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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第八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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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的夏天其实是很长的,最起码加迪尔觉得六七八九整整四个月天气都很完美,白天像永远没有尽头一般,夜晚中大家纵情狂欢。但他也实在没法否认,刚一翻到十月,天气骤然就恶劣了起来。
今天是十三日,星期三,这个月的第十个阴雨天。从第一次大降温开始,短暂又阴暗冰冷的冬天就已经在逼近了,秋日也并不美好,只是严寒到来前给人们留下的最后的一段缓冲期罢了。结束了一整天的训练后,加迪尔感觉自己吹干头发的速度都在变慢。夏日里站在太阳中吹一样的时间,头发可能早就蓬松到都打卷了,但现在却还是半干的,湿漉漉的发尾黏在后脖颈上,缓缓地往衣服里滑着冰凉的水,这些水像胶水一样把棉质的里衣和他的脊椎粘在一起,很快他就打了个寒战。
天黑得越来越早。现在才下午四点多,窗外却已经像被滴了墨的一杯水,晦涩的光线搅动不清,越来越暗沉了。
“我明天带别的吹风机来。”胡梅尔斯从他的旁边很自然地把吹风机接了过去帮他吹,开了几下调整档位,对风力不太满意。
加迪尔摇了摇头:“也许是我该剪头发了。”
后卫帮他拢了拢发丝,手背静止在他耳朵后端详了那么一秒:“还是留着吧。”
吹头发搞得有点迟了,出走廊的时候加迪尔看见了受伤的新援垂头丧气地从克洛普的办公室里走出来,那道门立刻紧紧闭上了。那孩子被经纪人和家人或朋友搀扶着,加迪尔第一次这么久了还没记住新队友的名字,甚至无法喊出一声问候。这是他在多特一线队的第五年,也是秋天最萧瑟的一年。尽管已经开赛快两个月了,他却还是感觉不太真实。
为了倡导节约能源,现在基地里用的也是声控的节能灯,他前面是漆黑的路,后面的光也总是在他经过后就暗淡下去。啪嗒,啪嗒,就这样走在很熟悉的基地里,他却经常感觉自己像是要迷路。拉开玻璃门,夹杂着细雨的风立刻砸了他一脸,今天出门时罗伊斯给他带了伞的,可加迪尔忘在了车上。
匆匆穿过半个停车场钻进自己的车里时,雨已经狂下了起来,好像拳头一样在车顶拼命砸,天完全黑了,什么都看不见。加迪尔没急着离开,只是有点倦怠地坐在车里,打开了暖气和顶灯,靠着柔软的座垫,几乎要陷入昏睡。车顶挂着的吊坠因为他刚刚上来的动作而轻微晃动了起来,现在正越来越慢,在他的视野里拖着悠长的尾巴。这是德布劳内回来时候送给他的。想到他,加迪尔心里又在叹气,不知道他朋友的丧事办完没,不知道他还好不好。
他努力打起精神翻开手机检查,今天打了三次电话被挂断,消息已读,但对方依然没有给他回信息。
加迪尔把手机放到操作杆前的收纳处,一不小心碰掉了他挂在车里的磁吸小月历,只好弯腰去捡——是该买辆大点的车,怎么这么拥挤,肩膀被方向盘压得好痛——拿上来了。他疲倦地把乱糟糟的头发捋到脑袋后面去,把月历被压褶的边角抹平整,刚想挂好,就发现月数不对——这是9月13号的历。
要不是他在这页纸上写了穆勒生日的提醒,还真要弄错。加迪尔打算错乱的页数翻回去,却翻反了方向,手指停在了8月上。
8月过生日的人确实很多,一整面上标了好些个。1号就是施魏因施泰格,加迪尔今年的生日礼物是陪着他和波多尔斯基在酒店里昏天黑地地滚了半天,一点都不开心。后面跟了好几个,最下面一行虽然是空的没标注,但21号是莱万的生日,加迪尔就是想忘也忘不掉。其实六月和七月过生日的人也非常多,六七八三个月出生的人,在队里要占一半。
他们在国家队里还开过这个玩笑,大家都说真奇怪,看来还是夏天出生的德国人要更强壮些。一月里正儿八经是冬天生的克罗斯默不作声,十一月十一号生日的拉姆则是对这种无厘头玄学露出善意的嘲笑。剩下的月份好记得多,加迪尔不用标注。三月是诺伊尔,四月是本德兄弟,五月是罗伊斯,他们四个人的生日都在月末。九月只有穆勒,十月忘记是谁了,十一月拉姆,十二月也忘记,一月又是克罗斯。
今年加迪尔是不可能给他过生日了,他不可能赶到马德里去。他也不会去克罗斯的家里,因为他的父母将会去西班牙陪他过圣诞节,期望能帮助儿子在皇马的第一个赛季过得顺利些。老实说加迪尔也搞不清他们现在算什么关系,因为首先,他们显然是没有关系:加迪尔在和罗伊斯恋爱呢;但除了首先以外的所有情况,加迪尔都觉得克罗斯像是他的恋人。他好像只是没有那个称谓,也并不以恋人身份自居或要求什么,但他不和别人约会,不和别人上|床,不和别人恋爱,只和加迪尔“在一起”——虚空在一起。他们每天最亲近的时刻,也不过是隔着手机说说话或做点什么,就没有然后了,别彼此的一根手指头都碰不着。
