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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坏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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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舒不是傻子,他是一个敏感的人。有人的敏感是天生,有人则是被规训出来的。
他可以从虎子他妈叫他回家的声音中分辨出他妈是否真的生气,据此他会说服虎子再跟他玩一会;他也可以敏锐地感知到李忍冬走那天的不对劲,仅管这并没办法改变故事的结局。
他看出“路程誉”的违和,太正常不过了。
虽然他没有戴着一块缀满钻石的名表,虽然他上下班都是靠腿,下雨的时候还会愁眉苦脸地叹气。
他全身上下唯一的装饰就是脖子上的红绳,红绳上串着玉,上面的佛像细腻逼真。有时他会把它搁在外边,那块玉贴着他胸口晃动,被锁住的翠色仿佛下一秒就要流动。它剔透得像安安三块钱从玩具店买的机器货。
腕上还戴着一块显示心率的健康手表,手表后边又绕绑着的每日一换的轻薄手帕,李舒不知道这是作为他穿搭的一部分还是什么,毕竟那块手帕他还是会使用的。
日常用的东西虽然带着一些奢侈品的标,但这并不能代表什么,那些玩意李舒看何瑾云也有,如果他愿意的话,他也可以买。
他瞧上去就像一个家境较好的本地人,说话的腔调透着江宁人前后鼻音不分的习惯,战战兢兢地实习工作,对打卡的态度比李舒积极多了。
最初引起李舒注意的是他的衣服,他的穿搭不足为奇,只是他的每一件衣服都严丝合缝地贴合他的身体曲线,这就像是有人拿着软尺测量过他尺寸后才开始裁剪一样,在这种机器均码时代,显得格外罕见。
没有人带四五种红肉和七八种冻干,只为了来窜门的一条狗,李舒难以想象有人上班会这么积极——他太积极了,和弹幕眉飞色舞聊天的样子就像找到新奇玩具的狗。
他和李舒每天相处在同一空间,和他一样过着一日三餐的生活,但是他的身上总是带着几分满不在乎的习气。
李舒拉开抽屉,点了点抽屉中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十几只耳机,沾满大黄口水的一整套老皮花革兔子,点着钻的狗项圈,忘记拿走的水壶包,做装饰的音乐盒等等,寻常的东西打上那些logo便翻了倍的卖。
他带过来时随手一放,最后想不起来就不管不顾,李舒就把它们都收起来了。
李舒有时觉得自己很坏,面对路上受伤的小猫能漠不关心地走开,害怕失望就会随便地不告而别,但有时候李舒觉得他坏点也没什么,生活对他也没多好,凭什么要求他对别人好呢?
“路程誉”给他一种和逍遥很像的感觉,或许是那双眼睛和尖尖的虎牙,也或许是身上那种气质,这使李舒并不抗拒他的接触,就像以往在游戏中和逍遥一块,两人身上有一种共同的气息,很温暖,很温和。
这给了李舒一种错觉:好像靠近了他们,就会离他渴望的幸福又近了一步。
李舒把游戏和现实分得很清楚,这让他看逍遥时总认为他离他很远。
逍遥的幸福更像橱窗里的商品,隔着玻璃而显得柔和,只要李舒想,他摘下头盔就可以摆脱被幸福照到而产生的阴影。
可他们这种人真正来到李舒身边,身上未经修饰的幸福就显得太炽热了,这让他一靠近就有种被阳光灼伤的感觉。
人就是那么卑鄙,心里的隐蔽角落总会有一闪而过的阴暗和不可见人的嫉妒,或者说李舒就是那么卑鄙,他把这些玩意藏起来,只是因为他很想瞧瞧他的其他情绪。
会因为找不到东西而烦躁吗,每天舒展的眉眼会皱起吗?因为总是在笑所以老是晾在外边的虎牙会收回去吧?身上仿佛要化为实体的幸福福至少会消失一点吧?
可他总是那个样子,第二天又会从他那包里掏出相同的东西,就好像那些东西成打成打地堆在他家,眼睛亮亮地望着李舒,好像一点烦恼都没有。
他确实没什么好烦恼的,李舒盯着他的背影,他站在窗户那和爸妈打电话,听筒那边传来温柔叮嘱被李舒的耳朵捕捉得一清二楚,没一会他挂了电话,坐回去又开始从包里不断掏东西。
他总是有好多乱七八糟没用的小玩意。
李舒轻叹一声,就像是对什么东西屈服了一样,问:“你知道你最近落了很多东西吗?”
