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雕] 春草年年绿》松寥片石

3、第一回 称名忆旧容（下）

　　杨康尽力将一个“求”字说得潇洒从容的时候，郭芙也正在忍耐几要喷薄而出的惴惴不安。今日之事玄而又玄，先是父母丈夫一一殉城，而后她莫名其妙回到自己的少女时代，最后连死了几十年的杨康都活转回来对她说“上辈子的事，便由他去罢”，她只恨不得立刻回到母亲黄蓉怀中大哭一场，偏偏此刻不但不能如愿，还要跟杨康一起在这里虚情假意地演戏，真是天理何在。

　　郭芙勉强一笑，将冲到嘴边的一句“反正你要求的是我爹妈，不必对我这么好声好气”咽了下去，柔声道：“那么杨叔叔请跟我来。”

　　说罢，向杨康微一行礼，僵着背脊慢慢走出房门。

　　杨康跟在郭芙身后，走到房门边，不由有些迟疑地回头一看，只见君子、淑女二剑安静地躺在床头，对今夜发生之事一无所知。他叹了口气，心头也不知是什么滋味，缓步跟上郭芙，张开嘴，却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走在自己身前的这个姑娘，看上去像是从不知害怕是何物。但他却轻易地从她走路的姿态中，看到了她隐藏得其实不算不高明的焦灼与不安。

　　他还记得自己也很能装。

　　装镇定自如，装胸有城府，装若无其事，装天不怕地不怕。可惜最后还是没能装到底，或者说，没能忍到底。于是恐惧，于是绝望，于是孤注一掷，于是像疯狗一样胡乱咬人。

　　他默默地等，一言不发。果然，从客房到主厢房那一条不算长的路，郭芙甚至没能忍到一半。

　　“杨叔叔，今夜你若非有事相求我爹妈，你会将我如何？”年轻女子清脆的话音空荡荡地在郭府的小花园响起，很快便在晨雾间消散。见杨康沉默不语，郭芙眉梢一动，眼中透出半分刻薄，“你是不是便要像我爹爹当年那样，也斩我一条胳膊给杨大哥报仇？”

　　杨康脸色微沉，眉头一皱，心里却松了口气。不管是怄气还是迁怒，肯发泄出来便是好事。

　　然而郭芙见杨康听了这话，除了脸色难看了些竟是毫不在意，不由更加烦躁，伤人之语更如连珠炮一般先后蹦出：“你摆脸色给谁看呢？我说错了吗？装的跟真的似的，你刚刚自己也说了，对我爹妈‘有事相求’。若非‘有事相求’，你怎会对我这么客气！”

　　话一出口，连郭芙自己都懵了。

　　但杨康却仍未动怒，只是淡淡地道：“若非对令尊令堂有事相求，郭姑娘今夜根本不会见着在下。”他并没有看郭芙，只是低声自语，“无论郭姑娘信不信……在下一个已死之人，对从前的恩怨是非，早就不放在心上了。”

　　郭芙惊讶地睁大了眼，这才想起——这么多年，杨康真的从未出现过。

　　嘉兴、桃花岛、终南山、大胜关、绝情谷、襄阳……

　　郭芙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心里冒出，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杨康也不知注意到没有，正望着已近在眼前的主卧厢房呆呆出神。

　　郭芙没有询问杨康为何这么多年从不现身。她只是站在他身边，跟他一起望着父母的厢房怔了半天。

　　在她以为杨康就要这样一直站到天亮的时候，杨康终于开口了。他像是知道郭芙在想什么似的，轻声说道：“我不是没想过改变这一切。”

　　郭芙愕然抬头。晨曦下杨康的神色看不分明，但话语中那一丝寡淡的无奈还是如水般泄了出来：“若是可以，我怎舍得让他吃苦？可惜一次两次的，总是弄巧成拙，后来就怕了。”

　　杨康面容与杨过有八分相似，均是一脸沧桑的风流。然而比之杨过的狂放洒脱，杨康身上却另有一股难以明说的落拓沉郁之气，论到引人注目处，则丝毫不下于其子。

　　郭芙并不知道，这一股落拓沉郁之气，原是几十年的时光磨出来的。若是在当年，小王爷完颜康一身的清贵骄矜之气，一看便知必是王族，何曾有过如此铅华洗净的时候？这也是杨过少时的神态表情极易让人想起其父，待到真的年岁渐长、性格大定后却少有人将他与杨康联系起来的缘故。

　　郭芙没有接口，只是低声说道：“便在此处了。”她走过回廊，来到郭靖与黄蓉所居的卧房之外，扬声道：“爹爹妈妈醒了没？女儿有事要说。”

　　话落，她不自禁地看了杨康一眼，却见他微微侧身，直立于一丛玫瑰花旁，脸上神色似悲似喜，难以形容。

　　郭靖与黄蓉醒得很快。尽管此次他们元气大伤，但多年镇守襄阳的习惯已令他们能够随时入睡，随时清醒，是以郭芙仅唤了一声，二人便即惊醒。

　　黄蓉心知女儿这么一大清早前来必是有要事相告，刚应了一声，便匆匆披了件外衣前去开门。然而她尚未出得房门，却被郭靖拉住了胳膊。她心知郭靖向来敬她爱她，如此作为定有深意，果见郭靖皱眉沉声道：“除了芙儿还有他人。”

　　这时郭芙的声音却也传了进来：“妈你莫急，这里还有客人。”