这太过古怪,加迪尔无所适从,他不知道该怎么界定这种关系。虽然以前克罗斯也是这样,也没有和别人在一起,连和他打电话的这种活动都没有,可那时候加迪尔并不觉得这和自己有关。他觉得克罗斯只是单纯没有遇到喜欢的人,不急着交往找对象。现在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就是那个“喜欢的人”,对方是在认真地对待着他们这种完全畸形的关系,并因为喜欢,强行接受了这种古怪为正常。
无与伦比的愧对感又涌上心头。关键是如果他只对克罗斯一个人感到抱歉,那也就算了,他大可以和罗伊斯分手嘛,哪怕不和克罗斯正式确认什么关系,但好歹说起来自然些,可他也不能。他对罗伊斯也愧疚。而且现在这种愧疚和复杂的深重的责任感混杂在一起,让他完全不会去考虑分手这种可能性。
分手是不可能分手的,从悬崖上跳下去也不可能分手的。
加迪尔把页面翻回到九月,脑子里仿佛出现了穆勒大大的笑脸,又翻回到十月,回到现在。他惊觉自己是真的应该回到现在了——已经好迟了,他该快点回家,不然罗伊斯会担心。
“快去洗个澡,不要感冒了。”罗伊斯非常关切地用大浴巾把他罩住仔细擦拭,加迪尔忍住打喷嚏的冲动,不然他就得开始喝姜汤了,努力放松声带:“没事的,我其实没淋到什么……”
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他把外套脱掉向罗伊斯展示里面干燥的衣服,证明自己的清白。对方这才勉强放下了心,但下一秒又重新把他裹起来:“那快换衣服。冷不冷,要不要拿毛绒睡衣出来?”
加迪尔摇了摇头,到底在浴巾的勾/引下没忍住,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拒绝也没用,还是被塞进浴缸里了。而且姜汤的味道也还是硬钻出厨房,爬过客厅,沙发的三个弧形靠垫,二十八层光滑的木质楼梯,绕着顺延而上的木质扶手,穿过一整条走廊,最后精准地从门缝下扒拉了进来,压到了香氛优雅淡然的气味,美美地通知加迪尔酷刑已在锅里冒泡泡——哦现在可能是沸腾了——请肠胃准备好吧!
加迪尔沮丧地挥舞了一下空气,突出一个无能狂怒,把肩膀往水里又沉了沉。
晚饭后的时间完全属于罗伊斯的复健,加迪尔要么是按照医嘱帮助他,要么是承担不了太专业的辅助工作,就只是陪伴和监督他。没有经历过这种伤病的人是无法想象病人日常里要完成多少枯燥的练习,这种烦躁感不亚于让博尔特投胎成一岁小孩重新学走路。罗伊斯其实是个有点娇气的人,但他现在的耐性让加迪尔感到惊讶。
这里的娇气不是说他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细皮嫩肉一点苦都吃不了,而是说他其实人生经历中是没受过什么罪的,这也是他天然能像太阳一样发光发热,内心毫无阴霾的原因之一。他过去的人生总体来说还是很顺遂,出生在一个发达国家幸福的中产之家,爱踢足球父母就全力支持了,身体素质差被放出去,但是又踢出名堂来,没几年就被买了回来。入队三年捧两冠,是队伍核心,两年正好换了大合同。人际关系上大家都喜欢他,他也是球迷的心中宝……
罗伊斯心里有太多幸福,多到他随手就能撒给别人一大把,怎么都用不完。但现在却偏偏是幸福又幸运的他成为了最不幸的一个。在最初的时间里,他也确实崩溃万分,那时候加迪尔觉得自己不答应他的恋爱请求他就会活不下去的话绝对不是夸张话,他是真的这么想的。正因为从来没有遭逢过命运的恶意,当它们到来时罗伊斯也显得格外脆弱和可怜,没被打过的小孩对痛苦异常敏感是很正常的,他又不像别人已经麻木和迟钝。
加迪尔原本觉得他会恢复得很慢,他已经做好这种心理准备了,无论是身体上还是心理上,他做好的准备都是罗伊斯可能要花一两年的时间才能慢慢好起来,逐渐摆脱这种阴影,能回到之前状态的多少要看运气。但事实是才过了四个月,对方已经像是没事人一样了,不是腿没事了,而是情绪好像已经恢复了起来,又变成了活泼开朗健谈热热闹闹到近乎有点笨蛋的快活样,不再是那么一碰就会嘎嘣碎的样子。
除了是比以前爱哭了点。
“疼死了,怎么能这么疼啊,呜呜呜呜呜,我恨那个带子,我拉不动……”
加迪尔哄他:“再忍忍啊,很快这组就做完了。”
罗伊斯还是抽噎,加迪尔于是去亲他,罗伊斯抽噎但愈合。
过了一会儿他又来了:“我的肌肉!它为什么不听使唤!为什么我感觉不到它还存在?”