“知道啊。”他一边说着一边又拿出一个小音箱,同样的小音箱那个抽屉里已经有三个了。
“我经常丢东西的。重新再买就好了。”他低头把便当盒从包里扒拉出来,告诉李舒,“我今天做了鳗鱼饭。”
“你没想过什么办法吗?丢三落四可不是什么好习惯。”李舒招呼他过来,想给他看一抽屉的零碎。
“我现在的就是最简单的法子。”他没过来,咬着筷子,思考了一会说。
李舒几乎要笑出了声,在这一刻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可悲,他总认为他在意的他同样在意,他这种藏东西的行为就像孩童偷偷地在日记本上咒骂,除了彰显自己的弱小外毫无作用。
李舒默默地看着他打开便当,食物的香气袅袅地传过来,“路程誉”摆好筷子,向李舒望来,瞧见李舒还在桌前坐着就以为他还在纠结先前的事情,便含笑问道:
“你想帮我收?”
“没有。”李舒冷淡道。
“你会的,李舒。”
这笑容真叫人讨厌。
他声音中的笑意越来越明显,这使李舒有些不自在,勺子搁在便当盒上的轻响几乎微不可闻,他的语气透着几分笃定,说:“你总是心软。”
“酱汁加得有点多,咸口你吃的惯吗?”他又问。
“有点烫。”李舒坐了过去,接收到他疑惑的眼神后解释道。他盯着慢慢在空气中氤氲的热气发愣,身边的人没有再出声。
说来奇怪,他从不会打破李舒不合时宜的沉默,他对李舒展示出一种熟悉,就好像他以前陪着李舒这样安静地度过了很多时间一样。
他又在偷看我,李舒感受到他的目光时竟有些想笑。
李舒很早就从李忍冬那知道这点:人们的眼神是有重量的,停留在一个人身上很难藏住,那份量可以把人脊梁压弯,也可以让人脸红,就比如说李舒只要一和他对视,红晕就会泛上他的脸颊。
李舒时常站在镜子面前端详自己的脸,从饱满的额头到高挺的鼻,从流畅的眉眼到薄薄的唇,他的五官找不出任何父亲的影子,他和李忍冬十成十的像,但是所有人都知道他是谁的儿子。
李舒的性格可以用沉闷来形容,他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闪光点能吸引到人,他对他的好实在有些莫名其妙了。
他能感受到对方的善意,可他找不出其中的缘由,最终只能把它归为那副皮囊,每每想到这李舒总想嗤笑。
因为这张脸,何瑾云会找上他做直播,因为这张脸,他侥幸地有了一群粉丝,平心而论,李舒觉得他现在所拥有的比他应该得到的多得多了。
他从不无病呻吟,他的日子已经比以前好太多太多了。
这是命运对他的补偿之一,可辗转难眠时李舒还是会想命运是否把李忍冬的那份也移到了他头上。
说到底,他总觉得自己是吸着李忍冬的血长起来的怪物,是她死亡链条中的一环。
这种扭曲的配得感使他面对“路程誉”的善意的态度变得很微妙,他嫉妒着他能轻而易举地把感情给出去的勇气,而他不知不觉地也给予了一点回馈。
以旁人的眼光看他依旧冷冰冰的,可就李舒而言这是他能给出的最多了,那点感情就像凛冬过后从冻土中探出一个头的小动物,杯弓蛇影的样子仿佛下一秒就会重新缩回洞穴中。
或许只有对春天最敏锐的人才能发现这个讯息,这种人在春天的璀璨中成长,熟悉春的每一抹气息,知道情感之芽生长的每一个姿态。
人们总是希望能预料春天到来的时间,在惊雷的声音中找到她的蛛丝马迹,去破土的小芽上找她经过的证明,可毋庸置疑的一点是,春天永远和发现她的人一同到来。
当然此刻和发现春天的瞬间还隔着好多个明天,此时的李舒只是可耻地贪恋那些照顾。
在他起来蹭到毛毯时——它柔软的触感让人想再睡一会;在不吃速食的每一顿饭中——他带来的便当比冰冷的饭团暖胃多了;能在细碎说话声中睡着的每个瞬间里——这让李舒短暂地逃离了好像能让人溺亡的安静。
李舒不在乎他的背景身份,他没有想从他身上获得什么,自然也没必要讨好,至于那些照顾,对方早已毫不吝啬地给他了。
这和对逍遥的感情没什么不同,下一步马上就会变成依赖,李舒无比清晰地认识到这点。一次两次地被相似的人吸引,他想说自己可悲,但又会小声地为自己辩解,最后只能苦笑着问自己一句,这都算什么啊?
有些日子没咬的指甲把手抠破,渗出的血丝显得分外病态,李舒的手被人轻轻打了一下。
“不烫了。”
“嗯。”
鲜嫩的鱼肉被送入嘴中,同裹满咸香酱汁的米饭一齐刺激味蕾,李舒满足地眯起眼睛。
现在何必多想这些呢?生活不会因此停止,我的可鄙不会因此减少,我和他的关系也不会因此结束。
没关系的,在快变成依赖时抽身离开就好了,只不过现实里切断会麻烦好多,李舒咽下一口饭,慢吞吞地转着脑子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