　　黄蓉收敛心神细细听去，果然听到一丝并不明显的呼吸声。丐帮几个传信弟子的呼吸之声郭黄二人均是极为熟悉，房外这位客人却显然并非其中之一。况且以黄蓉的武功，虽是未曾留意才导致的疏忽，却也可见来人武功不容小觑。

　　修为能达到如此境界，却非她与郭靖熟识之人……黄蓉心中不由一凛。尽管来人看似没有恶意，但郭芙声音里的不安又怎瞒得过疼女入骨的她？

　　黄蓉一出门便见到了玫瑰花丛旁的那个灰袍男子。说得更确切一些，她第一眼看见的是男子手中所执的竹棒。棒长四尺，竹节清晰，若非色作淡棕而非碧绿，活脱就是一根打狗棒。

　　她正要仔细打量来人，却听身边郭靖“啊”的一声道：“你……你……”

　　黄蓉心下暗奇。她心知丈夫素来稳重，虽然心思直白，却甚少失礼。当下便也凝神看去，只觉眼前之人说不出的熟悉，却丝毫想不出端倪。

　　其实郭靖这一声“啊”虽是脱了口，自己却也不曾明白何以如此。杨康父子面容虽然肖似，但杨康这时已过而立将近不惑，杨过却只是弱冠之龄，岁数相差足有十七八年。再则二人神态迥异、气质不同，是以郭靖黄蓉均只觉得来人面熟，待要细思却是不能了。

　　而郭芙虽然之前未曾见过杨康，却对杨过极为熟悉。更何况当年襄阳城破前夕杨过亦曾出现，眉目之间依稀便有几分杨康此时的沉郁之色，因而郭芙一见杨康，便道来人是杨过了。

　　郭芙见父母均将目光放在杨康身上，而那人却并未开口的意思，微微踌躇了一下，终是轻声道：“爹爹妈妈，这位……这位先生说他是你们的故人……”见杨康嘴角微动，她不由又加了句，“他说他是杨大哥的爹爹。”

　　此言一出，不仅郭靖，连黄蓉也是“啊”的一声，面现惊愕之色。

　　杨康自始至终只是平静地站着，连脚步也不曾挪过。直到郭芙话音完全落尽，才轻咳一声，道：“郭大侠黄帮主一向可好？”

　　隐忍的卑微不见了，改成了隐忍的不卑不亢。

　　总之脱不开“隐忍”二字。

　　郭芙默然立于房门边上，目不转睛地看着杨康，心中沉沉地叹了口气。

　　——他既然知道襄阳城破，也知道杨过对自己断他一臂之恨终将释怀，又怎会不知爹爹始终视他为兄弟而非仇敌？

　　可世事从来没有那么简单。

　　杨康都已经将郭芙斩断杨过手臂一节一言带过，郭芙尚且忍不住要没事找事地旧事重提，更何况从不曾被原谅的杨康？

　　刻意的有礼和距离既是因为真的生疏，也是因为跟她郭芙一般，杨康的骄傲也一样刻入了他的骨子，轮回再多次也洗不掉。纵然可悲，纵然可笑，却是前生今生，乃至来生来世，甚或生生世世都改不了，傲入骨髓，无可救药。

　　杨康视线落在自己抱拳的双手上。

　　这双手已不再年轻，手背上的疤痕是欧阳锋的蛇毒发作时他自己挠出来的；手心里的伤痕是他徒手去抓剑刃留下的；还有指尖上一层厚厚茧子，却是练剑练的。

　　伤痕累累，积到如今，倒也成了寻常。

　　他怔怔发了半天呆，回过神来的时候却是真的一阵惊讶。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自己竟会在郭靖黄蓉面前走神。面对这一对夫妇——那时他们尚不是夫妇——他从来不是处心积虑就是严阵以待，何曾有过这么听天由命破罐破摔的感觉？

　　直到他感觉到一双同样不再年轻的手搭在自己的肩上。

　　他可以想象这双手曾经历过大漠的风沙，触摸过嘉兴的烟雨，摩挲过粗粝的襄阳城墙……然后，他听到这双手的主人用他向来拙笨的嘴，以他惯常的发自内心的声音真诚地道：“杨康兄弟！”

　　四个字，只有四个字。

　　小心翼翼装出来的不卑不亢顿时又成了摆设。杨康不无怨恨地死死瞪着脚底一丛杂草，咬着牙不肯跟郭靖对视，皮笑肉不笑地道：“郭大侠名满江湖，小人怎配与你老人家称兄道弟。”

　　话音刚落，杨康便在心底呻/吟一声，心想他一定是脑子进水了才会说这种话。

　　果然，他只觉得肩头一紧，只听郭靖又道：“贤弟说的哪里话？”

　　又来了。一片真心一腔实意，不懂看眼色，更听不出人家在跟你撇关系。当年在归云庄给他摆脸色要他和自己一道去杀完颜洪烈报仇的时候是这样，那么多年以后听过儿说“我身上脏，莫弄污了你老人家衣服”的时候还是这样。

　　难怪过儿会不顾一切，心甘情愿为他去死。

　　杨康知道自己就算再冷眼旁观个几十年也修炼不到郭靖此刻的境界，于是只能沉默。沉默片刻，他终于叹了口气，吐出很多年前对郭靖的称呼：“郭大哥，真是多年未见了。”随即，他就感觉到自己身处一个宽广的怀抱之中。他闭了眼勾了嘴角，再次睁眼却已回复了原本的凝练。

　　眼眸微转，便瞧见了边上神色莫测的黄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