加迪尔抱住他拍后背:“肌肉坏,Marco好,Marco不和它们一般见识。”
又亲了一会儿,罗伊斯抽抽搭搭地继续练了。
练完哭得是最久的,这不是他撒娇,而是真的生理性疼痛或生理性酸带来的无法克制的反应。加迪尔帮他放松和拉伸,拿小帕子打湿了来给他擦脸。罗伊斯捂住自己闷声说:“别看,丑。”
“谁说的,我们Marco是最漂亮的,你不知道?”加迪尔惊讶地说。
罗伊斯笑出声:“不要用漂亮说我嘛……”
那也不能夸你是最阳刚的肌肉男吧,感觉根本不是在夸人……加迪尔也搞不懂罗伊斯最近怎么回事,审美变得很健美化。他每天在ins里看的全是那种肌肉夸张,感觉是肌肉上插了个小小的剃着寸头的脑袋,那样的类型。健美固然也是很有特色的美,可加迪尔是不能练成那样的,他在场上对抗任务没有那么重,额外的体重对他来说只有坏处没有好处,所以他不能增肌,没有办法向男朋友的审美靠齐。为此他还向罗伊斯道了歉,对方听完大惊:
“你不要练啊!我只是想自己练成这样。”
加迪尔也惊:“不可能这么增重的吧?”
罗伊斯沮丧地嘟一下嘴:“我只是想和他们一样结实,感觉是我之前太不注重这方面的训练了……”
“遇到伤病都是很偶然的事,不能全怪你。”加迪尔耐心开导他:“先恢复再说,不想这些了。”
加迪尔很确认自己说的是“先恢复再说”,而不是什么“先do再说”,所以他完全不懂罗伊斯到底又是哪根筋发作忽然就很想,这大概是他伤势恢复良好的唯一副作用。加迪尔还是不敢压在他身上,生怕不小心碰到他膝盖,于是仰躺着无能为力、毫不还手,天天被弄得魂都快散了,不知道自己的男朋友每天在家里都在研习些什么东西。而且他也搞不清罗伊斯到底喜不喜欢这样,其实第一次的时候他们非常谦让地让了半天,生怕是在和彼此客气,搞不清对方到底想怎么do,弄得场面一度非常荒诞,最后罗伊斯忍不住了,于是就一直这样。要让外人看他们的情侣关系和同居生活简直能笑掉大牙,但这段关系里的他们俩却都很认真,认真到像是在玩什么严肃的过家家,简直有点荒唐。
可荒唐的人往往不知道自己荒唐。加迪尔顶着脸上的脏东西,迟钝地问罗伊斯感觉还好吗舒服吗腿没疼吧,对方又眼睛里含着泪,很乖地点头,关心他没有哪里疼吧我让你舒服了吗没进眼睛里吧我帮你擦掉?他们就这么拥抱在一起,像一对再成年不过的成年人,也像一对再幼稚不过的小孩子,反过来是人学着鹦鹉说情话。加迪尔觉得这就是严肃认真的恋情,一丝不苟地履行着所有他认为男友应尽的义务,试图在这种人尽皆知的幸福公式中表达真诚的爱,却不知道疲倦感究竟从何而来。
尽管身体虚虚放松着,他大脑中的思绪却像棉花糖一样飞散;尽管卧在罗伊斯的肩膀旁,被最熟悉的味道浸没,他却还是在想别人。想上个月的今天,他躲在阁楼上和穆勒拨了视频电话祝他生日快乐,对方如何凑近镜头亲吻,眼睛闪闪发光。想到上上个月的今天,在假期的最后一天,他见了克罗斯最后一面。想到上上上个月的今天,是他22岁生日后的第一天,把诺伊尔的小熊抱在怀里拆礼物,意外地发现来自莱万的信件。
他没有打开看,直接退回给了邮差。
加迪尔睡着了。
罗伊斯躺在他身边,倒是难得在想一样的事。他也想的是上个月的今天,想到自己是如何发现了原来加迪尔穿回家的衣服来自另一个人:世界杯后的纪录片终于剪辑了出来,他看到了自己的男朋友如何被穆勒温柔地用衣服裹住,疲倦又充满信任地把脸埋进他怀里躲避声音睡着,周围人都在大笑。他也想的是上上个月的今天,想到自己是如何在加迪尔的衬衣里拆出不属于他的金发,又硬又结实,扎手更扎心,和他偏软的头发像是两个品种的猫掉的毛一样天差地别。他想的也是上上上个月的今天,想到自己是如何站在加迪尔原来的那栋房子里,站在电话旁,接到来自慕尼黑的有些干涩的致歉和问候。
想到自己如何看着街对面摇晃的红玫瑰,假装没听出来电人的声音:
“这里是Marco Reus,加迪尔在洗澡,有什么事我会等会儿转告他。请问你是谁?”