觉了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恍惚。这恍惚他一点也不陌生。二十年前他刚刚醒来，挣扎着从铁枪庙后的土坟里爬出来的时候也是这样恍惚过的。

　　不是不想大笑，不是不想痛哭，可惜那会儿五脏六腑全都因为欧阳锋的蛇毒跟他过不去，他还能腾出力气恍惚，已经是没心没肺的典范了。

　　而面前的少女既然能将一身本该如玫瑰一般的红衣穿得活像被鲜血染透的丧服，那他又怎会惊诧于她此刻的平静？

　　毕竟即便是他，也记得“咸淳九年”发生了什么。

　　哪怕咸淳九年之后，还有咸淳十年，咸淳十年之后，还有德祐一年、德祐二年……可惜再后面却又没有了。

　　不同于他是因为疼痛而没力气对自己的现状大惊小怪，这姑娘却是疲惫入了骨，麻木浸了心，只剩下一点不肯在陌生人前示弱的本能还在自动发挥作用。

　　而这本能甚至是淬过火的。老练又沉稳，莫说自己那个尚未被雕琢成形的儿子杨过，恐怕比之丐帮与全真教几个辈分较高的弟子也要更胜一筹。

　　杨康眸色微深，不动声色地道：“咸淳九年？那可是襄阳城破之年……”

　　面前的少女全身一震，垂下眼轻声说道：“……多谢叔叔告知。”杨康没有做声。郭芙迅速地背过身吸了一口气之后，又问道：“那之后呢？襄阳城破之后……又如何了呢？”

　　她的目光盈盈，神色是绝望里还透着点侥幸的矛盾，仿佛根本不想听到杨康的回答。偏偏又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不听。

　　杨康深深看了她片刻，突然自嘲地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样一个姑娘，他有什么好试探的？

　　如今的他身上，难道还有什么值得人惦记的东西？杨康苦笑一声，答道：“襄阳城破之后没几年，京城便也给攻下啦。一个姓陆的大臣抱着八岁的小皇帝跳了海，天下从此就是蒙古人的了。”

　　三两句话，便将一个朝代的结局讲得清清楚楚，并且条理清晰，逻辑通顺。但郭芙乍闻此言，第一反应却是绝不相信。不忍信、不愿信、不肯信、不甘信……到最后就剩下“不信”二字。

　　反正她不是没有不信的理由。

　　她知道郭杨两家的旧事，自然想象得出“杨康”的人生里她父母扮演了怎样的角色。若再加上杨过与她郭家的恩恩怨怨，杨康要为了让她心里难受而信口开河真是再寻常不过。

　　然而她看着杨康晦暗莫名的眼神，一万个不信都沉了下去，就剩下另外两个字。
　　——“果然。”

　　杨康眼睁睁看着郭芙脸色越变越白，内心深处竟也浮起了一丝怅然。他从未将南宋当成自己的国家，能不在人前人后鄙夷地称呼一句“南朝”已经是他给足了某几个前辈的面子。若不是后来杨过阴差阳错地成了救国救民的豪侠，说不准此刻他便要在郭大小姐面前说些尖刻言语。

　　然则他瞧着郭芙面上真切的痛楚，到底没有开这个口。他怔怔出神了半晌，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轻声叹了口气，道：“郭姑娘未免太轻信了些。”

　　郭芙闻言一愣，随即却展颜一笑：“那定是因为杨叔叔你生就一张真诚的脸，让人不得不信。”这话一出口，两人都有些愣神。

　　他们并未亲近到这般地步，这话说的，未免唐突。

　　郭芙脸上一红，没再说话。过了片刻，忽然折腰拜道：“还未谢过叔叔告知、告知……”她说到此处，再说不下去。

　　杨康手心攥了攥，却没避开，默默受了郭芙这一拜。方叹了口气，未及说话，却见郭芙屈膝不止，眼看着竟朝他跪了下去。杨康一惊，立刻伸手去扶，却听郭芙涩声道：“这一跪，却是为侄女砍了杨大哥手臂一事。”

　　听得此言，杨康伸出的手不由一僵，半晌才憋出一句话：“……上辈子的事，就由得他去吧。”

　　到底也未能说出“无妨”二字，看来他终究意难平。

　　郭芙默默地想着，却还是顺着杨康的手臂站了起来。却见杨康脸色忽青忽白地站了半天，却又苦笑一声，温言道：“郭姑娘莫要以为我随口敷衍。此事……此事我那孩儿自己都不在意，我又怎好怪罪于你？若说怪罪，我当年对你父母……”

　　郭芙截口打断道：“杨大哥是杨大哥，你……杨叔叔是杨叔叔。”

　　杨康造的孽要杨过来担，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便真要杨过来担，她郭芙又算哪根葱？砍了人的臂膀，不甘不愿道声歉，受两句训斥，便这么不痛不痒地过去了？

　　然而不过去又能怎样？纵然那天她父亲真的将她一条臂膀砍了下来，杨过的右臂难道便能再生？杨过因他的父亲而受到的冷眼便能一笔抹消？

　　杨过是杨过，杨康是杨康。这个道理杨康难道还会不知道，还要她郭芙来说？若世人真能分得那么清楚，他又何至于将郭杨两家两世恩怨相提并论？让儿子来还自己欠下的债，好得意吗？

　　灯火昏暗，郭芙却一眼瞧见了杨康眼中闪过的一丝惨痛，顿时暗悔出言莽撞。哪壶不开提哪壶，她果真连人带嘴再加个脑子都回到了十六岁。

　　两人相对无言了片刻，郭芙才自嘲一笑，敛衽道：“无论如何，今夜多亏了杨叔叔，小侄女才不曾铸成大错。”

　　杨康眼中的惨然一闪即逝，轻咳一声，微笑道：“贤侄女客气了。”

　　谈笑晏晏，像在比谁能比谁更客气。

　　郭芙又道：“尚未请教杨叔叔的来意。”

　　杨康没有立即回答。他方才看着这个女子从开始的无措到后来的从容，感觉自己像是见证了一场轮回。

　　上辈子，不，上上辈子他的身体死在铁枪庙，魂魄却悠悠浮起的时候，那些旁观者们是否也有过类似的心情？

　　明明对他不是厌恶就是鄙夷，最后却带着一丝嫌弃一丝无奈接受了他。

　　他呢？也会像他们一样莫名其妙、不可理喻地接受他一样接受郭芙吗？杨康看着郭芙，无声地叹了口气。

　　不是不讨厌这个姑娘的。尽管他比这个世间很多人存活了更久、经历了更多，尽管他对很多旧事都已释怀，尽管他曾清楚地看到所有人的未来，但眼睁睁地看着他唯一的孩子被这个骄纵的女子斩下手臂——今夜如不是他及时赶到，杨过甚至连命也未必能保住——他又如何能做到平静如常？

　　如不是某个混账此刻命悬一线，而他除了向郭靖夫妇求救再想不出别的法子，他又怎会对一个郭芙充大度？

　　郭芙说的半点不错。杨过是杨过，他是他。杨过能不在意郭芙的鲁莽骄纵，他却吞不下这口气。

　　但他又能如何呢？当年还能借着半鬼半魂的灵体让这姑娘大晚上的做恶梦，如今杨过一条胳膊好端端的长在肩膀上，隔个十天半个月又能生龙活虎地抢郭襄斗全真，他还能真将郭芙的右臂砍下不成？

　　既然不能，索性充大度说一句“上辈子的事，就由得他去”。

　　偏偏郭芙当惯了大小姐，一眼看出他的言不由衷。不但看了出来，脸上还露了端倪。也是他一时意气，不肯装作没看见，还要虚伪地欲盖弥彰，结果到底连自己也给赔了进去，还要郭芙来说场面话。

　　也幸亏此郭芙已非彼郭芙。不然只剩下一个贵公子一个大小姐大眼瞪小眼，真真丢人丢到姥姥家去。

　　其实，便是他仍心有不平，郭芙跪下时他那一扶却已表示此事他不会再与她为难。更何况……这一幕他本就知道，既然当年做下决定将死就死再不出现在任何故人面前，就已没了怪罪旁人的立场。原本，杨过这一世经历的苦难，就有大半是因他而起的。

　　杨康沉默了很久，久到郭芙都开始怀疑杨康未听到她那句话的时候，杨康才低声答道：“我找你父母是有事相求。”

　　每个字都透着隐忍的卑微。

　　郭芙一呆。连她自己也不懂自己怎能从那简单一句话里听出这么复杂的心思。很多年以后再回想当年，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将心比心，推己及人，有时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有时却是心照不宣的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